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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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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由剧院下班,与身着旗袍的芳华分离后,我独自走在城市的人行道去往公园。一阵寒风拂过,行道树上泛黄的叶子便飘飘荡荡落在我的汉服上,地上堆积了落叶,只身脚踩在上面有种无声的柔软,思绪,断断又续续--
我的工作是一名黄梅戏伶人。每天要做的是画上和卸去戏曲伶人的妆容,周而复始重复同样的工作也许因为习惯也就无谓单调,起码在欢聚离合过客沉默与拼命狂欢的三尺红台间如此。
记得有次登台演出:看似热闹却是冷清的剧院内,我华冠丽服缓带轻裘好不悲伤--
“芳雪落天际
伶人歌楚凄
自古红颜多哭泣
泪落洗菩提
英雄划剑依
歌去人影稀
谁知明日是分离
台上望珍惜
我歌声与君兮
何日再重提
君不闻曲相寄
天下皆足矣
英雄划剑依
歌去人影稀
谁知明日是分离
台上望珍惜
唱一曲别离
谁在君怀里
昨日相依
今夜又相离
歌伶笑泪滴
一出悲戏
终离佳人老矣
唯戏幕里英雄美人在交替
笑谈千年传奇……”
三尺红台下,人群热闹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盛装后的我却是心底深处一阵伤感,眼泪悄然滑落脸庞。台下我是红尘客,上得戏台便是戏中人,戏内戏外如一人。莫问幕起幕落,谁来谁往谁是客,戏有终场,人有去时!我怎么能让自己落泪?因为在孤独的人生舞台上他们就是我的亲近的朋友……
由公园尽头回到城市热闹,在深秋的午夜城市点了份麻辣烫和一瓶啤酒,酒喝到一半就醉了。我想我真是个容易喝醉的家伙。每次尽管喝醉,内心深处却是清醒,以至我总能跌跌撞撞地找到城市边缘的住处而不至于彻头彻尾的迷失。
城市景观灯与行人渐渐消逝。
幽深巷弄内:上官小三醉眼迷离走过来了,“喂!我说伶人先生,瞧你又来了?”
“如你所见。”我倚在墙上轻笑。
上官小三走近找个舒适姿势坐下,用一只眼看我,目光疏淡,“依我看你应该叫孤独伶人更确切些。”
“不是有你吗!上官小三。我怎么就孤独了?”我说。
“你怎么又混乱了,我们并不属于彼此。”小三凄然,“浮华褪尽,人比烟花寂寞。我只是人生粉墨舞台上的一个弱女子。”
“我和你相似的孤独。”我说。
“你是个别人关注的人。”
“最是多情自被无情伤。我只是需要身边人多些关注罢。”
“很多人进入了你的世界。”
“可他们的世界并没有我。很多人喜欢说戏子无义。试问?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台下我是红尘客,上得戏台便是戏中人,戏内戏外如一人。莫问幕起幕落,谁来谁往谁是客,戏有终场,人有去时!但留戏魂在红尘。”
上官小三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西大衣,“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谁又能说不是。
我感到满足的是,这条宽广的大街此时是我们的啦!”
这个无家可归以致流浪的寂寞女子,她此时居然慷慨地用“我们”去包容人们熟视无睹的城池与历史尘封的人行道地砖。
一阵寒风吹过,上官小三整理了下身上的大衣。望我一眼,“我说喜伶人,你怎么还在这里?”
“只是寂寞得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我道。
“怎堪夜长梦短泪多?”上官小三眼中转瞬即逝落寞,“起码你还有个红颜知己的嫣然妹妹。不似我,一朝步入风尘,迟暮空余恨!”
我轻抚着身上的玉镯,望上官小三一眼,“我与嫣然绝非尘世的卿卿我我,暧昧之合。奈何出身寒门,未及与世家门当户对的资本。很多时候,女人需要的安全感。”
“今天的你叫人看着怪陌生,颓丧不似你的风格。”上官小三笑,“权势才是男人最好的外衣。这似乎不适合你,你的性子不是那种‘官人’做派。”
我淡泊,“本是一介山村野夫。愿得一静女在身旁,晨钟暮鼓、渔舟唱晚,终其一生足矣。”
“郎情妾意,终是天作之合,谁又能说你们最终不会走到一起?如花美眷!多么好的眷属。”上官小三道。转而变得伤感,“想是我这样的女人不配。”
我坐到上官小三身旁近些。“我们都喝酒了。”
“是的。”小三拿起空酒瓶由城市昏黄路灯下睥睨片刻。悠远的轻声叹息,如同深秋暮色时分幽静巷弄中一片轻漫落叶,寒风吹过便东飘西荡地突然消失于某处。
“等我有钱了,一定请你去好好地喝一顿。”我说。
“这话你之前似乎说过呀?”上官小三放下酒瓶到我手里,语气细长而略显沙哑。
“无妨嘛。再说,伶人的世界有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说到底也许只是因为不能。”我感到些许落寞。
“瞧吧、这就是你的哲学与逻辑?”上官小三闷闷不乐的语气。
“问题是我现在不算一个富有的人。”我说。
上官小三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欲言又止。终究沉默。
“昨晚上警察先生没有将你赶走吧?”我将酒瓶放下,望着小三。
香“估计警察先生们也困得不行。”上官小三有恃无恐地笑了。
“也没人将你的大衣拿去,算不得彻头彻尾的绝望罢。”我淡薄。
上官小三望向城市夜空深远看不出裂痕的天幕,许久,回过头来:“每个人都在等待天亮,谁又有心思想到谁?”
“等待天亮,等待明天。”我淡泊。
上官小三静静地躺下身旁,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喃喃细语,“也许。希望,明天、还有明天……”
这个风韵犹存的女子,脸上似乎浮起一抹浅笑,似憧憬、似浮华褪尽的释然。
凝视着她的微笑,我也想笑。却发现自己的眼眶已模糊。
夜空深沉,终究看不清裂痕!
似水年华。而现在,我正躺在岁月长河底任由流沙冲刷自己那薄凉灵魂与身心。闭上眼,过往思绪渐渐浮现眼前:情感是复杂的--悲伤和沉重,哀愁、认真而执着、寂静欢喜、时而落寞,还有决绝。我把她们经历,重叠、忘却又忆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清冷心情在萧瑟的季节变得潮湿。白天的城市幽静巷弄内,走到一家“汉家衣”汉服店门外--那位叫人见而忘俗的汉家女儿,那久违的伊人容颜又浮现眼前。望一眼“汉家衣”,我便情不自禁走了进去:
“婉约,你这儿的汉服真好看!”我道,心底涌上一抹由衷的欢喜。
婉约身着汉服由屏风内款款而来,淡泊一笑,“做的皆是汉民族传统服饰。却是,当下真正懂与接受汉服的人似乎不多。”
“礼仪之邦!我们应当有自己真正的民族服装。”我说。
婉约将我领到一旁茶桌前坐下,开始煮茶。“嗯!华夏,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着我汉家衣,兴我礼仪之邦!愿汉服回归一个礼仪之邦归宿。故寒舍起名‘汉家衣’。”
我笑,“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汉服、与旗袍一样作为国服,最是还原东方美学!”
“人间大道是沧桑。”婉约道。
“汉服,将《论语》里华夏男儿的威仪;《诗经》里华夏女儿的柔美秀气推向极致……”我道。
“君子有为德远播。”婉约道,视线转向橱窗外寂静的行道树间,漆黑灵动的眸子有着一种对事物的极致痴狂、与月华般绝美而浅淡的忧伤。
“浮华褪尽,人归处。”我望着这个雍容又容易受伤的女子,心如止水亦不免怅然若失。
许久的沉默,以致我们以为自身以外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
“嗯。伶人毕业后有何打算?”婉约道。
“学的是传统戏剧,往后理所当然从事这方面罢。虽说当下纷繁又冷清的年岁传统文化是冷门。”我道。
婉约沏茶,“三千世界,也许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或至少,应是自己的主角。”
“生活舞台幕起幕落,厚德载物的人得到尊崇与爱戴;有人却万劫不复,向来如此罢。”我笑。
婉约喝了口茶,“六道轮回,事有因果,佛家常说苍生平等。”
我将茶杯放下,“不平等的是历史。”
“汉服的历史是沧桑而厚重。”婉约道,视线不由地回到橱窗外行道树间的寂静。
“同袍,皆亲爱!”我笑。
婉约橱窗外回转的视线望着我柔软地笑了,吐气如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流年似水。回忆还是幻想,终究比烟花寂寞。
走出回忆。身旁安静睡去的上官小三翻了个身,将脸朝着我,城池昏黄路灯映衬在她那风韵犹存的侧脸,如梦似幻。
前天晚上,刚从西藏旅行回来就遇见大学时期的几个汉服同袍。三年多时间不见彼此脸上青春痕迹早已褪去,取而代之是接人待物的成熟与多了几分薄凉。早已失去年少的意气风发,却都象一群大孩子似的叫嚷着一起去喝酒。
城郊一处古朴院落中,我们并肩而坐。茫茫人海,能和灵魂相似的人相遇何其有幸。都是不喜欢逢场作戏之人也就没有太多分聚离合的回肠荡气感受;如同没有过多无动于衷或百感交集的思量。却是想要拥抱,那个心中日月。
“最难风雨故人来!”我笑。
嫣然眼中闪过泪光,“是啊!想当初大学毕业一别,各奔东西便是三年多。”
“嫣然,你家院子不错。和记忆中三年前至今似乎没有过多变化。”我淡泊,“喜欢这样的旧。”
嫣然莞尔,“这所承载了数代岁月风雨的庭院,如今也只落得偶尔的歇脚之用了。嗯、素是向往素雅之旧物、故人。仍记得我们之前在这里喝茶,说过的久别重逢与素年锦时。”
若水娇糯,“不同是,大家早已没有当初年少的意气风发。似乎,多少怀念那段岁月。”
“生活需要经历。虽然亦是念旧之人。”子衿道。
“嗯、这次我们几个去新疆,原想去寻玉的!而后,看看祖国壮阔的山河大川!”旧人道。
我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轻抚着手中的和田玉手镯,淡泊一笑,“适愿罢。”
“玉待有缘人。”旧人喝了口酒放下酒杯,语气变得沉重,“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谓文明与浮华支撑起的,不过尘封历史宫阁瓦楞一角!”
“之后我们便是辗转北京,西京、东京,用去几乎所有银子,只想看下那个心中的礼仪之邦,那个心中日月模样--最后,在这南京城便重逢同袍了!”嫣然道,薄凉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愁落寞。转而是寂静欢喜。“伶人,这次你是一个人去西藏回来的吗?”
“一个人的旅行。”我道。
“布达拉宫?”嫣然道。
“嗯。我问佛:溺水三千,那一刻人海的相遇,这一刻她是我的执迷不悟,我是她的理所当然吗?
佛曰:六道轮回,缘深缘浅,皆定数。
我说:若是无缘,怎会百感交集?若是有缘,又怎能心如止水!埋下一座城,点燃一处烟火,燃去所有烦嚣与尘埃,却是人比烟花寂寞。
佛曰:前尘旧梦,皆由因果。
我便叩拜,辞去。
红山下,布达拉宫围墙外遇见一位摇着转经轮叩首前行的老妇人,她问我:为何布达拉宫里没有我的灵塔?我告诉她,只有世□□嘛才能住进灵塔里。老妇人若有所思地哦一声,便低着头继续叩首孤独地离去。”
嫣然凝视着我“:当你哭泣的时候一定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就会看到真相。”
我淡泊:“划剑悲欢醉红颜,伶人愿与卿白首。戏幕起落毋思量!不见风雪亦白头。”
嫣然莞尔:“可有题名?”
“《红颜歌》。”我道。
嫣然坐到一旁古筝前,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上,一曲《月儿高》缓缓由佳人心间流出……
曲毕。
“叫人想起那么句诗歌:‘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我道。
“似曾相识……”子衿道。
若水望向子衿:“我便要考你,试问,此诗歌出自何处何朝代何人哪里?想不起或说不出,罚喝一杯茶!”
“似是《春江花月夜》?”子衿道。
若水微笑:“嗯、还有呢。”
子衿端起茶杯:“在下不才,我自罚一杯。”
嫣然莞尔:“此句出自《春江花月夜》。唐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前段:望月。”婉侧脸染上一抹红晕,“亦是若虚和幸夷的故事。”
“关于《春江花月夜》-张若虚,昆剧改编的戏曲:一段让人嘘唏的故事始于唐神龙二年(公元706年)上元节,27岁的探花张若虚对站在明月桥边赏月的16岁少女辛夷一见钟情,可还来不及倾诉衷肠,就被鬼卒错拘而亡。阎王为了推卸责任,推搪阻塞,不肯送他还阳,而以各种好处诱迫他早日投胎,但这在阳间无疑会错过心仪之人,张若虚不肯就范,执意要见辛夷一面,而成为阎罗殿上的‘钉子户’。即将修练成仙的曹娥被他感动,不惜舍弃500年的修行,两次助他了却心愿:第一次护他魂魄还阳,见了26岁的辛夷一面;第二次为他到海上仙山求药,助他还阳复生(换了阳间3天的寿命),彼时,人间经历了安史之乱,辛夷己是66岁的老妇人,两人在明月桥下第一次相见,张若虚历经阴阳两界,人世兴衰,死而复生,生而又即死(3天寿命),如今见了心上人,万念俱静,终于吟出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我道。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抚摸着手中的玉镯,望一眼嫣然。
彼此眉目含情暗生。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此句谁能道出典故,赏一杯茶!子衿道。
“出自《诗经》-风篇,《女曰鸡鸣》。一幅夫妻卿卿我我、伉俪情深的琴瑟和鸣画面。子衿兄,如此罢?”旧人轻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子衿端起酒杯,“举座皆才子佳人,在下自饮一杯。当敬!”
若水掩嘴轻笑:“哼、卿卿我我!瞧这家伙向来喜欢这调调。”
嫣然莞尔。
我斟满酒:“来,为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而干杯!”
嫣然举杯:“为我们的汉服回归干杯!”
推杯换盏。
旧人信步身后,望向夜空月亮隐去的地方:“‘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难得相逢意,旧人兄何故这般忧愁。”我道。
旧人望我一眼:“千里搭宴棚,终有人散时罢。”转而释然。
秋夜,一阵寒风拂过,阵阵寒意袭来,彼此却是神清气爽。
月亮于深远苍穹若隐若现。
酒喝到大半醉的时候,不知道谁突然站上桌子:
“来、为我们的久别重逢干杯!”
“为我们的礼仪之邦干杯!”
“为我们消逝的青春干杯!”
片刻沉默,接着是几只酒瓶碎地上声音和婊子养的生活,哀家弄死你的悲伤控诉与诘问。
若水醉眼迷离走过来:“想去看牵丝戏来着,如果合适、或是可以的话。”
子衿抱着茶壶:“漫漫长夜,诸君何不秉烛夜谈。”
“我们去放烟花罢、花灯百结,人生最好模样莫过如此……”旧人半倚桌沿,喃喃低语。
嫣然安静枕靠桌子上,困顿星眸因眼眶内暗涌变得朦胧。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眼睛早已朦胧。入得尘世,终是生性薄凉。我怎能让自己的心情潮湿?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