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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该是番外的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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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叶白衣收了剑,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地上歪七扭八杵着的两个人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偏得温小谷主仍要端个宁死不屈的架势,于是一张青紫相间的俊俏脸狰狞地冒着毫无威慑的杀气,倒像极了呲着奶牙嚎叫的小兽。
‘狗崽子’,叶白衣摇了摇头,兀自笑起来,也不再执着于作雕像,反向四季山庄晃荡了去,仿佛刚刚那个一言定人生死的凛冽修罗与他没得半分干系。
“老怪……呸!姓叶的,你站住!你要……”
“此间事了。我去看看饺子煮好了没。”
叶白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身后两人老夫老妻似的、扑扑棱棱的流云九宫蛇形步。
年轻人的事情,他瞎掺和什么。
“老怪物!不要脸!”
叶白衣如愿吃到了白菜猪肉馅饺子,赶着温客行和周絮趔趄进大门前撂下碗筷,脚下生风,擦着二人的头发丝掠出了四季山庄,偏又欠扁地留了句。
“小蠢货,饺子尚可。”
左右,他武功好。
就是不知道小蠢货一面算计着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一面不情愿地包着饺子的情形当是如何?想必是精彩极了。
可惜,可惜了。
02
吃完白菜猪肉馅饺子的叶白衣刚出四季山庄便被一只‘鹦鹉’给缠上了,那‘鹦鹉’长得不赖,就是嘴太欠,张口小叶,闭口小叶,直叫得叶白衣想一掌劈了他。
要说长明剑仙想揍个谁还不是信手捏来,可那‘鹦鹉’竟是个长脑子的,倒也不当狗皮膏药,只准时准点出现在客栈,兴高采烈地当个小钱袋,每每都是临走了才张嘴讨嫌,然后仗着自己逃跑的功夫卓绝,堪堪躲过剑仙大人的鞋尖。看在每日白吃白喝的份上,叶白衣倒也没下狠手,只给那小子一边脸蛋留过一个小鞋印。
小鹦鹉每日不咸不淡地叫着,叶白衣便每日不轻不重地揍着,就这样过了约莫小半月,该是到了众人围剿青崖山鬼谷的日子。
小鹦鹉那晚付了账却没溜走,破天荒地来到叶白衣对面坐下,手拄着下巴磕一丝不苟地看着他把一桌子菜吃完,然后一脸认真地问,‘我若说,你我缘分匪浅,你可信?’
叶白衣听完险些没把刚下肚的美食一股脑吐出来,抬腿便是一脚。
小鹦鹉没躲开,被踹了个屁墩,倒也不见恼,只起身扑落扑落土,颇有耐心地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取信物来。’
小鹦鹉毫不意外地等来了第二脚,这回他躲得及时,虽说狼狈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偏不死心地非又喊一句,‘小叶,你等我啊!’
叶白衣活了这近百年,头一遭觉得,这人傻的程度当真是不可估量。
03
周子舒是被惊醒的。
他做了个顶不好的梦,梦里他眼睁睁看着温客行落下悬崖,却无能为力,只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消散在空荡荡山间,再无回应。
周子舒猛地坐起身,刺目的阳光晃得他眼中酸涩。
不是梦!
周子舒有些狼狈地粗喘着,良久方抬起头,他要去寻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房间书案上压着的一张信纸,纸上除了明晃晃的两个大字,再无其他,那是叶白衣的笔迹,他识得。
‘蠢货’。
捏着纸的指尖泛白,半晌才卸了力。周子舒不由得笑起来,当真是关心则乱。
其实,在青崖山瞧见叶白衣时他心下已有猜测,只是当时局势容不得他细想,况且,单瞧见那人坠身山崖,什么劳什子理智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天窗之主,不过也是滚滚红尘中附着七情六欲的寻常人罢了。
04
叶白衣这辈子好像从没能成人之美,就连豁出性命去的那一遭,也不得随心,只给自己炼个不老不死,又累那一家子不安生。什么长明剑仙,倒是老王八——长命,却没见得仙。
叶白衣瞅着那一伙子小鬼腻腻歪歪的样子,不由得撇起了嘴,今日,算破了例?
老了老了,倒捏出个菩萨心肠,婆婆妈妈。
“叶前辈。”
“小蠢货,怎的还不走,等着八抬大轿抬你不成?”
难得的,温客行没同眼前的人呛声。
“今日能全身而退,全凭前辈成全。您老赏个光,一起喝两杯,我请客。”
“当然是你请客!”
叶白衣下意识接了腔,说完连自己都愣了片刻,还真是人间烟火,斗鸡成瘾。
“小蠢货,日后多长些记性。老子懒得凑你热闹,一群傻了吧唧,聒噪。走了。”
05
“要凑要凑,怎能不凑?!小叶,说好了等我,你可别先跑啊!”
只闻声,还未见到人,叶白衣已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阴魂不散!
“小叶……”
温客行瞧了眼叶白衣默默咬牙的模样,顿时兴致大起,感情这世上还有老怪物搞不定的人。新鲜啊!
“小兄弟,快过来一叙。”
温-看热闹不嫌事大-客行。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子,着了身利落的窄袖暗青色云锦,却不配剑,只持了把通体浅翠色的玉箫在手间把玩。
叶白衣显然不愿搭理他,扭过头,连个眼神都懒得递。
年轻人倒是丝毫不介意叶白衣的臭脸,小跑着过来与温客行匆匆一礼。而后便扑到了叶白衣身边,不由分说地把玉箫塞到叶白衣手上,“一直忘了说,我叫容晟,容慕尘。”
慕尘是他前几日自己刚取的字,而容晟是三十多年前叶白衣为他取的名。
那时长明山不止有皑皑白雪,还有袅袅炊烟。
06
名字许是巧合,但玉箫却如何都假不了,那是容炫及冠那年叶白衣亲手为他做的。
叶白衣不似容长青那般能工巧匠,只一柄萧花费了他近三月的功夫,临了还留了工钱在上面,若是你细观察便可看到最后一个孔位处有一抹早已变得暗红的血色。
难得叶白衣和温客行都在的地方没变成斗鸡场,倒是容晟非常自觉又自信地打开话匣,先是找七爷大巫攀交情,再向温客行讨功劳,最后不忘唠叨他家疯批的老父亲。
温客行开始瞅容晟不顺眼了,好好的自家酒宴竟成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的戏台,要不是阿絮拦着,他想上去锤人。可偏偏臭小子真是大巫旧识,又贡献了阿絮救命药材里颇为重要的麒麟血丹。
算了算了,温客行开了折扇,大人不计小人过。
“混账东西!”
沉默大半天的叶白衣突然开了口,上前薅起容晟,像拎小鸡崽子般把人扯进了屋。
一桌子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由温客行带头大笑起来。
07
“你当真是炫儿的骨肉?”
叶白衣难得严肃,容晟也不敢造次,只得老老实实点头。
“我娘是在容炫受伤后才发现有了我,后来又违逆师门,无从依寄,只能将有孕之事瞒了下来。容炫发疯后,她再无法子,狠心喝了催产的药,将我交由神医谷周婆婆带到了北川长生阁。”
“一对蠢货!为何不回长明山找我?!”
寥寥数十载,本已很难再有什么事能激起叶白衣的情绪,唯独那么一两个人总有例外。容晟望着叶白衣染红的眼角,胸口有些闷。
“我在长生阁待得极好,吃得饱,睡得香。你看,养得白白胖胖!”
容晟抓起叶白衣的手往自己脸上囫囵着,叶白衣晓得,这是安慰的意思,指尖使力捏了捏小崽子圆鼓鼓的脸蛋。
“你倒是没心没肺!”
容晟佯装作痛地捂着脸,笑得却叫一个理直气壮。
08
叶白衣是被容晟硬拉着来鬼谷观礼的。
鬼谷,是叶白衣的心病,折了容长青,赔了容炫。他到过青崖山,却从未涉足鬼谷,如那晚他对着龙背的碎碎自语,他不知晓是对是错。
看见顾湘一袭红衣似小鹿般风风火火的模样,再瞧着曹家小子紧张得手心脑门直冒汗的憨憨架势,叶白衣觉着心中什么地方好似一下子通达起来。
无谓对错,无关承诺,只是选择罢了,他叶白衣做的选择。
歪头瞅了瞅还在跟着傻忙活的容晟,叶白衣一时不知是该愁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
容家两代人都揣了个心大脑袋空,不想在容晟这一辈转了性,天生是个臭屁碎嘴子,却一副女儿心思,细致得紧。
阿嚏!
容晟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咳!
叶白衣呛了口茶。
09
叶白衣是擦着再次响起的鼓声掠出的内厅,不待温客行反应便没了踪影。
容晟自告奋勇跟着小两口去见清风派掌门,说辞是人手不够他去帮忙抬东西,只叶白衣听得他在身旁的低语,‘莫老狗不是个东西,我去看着点’。
入眼已是遍地尸骨,平生头一次,叶白衣握着龙背的手竟止不住颤抖。
容晟算准姓莫的没安好心思,一路绷紧了神经,堪堪溜着阎王爷的胡子丝钳住了莫怀阳的手腕,右手使力将曹蔚宁推到顾湘怀中,回身硬生生受了莫怀阳一掌。
奔腾的气血顺着喉咙管涌上来,被容晟狠狠咽下。
“快带姓曹的走!”
朝着丢了魂的人吼完,容晟拔出袖中短刃朝莫怀阳攻了上去。
“自不量力!”
剑气扫过,无分黑白,只一瞬便荡平了所有阻隔。
叶白衣算是瞧见了那人,血葫芦似的站在尸海中央,左肩被一柄长剑惯穿,染红的五指仍死死扣住握剑之人的脉门。右手的短刃毫无迟疑地削断敌者的小臂,而后一寸寸埋入颈间。
“岳阳离庄一十七条人命今日讨还,莫老狗,便宜你了。”
莫怀阳瞪大了双眼,不知是震惊还是恐惧,总之再没了生气。
离庄是长生阁在岳阳的药庄,莫怀阳领着清风派离开五湖盟后曾投宿那里,却不小心被撞见与毒蝎勾结。莫怀阳为不走露风声,在翌日启程后去信毒蝎,屠庄灭口。你瞧,利益面前,正邪善恶值得了几两几钱?
手中的短刃滑落,容晟也失了力气,软塌塌地向后倒去。
后来江湖流传,鬼谷一战,无论是武林人士还是鬼众,药人,皆毙于剑仙龙背之下,无一生还。传闻,长明剑仙生三头,长六臂,面目殷红,狰狞可怖。
人们讨论得兴起,没有谁注意酒肆深处笑得直不起腰的少年人,和对面摆明了是在看傻子的‘老人家’。
10
七爷和大巫近日时常感慨,自家别院竟一不留神成了医馆。
曹家小子捡回了半条命,外加个重伤的脑子,何时能醒犹未可知。
顾小丫头也没了往日的神采,整天不是在看人就是在熬药,活像个木头桩子。
至于周子舒,自重逢以来说是要好好调养,却几次三番动武,如今身子骨也是不大乐观。
倒是血葫芦容晟,当日瞧着马上要呜呼哀哉,结果睡了几大天,又活蹦乱跳起来,现下正和叶白衣在房上斗鸡。
容晟呈个大字瘫在房顶上,枕着叶白衣的大腿,眯起眼睛细细瞧那张无甚表情的脸。
叶白衣被盯得恼了,干脆一抖袖子将人盖住,眼不见,心不烦。
“叶白衣,你还有多少时日?”
既为容家后人,又师承长生阁,知晓六合心法的禁忌并不奇怪,只是这一问让叶白衣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便说,“不知道。”
容晟本也没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只不过被叶白衣话里的理直气壮气得想笑。
爬起身,容晟漫不经心地揽上叶白衣的肩膀,叶白衣怜他是小病号,难得地没计较。
“叶白衣,你是个挺好的人,也是个挺好的师父,是我家老头子没眼光,小头子没福气。不过你放心,我是个既有眼光又有福气的。”
叶白衣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味,可面前的小崽子偏偏端得一副诚心诚意,让人发作不起来。
“混账小子!”
容晟朝着叶白衣远去的残影不依不饶地喊着,“我容晟一言,驷马难追!”
叶白衣少有地觉着,这纷繁人间倒是比长明皑皑白雪要多了些温度。
11
容晟的母亲给他留了两本手记,一本是武库的典藏记录,一本是长明山随笔。
对武库容晟向来无甚想法,于是那本典藏记录一直在被仔细地收好,积灰。倒是长明山随笔早已被翻烂,故人旧事无法再现,只能在指尖流转中窥之一二。
所以,容晟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本他不屑一读的记录有朝一日竟能派上大用场。
温客行与周子舒将容晟取来的武库典藏记录仔仔细细翻了三遍,终于茅塞顿开,什么江山永固的秘密,不过是教人农桑耕种,自给自足。难为那小晋王千般筹谋,只为犁耙扁担,这事若传出,当真是贻笑大方。
少了武库的顾虑,周子舒终于能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他还不想这么早去阎罗殿报道。
没有等到周子舒取钉,叶白衣便向众人辞了行,头一遭,是先打了招呼后抬腿走的人。年轻人的事自有年轻人张罗,无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操心。
12
出了别院,往长明山需向北走,一路过江南,穿齐鲁,再蹚过莽莽草原。
难得入红尘,叶白衣并不赶时间。
正巧,容晟也不赶时间。
岂不知,无需少年时,恰有少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