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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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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女子当有七窍玲珑心肝,闻弦歌,当知雅意。
原是她高估自己。轻罗看着叶延半阖的眼,甚是歉意。他伤重初愈,只余下半条命,加之无食无药,飞速的瘦下去,眼底阴影深重,双颊凹陷,面色灰败不已。
叶延睁开眼,打量她良久,忽然微笑,“这样目不转睛,别人见了,只当你心血来潮,倾心于我。”
轻罗好脾气的笑,“饿不饿?”
“还惦记你的芙蓉鸡粥?”
“不,”轻罗失笑,“必得要坚强极了,才能念念不忘,现在只巴望及早忘了那样味道,免得饿极了失颜。”
叶延伸手摸摸她的额发,她从前不曾这样与他心无旁骛的闲谈过。若不是腹中空空,就这样,也未尝不好。
“今日是十四吧?”
“是,还有几个时辰,就是盂兰节。”轻罗颔首,“当日父亲封敬诚公时,也是七月半,老人都说是极端晦气的日子。”
两人一坐一卧,静静听着城外的撞击声。人潮汹涌,喊杀声震天,还有马嘶,还有人声凄厉。后楚积聚良久的仇恨在压抑多日后终于爆发,城内皆是饿得红眼的兵丁百姓,深知若叫外头攻进来他们必无生机,只求苟延残喘一瞬,故更是下力死守。
叶延偏着头听了好一阵子,眼睫遮掩着眸子,不去看轻罗,只喑哑道,“城就要破了呢,怕不怕?”
她一怔,待听得清了,鼻尖一阵酸涩。轻罗飞快地抬手抹了下眼睛,半曲了身子,手攀上他的肩颈,将头搁在他身上,脸颊偎着他的胸口,清声道,“你可要唱首挽歌?”
叶延觉出重量,难以置信地垂眸,却只能看到她头顶。她的发心因他的呼吸微微颤动,翩跹发丝在战火纷飞中显得格外旖旎。叶延的手缓缓搭上她的后腰,渐渐用力,及至搂的紧了,方才有了不可思议的真实感,自心底深处生出不合时宜的欢喜。
没成想,代郡的覆灭,反而成全了他。叶延抑制不住开怀,刚要开口讲话,却只觉后颈蓦地酥麻,尚且来不及诧异,眼已经阖上了。
轻罗觉出枕着的身子猛地颤栗,片刻又沉寂下去。她一动不动,在叶延胸口又伏了一阵,方坐直了,将手里细长的银针掷在脚边,声音微微沙哑地向着身后道,“出来吧,把药给他灌下去。”
叶青自阴影处闪身出来,依言将安神的药喂给主上,猿臂一捞,将叶延负在背上,用带子缚紧,这才看向轻罗,低低道,“小姐?”
“待外面攻进来再走,想是来不及。”她竟仍有心情调笑,“你们能取道西北救下主子,可是贵国皇帝花了三城的代价向扎陵换来的,若捎上我,颇为累赘,那三城怕是浪费了。”
叶青沉默一瞬,冲她重重一点头,“小姐可还有最后吩咐?”
轻罗亦沉默片刻,刚要开口,视线瞥及立在墙下的易祯祥和十方面色,终是摇头,“没有了,你们一路小心。那药效至多只得两个时辰,自己拿捏住分寸。”
“皇上曾知晓小姐存在。”叶青忽然开口。
“什么?”
叶青不看她,“主上用手上二十五万兵力与皇上交换,将小姐留在身边。虽明知是皇上收权,属下曾窃以为不值,可……”
“本就不值。”轻罗微笑,沉静地打断他,看着渐渐汇集齐了的近卫,蔓声道,“去吧。”
众亲卫朝她齐齐行了一礼,疾速去了。轻罗一路目送,直至他们背影消失了,方收回视线打量走到面前的祯祥,“我本来还想,一样的法子,也送二哥走,你足力自保,他们并不会负累。”
易祯祥伸手打乱她额发,“那十方呢?”
“他是化外一方,”轻罗朝十方微笑,“且他不姓易。”
十方在她面前蹲下,“你二哥刚才还同我说起,他昔年曾有夙愿,外面嘈杂,故我只听清一句。”
轻罗颇觉好奇,“说的什么?”
“……何泠?石溜寒泉萦心,未必丝竹如清音。”
“非必丝与竹,山水足清音。”她闻言略微失神,下意识攥牢易祯祥的手,“二哥意属南山,原是叫我拖累。”
易祯祥拍拍她的发心,将她的手交在十方手上,“不,我想同十方说的,是后面的一句。”
轻罗顺着手掌交接处,视线缓缓移过去。十方许久未刮的头顶不知何时已长出茸茸碎发,那身清谲的玄色绣金袍子此际满是尘雾,似乎因将要来到的成为已知,他难得放肆,慢慢蹲下去,握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侧脸,艰涩道,“遑遑何之?三径为君寻。”
太和历三十一年,七月十四。
后楚攻克代郡。
鄂陵终于不敌,被破城时受俘两万略余,当日即就戮一万九千七佰二十,葛怀嬴、周持节、曹平就等数位将军也未得脱逃厄运。故当高钟宁陆仲堪率亲近侍从一路行至太守府衙,乍一看清那被众人围坐中间的女子时,都不由微愣了神。
那女子端坐椅中,穿长圆沉香地织金八宝凤莲妆花缎,对襟,广袖交叠搁在膝上,皆沾染了血色灰垢。约莫是双十年华,青丝如瀑,可鬓边却斑白一片,面色也苍白至极。容颜倒是姣好,似有意坐得端庄,可瘦的狠了,华裳伶仃裹着艳骨,反而显得凄惶。
“不知哪一位是高将军?”她哑着嗓子倦怠地问,语速甚缓,几可谓一字一顿,虽是字正腔圆的后楚官话,可听起来总有些莫名的怪异,能分辨出异族的口音差异。
陆仲堪心下不由落下一块儿石头,说不上来自见到那印章后的压抑消弭了些,他微微舒了口气。高钟宁上前半步,礼仪性的微微点头,声音铿锵有力道,“我就是。”
“听说就是将军下令杀俘?”轻罗敛着眉,静静同他对视。想是断粮久了,眼角透出许久不沾人间烟火的养息,却是觉不出仙意,反而叫人感到诡谲的妖气。
高钟宁不卑不亢,“当日鄂陵火烧我后楚联营,我已于城下立誓,此仇必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是天理。”
“将军有理,”轻罗微微点头,眉梢一挑,竟笑起来,一指身畔众人,“那不知将军要将我们如何?”
她诚然像烫手的山芋,食之灼口,弃之可惜,不知如之奈何。
陆仲堪在一旁温颜开口,“甄小姐莫要心急,我有幸偶闻鄂陵国主用三城求借扎陵借道救他的战神儿子,也知这位扎加藏王爷尝以军权换你,总归留你一时,未必没有好处可是?”
轻罗转眸看他,“这位是?”
“小姐不识?”他微怔,随即释然,文雅道,“在下陆仲堪,蒙吾皇信赖,忝为后楚军师,有礼了。”
“原是陆先生,久仰。先生战法清奇,王爷曾十分欣赏,只可惜彼此道不同。”轻罗平和的看着他,“不知先生当日取字‘仲堪’,同昔时的高辛氏才子可有干系?”
陆仲堪几不可见的一怔,勉强镇定心神,“小姐的意思是?”
“高辛氏八元之一即是仲堪,我也只是随意一问。”她不置可否,转开眼重新看向高钟宁,轻声问,“既然将军并无意要取我性命,那不知可否允我回去休息?”
高钟宁颔首,示意左右,“送她下去,找人看着她。其他人都押起来,分开关好,待我巡过城,稍后再审。”
轻罗低垂的面上眉毛微微一颤,还不及开口,易祯祥一只手已经安抚的揽上她的背制止。轻罗抬头看他,易祯祥只是将另一只手也自她膝下穿过,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十方推过来的轮椅上。
轻罗攥着他放在轮椅上的手,“二……哥?”
易祯祥掰开她的手,同十方一起蹲下身与她平视,用扎陵话温声道,“阿妹莫怕,我们不会有事。”
陆仲堪怔怔瞠视那轮椅,先前她端坐,裙琚遮蔽,并不能看出她腿脚不便。此际那裙摆打开覆在她腿脚,勾勒出曲线,方能看出她膝下小腿较身形而言略嫌细弱,似是萎缩了些。
高钟宁却是身形剧震,猛地转开了眼。
“……俘获鄂陵谋士秦齐姜、扎加藏宠姬甄雒及其兄友、另准将、副将、前锋共计二百一十四人……”
陆仲堪仔细斟酌奏报,手里把玩着那只被他重又捡回来的印章。是了,这分明是当年来仪馆美人的物件,本不该出现在此处。想是昔日给了远嫁他乡的容妃权且留作纪念,后那高义公主出了意外,高钟宁在收敛时没留神给落下了也未可知,没成想却是被鄂陵人寻了去。
至于那个笔触熟稔力透纸背的“粮”字,他想了想,提笔接续道,“当日代郡城中曾有人以卷帛印刻文书诈和,言欲开城迎我军,唯求其王平安。陈此二物,均有我后楚遗影,颇叫人生疑,故臣等未允。辗转思量,犹呈其上,望皇上明察,恐我后楚暗藏有奸祸起萧墙……”
门外忽有人声嘈杂,陆仲堪顿了顿,刚要续笔,声音却愈发大了。他只得将笔搁在案上,起身去开门,正照见一小兵匆匆忙忙,便伸手将他拦下来,“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那小兵跑的正急,猛一叫人拦下,险些摔了,踉跄几步才立稳,刚要喝骂,看清了人,讪讪地叫了声“军师”。
陆仲堪看着人声鼎沸的方向,见越来越多的人涌过去,不由诧异道,“出什么事儿了,你们将军呢?”
“高将军就在那屋呢,”那小兵语速甚快,连比带画,“屋里关的那贵人,将军先头叫我们送些吃食去,只怕是饿得过了,刚喝才没两口粥就开始掏心掏肺地吐,胃里空的,就吐黄胆水,那脸煞白的,一脑门子汗,嘴都紫了,刚就厥过去了,将军叫我去请军医过来呢。”
“那还不赶快去?!”
那小兵一怔神,心下嘟囔一句还不就是叫你给拦下来的,嘴上可不敢乱说,连连应是,一溜烟儿跑了。
陆仲堪往那方向疾走几步,猛地顿住了,只觉自己的急切莫名其妙,想了想,还是退回屋里。将奏报写完,检查一遍,连同印章卷帛一道装进信封里封蜡好,才唤人送走。
这么折腾了一日,外头已尽数黑了,北地干燥反着月光,较之后楚,愈发显得孤鹜且高远。正是素景寒天,无处不凄凉。
他跌坐下去,缓缓呼了口气,打开一边的地图开始研究。只是脑海不是会浮现那苍白女子的脸,还有她慢条斯理的声气,一遍一遍的问他,“‘仲堪’二字,同昔时的高辛氏才子可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