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短篇:萧疏 ...

  •   萧疏
      她是一个有些怪异的女子。
      不化妆,不吃饼干和花生,不喝碳酸饮料,不看喜剧片,不养猫狗,走路不看人。
      不会撒娇,亦不喜怀念。
      但萧疏的确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妻子。
      她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起床,穿戴梳洗好,然后跨出小区大门,走到大马路对面,再沿着一排矮矮的商店步行三十米,那里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隅有一家早点铺,她在六点半准时排到早点铺门前长长队伍的最后。
      她通常买六个包子,两个肉馅儿的,两个青菜的,两个芝麻的。老板娘总是在她开口前便把装好的袋子递到她手里,带着亲切的笑容,照例问一句,孩子好吗?她微微抿起嘴唇,略低头,轻声笑答,好。然后便转身离去,宛若一缕游丝。
      她在两年前搬来这座城市,结识了这家店铺的女店主。老板娘似是水乡女子,嗓门儿却出奇地响亮。
      绝大多数人需日日为生计奔波,但她是不必去上班的,她有一个年轻有为而又专心顾家的丈夫。
      然而,很多时候她是沉默的:沉默地做饭洗衣服,沉默地打扫,沉默地爬楼梯,沉默地看电视,沉默地等待。
      只有面对孩子,她才会稍微显得有些“活泼”。
      从他一出生,她的身心便被整个占据,她每天用一切可以陪伴他的时间来拥抱他,抚摸他,希望让他感到温暖和舒适。然而,他还是开始让她担心起来。
      于是,她和丈夫约好日期带孩子去看医生。

      现在的她和七年前我所认识的萧疏,已经有些不同了;唯一没变的是,我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有彼此相同的气息。
      她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闯入我的世界,强悍,直接,刺眼,像一道白光。我极厌恶她,最初。
      她不断地强行夺走我手中的木棍和棉手套,不断地强迫我跟她说话,不断地强迫我吃饭,不断地强迫我接受她野蛮粗鲁的拥抱——她剥夺我的自由,侵犯我的思想,直到我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抄起那根厚重的木棍,砸在她的脑侧。
      在她倒下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沉。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尽情地狠狠地大哭一场。
      她在18岁的时候开始爱恋那个比她大15岁的男子晋,他是她大学的第一位任课老师。当她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时,她把那份无望的爱深深埋进了心里,只带着绝望兀自挣扎。
      出院后的某一个夜晚,她和我坐在房间冰凉的地板上,望着窗外寒气氤氲的月亮,一起喝酒。我听见她的自言自语,但并不理睬——我对她并无好感,但心存歉疚。
      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易拉罐,对着窗外的月亮,口中发出嘲讽的笑声,有谁知道,曾经有个女孩儿,躺在冬天的棉褥上,夏天的草席上,全神贯注地想着你,如此寂寞。谁会想到?又有谁会在乎?妈妈你更不会在乎……你只在乎你自己......
      然后她一仰脖,将那罐酒悉数灌入愁肠。
      空空的易拉罐在她的脚下被狠狠地蹂躏,暗夜里发出清脆绝望的声响,一如某颗心脏猝然破裂的声音。
      突然她一脚踢开脚下的破碎,双手蒙面,缓缓埋下头来,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我等了很久,然而并没有哭泣的声音。于是犹疑着侧过头,看她。
      清冽的月光越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我分明看到那双美丽的瞳仁已然浸没水中,闪着晶莹的光泽。我颤抖地伸出双手,小心覆盖其上。
      你为什么不哭出来呢?这是从相识至此刻,我对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平和,安宁,连自己都感到有些讶异。

      她依旧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起床,穿戴梳洗,然后跨出小区大门,走到大马路对面,再沿着一排矮矮的商店步行三十米,六点半准时排到早点铺门前长长队伍的最后。她的生活宛如一泓清潭,波澜不惊。
      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街边,与形色匆匆的人群擦肩而过,茫然地直视前方,偶尔抬头望望这座城市清晨苍白的天空,然后站到斑马线一端,等待对面绿灯亮起。
      甚至某天有人喊,萧疏,萧疏,她也并不理睬,径直越过。
      第二天,返回途中,有人挡在她面前。
      那是个很高大的男子,当她直视,只能看到他衣服上的一颗纽扣,漂亮的闪着黑亮光泽的扣子。她浅笑,然而并不抬头。
      她好几次试图从他身旁穿过,左边,或者右侧,然而终究徒劳。
      她终于失去耐心,抬头仰望。那是一双闪着深邃光芒的漆黑如墨的眼睛。
      先生,请你让一让好吗?礼貌的微笑和略显局促的请求,有匆忙的味道。
      萧疏。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
      先生,请你让一让好吗?
      你会怀念吗?你会吗?声音里有隐忍。
      先生,我——
      他猛然倾尽全力握住她的双肩,理智全线崩溃,你会吗?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她被剧烈地摇晃,并不挣扎,只紧紧攥着手中的塑料袋。好奇的张望的人群,呼啸而过的或停留的汽车,光秃的凛冽的伸向天空的树枝,庞大的厚重的建筑……混乱不堪地交错。然而,她的心中并无跌宕。
      他终于安静,渐渐放手,当最后一根手指离开,他听见指节刹那断裂的脆响。
      这位先生,好像很看重我的答案?她站在他对面询问,却又并不像询问。
      她接着回答,我不怀念,不喜欢怀念,没有过去的怀念,空洞多余。所以,你是幸福的,你一定有可供怀念的过去。
      她对他说,你是幸福的。
      然后,走过他的身旁,像一阵轻风。这一次,她成功了。

      22岁,她大学毕业,开始恋爱。
      23岁,祸不单行。曲终人散,各奔东西。两个人的车祸,一个人的囹圄。
      27岁,离开故地,开始新生。
      28岁,迎接新生命。
      30岁,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的萧疏,是她丈夫的好妻子,她儿子的好母亲,是我的好朋友,不会让我感到一丝压力的朋友,我们有彼此相同的气息。

      她从不撒娇,即使在她至为年少的时候,即使在她与人恋爱的时候。
      我们在一个午后黄昏一起散步,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儿子,我向她提起这个问题。
      她又微抿嘴唇,略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子,轻笑着回答,撒娇?那是童年富足的孩子才做的事,与我无关。
      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跟我撒娇。她似自言自语,脚步渐快,于是,我看到她单薄而略显沧桑的背影。
      我们一起去购物。晴好的天气,热闹的街头,熙攘的人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双膝跪地,在神色冷漠的行人脚下求生存。
      她走过去,从包里掏出10块钱,轻轻地放进肮脏破旧的碗里,然后轻轻地转身离开。
      你丈夫又要多工作五分钟了。我调侃。
      但这五分钟也许能改变一个人。她很认真。至少,可以让他们离死亡再远一点。
      曾今,还觉得自己那么可怜。她自嘲地笑笑。
      现在,才发现这世上竟有人比你更惨。我陪她穿过拥挤的人群。
      然而人心,总是贪婪。我们不约而同。下一秒,相视而笑。
      为什么会离开他——远?仅仅是因为他在你23岁的时候即将面临七年的铁窗生涯吗?他爱你甚过爱自己。
      她22岁的时候,有一个26岁的叫远的优秀男子在身旁守候。除了她,他只有一个亲人。
      如果风筝一定要以坠地的方式挣脱线的束缚,我甘愿为之殒身。她食指抚着杯沿,眼中散着柔和平静的光。你知道我害怕紧张,害怕不自由,心的不自由。
      但他想控制你。
      她没有接下去,只是沉默着,静静地看着窗外霓虹闪烁。

      这一天,她起得比往常早。她亲吻她熟睡的丈夫和孩子,然后走出房间。
      沐浴,梳洗,穿戴。净手。然后焚香,在神龛前下跪,祈祷。
      她在心里说,神啊,在这寂静的时空里,请你,请你一定要听见一个母亲的声音……
      她虔诚地伏身在地,企求的泪洒落手中青烟缭绕的香柱。
      清晨就要来临,这一刻,除了笑面神,再无人知晓这女子的心伤,在这诺大的尘世。
      买完早饭,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斑马线的一端,等待绿灯。有人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喊你,很多声。是那个有着一双深邃眼眸的男子。
      哦,对不起,是我没有听到。她微笑着,略显局促。我的听力有很严重的问题,常常需要别人大声。
      他微怔,突然想起那家早点铺的老板娘,她分明是水乡女子,然嗓门却出奇地响亮。
      绿灯亮了,她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等。他伸出左手,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这个,你还记——
      真的很抱歉。她匆匆打断。我得走了,我的丈夫在对面等我,我们要陪孩子去医院。
      她伸手指向马路对面。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
      那个目送我妻子穿过马路的男子,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曾经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他是我除我的妻子和孩子外唯一的牵挂,唯一的兄长。

      我们带两岁的儿子去医院。萧疏为这个孩子已到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的地步。她整个消瘦下去,如此迅疾,让人心疼。
      她这样忧心,焦虑,只因为有一天突然发现,孩子好几日不再看她的眼睛,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嘴唇。
      我害怕,害怕他会像当年的你那样,患上孤独症……他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他应该跟我撒娇,他应该幸福……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的睡衣上一片温热的濡湿。
      他一定会幸福,一定会的。我亲吻她的额头,抚摸她冰凉的耳朵。如果那时我没有疯狂地抄起那根厚重的木棍,她的左耳就不会失聪,也许她会更幸福。
      她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闯入我的世界。那年她22岁,我23岁,她的身边站着我唯一的兄长。
      她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留下来,是23岁的女子,忍受我的无理取闹,谩骂攻击,为我洗衣做饭,拥抱我,向我讲述她的人生,耐心说服我吃药,接触人群。整整五年。
      五年后,我们离开故地,开始新生。她说,怀念是用来伤人的,只有遗忘是用来解脱的。
      然后,我们有了一个天使,一年后,我们带着这个天使去医院,他生病了,但并非孤独症。
      现在,他很健康,越来越活泼,常常能将他的母亲逗笑。
      七年的时间,我们遗忘了很多事情,甚至“帮助”别人学会遗忘。她说,这样,好让那个有一双深邃眼眸的男子开始他新的生命旅程。他还需要继续走下去。

      她依然不化妆,不吃饼干和花生,不喝碳酸饮料,不看喜剧片,不养猫狗,走路不看人。
      不会撒娇,亦不喜怀念。
      她依旧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穿戴梳洗好,然后跨出小区大门,走到大马路对面,再沿着一排矮矮的商店步行三十米,六点半准时排到早点铺门前长长队伍的最后。她给她的丈夫和儿子买早点。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妻子和母亲。
      我从不问她是否爱我,能看着她安然地守在身旁,已是尘世莫大的幸福。
      毕竟这世上,有些人在一起是因为爱,而有些人,只因为彼此相同的气息。
      唯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此,这一生,已算完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