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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初起 ...

  •   “去杀了他,不要被任何人知道我遇到刺客。”

      月黑风高夜,烛红灯明时。

      宵禁时分,若是此刻在城边的山上向城中望去,黑暗的地方便是街道,有些光亮的是平民百姓的住所,灯火通明的是权贵人家的府宅,其中一座竹树环合的就是定南府。

      此时府里的用人大多都睡了,没有打更的也没有到处巡视的守卫,却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快步走着,手上一个硕大托盘里放了一堆碗碗罐罐,脚步匆匆忙忙,罗裙下的脚可是半点不露。

      她沿着石子路三绕五绕转进个房子,里面血气冲天,炭火烧得极旺,热意熏人。

      那丫鬟绕过屏风,一手把托盘放在桌上,一手拿起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就往床边走,床下堆了一堆血赤呼啦的被褥布条,丫鬟看都不看直接踩过去,单手扶起床上发服凌乱的人,让那人靠在怀里就开始喂药,那人迷迷糊糊像是没什么意识,一只手抬起来死死抓着丫鬟扶着肩膀的手臂。

      丫鬟哎呀了一声,胳膊把那人往上又颠了颠,着急地说:“主子呀,您可乖乖喝药吧,奴婢刚刚在院外煎好的还热乎着呢,冷了就不能喝了啊,来来来,就差一口了,就差一口了!”嘴里叨叨着,手上端着药碗利索地往人嘴里灌,一段话说完药也灌完了。

      丫鬟胳膊一撤,把人铺平在床上,染血的被子丢到地上,这方能看清床上的是个年轻女子,丫鬟走过屏风,把炭火盆推进屏风后离床不远处,就开始脱那女子的中衣和里衣。

      扒完后啧啧两声:“主子您瞧瞧您这么一些个大口子,真是好生吓人。”面上没显露出害怕,就是眼眶有些红,牙似是轻轻咬着。

      那女人眼睛都没有睁开,嗫嚅一句:“伤口有毒。”就又昏睡过去。

      丫鬟熟练地把那些碗罐里的膏粉药汤用在伤口上,然后拿了弯针和细线,小心而快速地把过深的伤口缝上,嘴里念念有词:“奴婢学了这么些年女红,到头来就是给您缝这些伤口的,您以后可千万别太卖命,奴婢可受不来。”

      夜色都快要褪去了,那丫鬟吹了一半蜡烛,拿面巾给床上被布条裹成粽子的女子擦了擦汗,理了理纷乱的头发,枕好枕头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眨着酸涩的眼睛守着女子。

      天大亮的时候,府上有了些人声,那女人总算是醒了,丫鬟道:“主子,您背后有四道,肚子青了大片,胳膊上零零碎碎一些小伤不碍事,昨夜流血太多,现在不能乱动。”

      女人闭上眼皱了皱眉,声音听着不大清醒:“连翠你辛苦了,我躺着就好,你去歇息吧。”

      “是,主子。”连翠就睡在屏风外房间另一边的角落,有什么响动就能及时过来,便听话地转身欲走。

      “等等,上午去跟大人说一声。”女人声音就显出十足虚弱,但已经比刚刚听着清醒了许多。

      连翠身影似停非停地晃了一下,撅起嘴说:“是,知道您惦记着那边的事儿呢。”

      连翠睡不得,她知道主子晚上又得出去,要把行头准备好,衣裳宛如一堆破布,不值得费力气修补,要烧掉;乌底银丝履染了血和泥,洗了一时间干不了要拿新的……

      鸡还没打过鸣,管家孙老头就迷迷糊糊地被摇醒,睁开眼看见连翠一双圆而大的眼睛瞅着自己:“老头,快把裴姑娘的行头拿套新的出来,昨儿那套真不正经,半点儿刀风挡不住,让姑娘受了多重的伤!”

      “裴秦姑娘回来了?”管家从床边的凳子上拽过外衣,从袖子里掏出一大坨钥匙,摘下一个递给连翠,“怨那衣裳么?裴秦姑娘不好穿软甲,总说重,老头我也没办法不是?”

      那血淋淋的女人就是“裴秦姑娘”,在京中有些名气,主要还是仰仗定南府那位许大人的声名,才被贵族所知。其间缘由有些复杂,就算是茶馆里的老说书人,一天半天也说不清楚。

      连翠拿了行头把钥匙丢给老头就走了,把衣裳搁在裴秦床边,快步走着就到了许大人房前。

      许正暇不在院子里,连翠头也不抬,对着小楼一个窗口就跪下,面无表情道:“大人,姑娘昨夜得不早,伤重不醒,说是刺杀您的那个已经死了,请大人放心。”

      楼上落下来个低而清润的声音,二十出头,带着初醒的沙哑:“今晚我去江边会客,让她跟着。”

      连翠答了声“是”就退出了院子。

      裴秦原本睡得昏昏沉沉,连翠把她扶起来换药,她就醒了个彻底,连翠一边用竹板涂药一边问:
      “主子,晚上许大人去会客让您同去,换完药您是再睡一会还是先用饭?”
      “不睡了,一会我出趟门,把我的面罩拿来吧。”裴秦包缠好布带,神色淡然地从床上下来,神色淡然地穿好衣裳鞋袜,坐到桌前要梳头的时候,她拿起梳子,刚从头顶往下梳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一阵疼痛,似是有血流出,裴秦又神色淡然地放下梳子,对门外喊了声连翠。
      连翠捧着个雕工精细的金面罩小跑进来,看到裴秦坐在镜前,不用再看就知道她是背伤太重,手臂活动受限,连梳头都自己做不了,叹一口气,把金面罩递到裴秦手里,拿起梳子给裴秦梳发。
      裴秦的头发又黑又密,像是暴风雨之前厚重的乌云,在晨光下泛起点金色的光,相当动人,配上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唇,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病弱美人的画卷了,这位“病弱美人”正拿着一块软布擦拭那金面罩上的血迹,温柔细致得令连翠咋舌,连翠撅着嘴问:“这破东西,把主子好看的下半张脸都遮住了,戴着这玩意儿连饭也不能吃,跟个马辔头似的,戴这东西根本就是折辱您。”
      裴秦手下不停,眼神不转,声音冷漠带点怒气:“休要胡说。”
      连翠咂了咂嘴,说起许大人主子就变了,噫,受不了。
      她回想起当年刚到定南府上的时候,那年她十四岁,被指派到裴秦手下服侍,她带着管家给的包袱走进那个小院,外面看着和府中别的地方毫无二致的华贵,但是进了屋里就显得空荡荡的,花案上没有花,屏风也只是素绢的,床上没有纱帐,没有挂画... ...院里没有人,听说是原来的丫鬟在这里呆不住,成天成天跟管家哭求给自己换个活计,管家不知是受不了她的磨劲儿还是怎的,就真把她换到从别的地方去了,于是自己就被招进这里。
      连翠把包袱往院中的石凳上一丢,就开始洒扫拾掇这个朴素过头的院子,从上午干到黄昏都不见院里的主子回来,连翠也不好乱跑,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夕阳等,等到天黑个透,才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女走进来,背着手,身形挺拔精瘦,高束发,下半张脸被个精雕细镂的金面罩挡住了,那东西精美又有点狰狞,像是恶犬嘴上带的铁丝笼,裸露的上半张脸是青色的眉,眉峰和眉角都很锐利,看样子是描了描,不过与京城和江南的女子描的眉都不一样,只是加深了一些,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形状,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样式。睫毛不长也不翘,眼睛的形状很漂亮,可惜不大睁着,没有别家小姐的灵动和多情,太凶了,像狼的眼睛。
      连翠是专门给大户人家培养调教的丫鬟,见了主子不露怯,看了裴秦一两眼就收回眼神,垂下头提起裙摆快步走到裴秦面前躬身行礼,道:“奴婢是新来侍奉姑娘的,奴婢叫连翠。”
      裴秦“嗯”了一声,眼神稍稍垂下,打量这这个弯着腰低着头的小丫鬟,胆色不错,一见面就敢盯着她看,言语平稳,院子打扫过,发服整齐干净,刚刚瞧着长得也还可人,估摸着比上次那个强些,就撂了原本退人的念头,对连翠说:“你不必和其他用人住在一处,我屋后有张小床,你便睡在那里。”
      没过几天,连翠大约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个丫鬟闹着要走了,因为这位主子每隔几天就大半夜鲜血淋漓地回来,实在有些吓人,不仅如此,就算是半夜不出门,也经常坐在屋顶上,抱着把长长的刀,一边喝酒一边哼唱听不清词的调子,那种冷淡低沉的女声,听了总教人心伤,但是配上那副场景,就有些瘆人了。
      连翠瞎想了半天,手上的活也做完了,把裴秦那一大把繁茂的黑发束起来,把她鸦青的眉描画好,然后看着她双手艰难地举起来,绕道脑后,把那个金面罩扣好,昨夜伤痕累累虚弱的样子已经看不大出来,挺拔的腰背和张开的肩膀,从背后看就是那个冷淡的裴秦姑娘了。
      裴秦扶了扶面罩,挂好定南府的腰牌,起身。
      裴秦习惯昼伏夜出,尤其甚少在大清早出门,眼睛不适应晴日的阳光,她不由得眯着眼皱起眉,心里暗恨昨晚打得太惨,伤了刀鞘,只得今日再去重新订一个。她出府没多久就到了一个黑门红墙的小楼前,没有招牌也没有字样,裴秦推门进去,把刀柄旋到闻声迎出来的中年人面前,中年人一看那刀柄上的刻纹,就笑说:“姑娘您的刀我自然是认得的,不知您今日来是... ...?”
      裴秦再一旋刀把,把刀收回身侧,还是垂着眼睛不看那男人,面罩下不见嘴唇开合,就见下巴动了几下,沉静不似妙龄少女的音调说:“托魏爷给做个刀鞘,不要金的,太软。”
      中年男人笑容又堆了堆,比歌姬的还要“甜美可人”,伸手欲接裴秦的刀:“您也知道,小店不能保留客人兵器的数据,还请您把刀留下,待魏爷给画个样子再走。”
      裴秦本来不知落在何处的目光一下就压到了中年男人的脸上,看他也在看着自己,眉毛很明显地皱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这把刀魏爷记得的。”
      中年男人笑容依旧,“哎哎”了两声,没再吭气,裴秦他听过,但他来这里不久,还从没见过,前些日子来过些达官贵人,有什么不满意地也不放在面上 ,只是让人猜着,这位的不爽倒是直接放在明面上,让他颇有些尴尬。
      他又腹诽了几句,就听见裴秦问话:“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多久了?”
      “小人是魏爷的远房表亲,来苏州不到一个月,就是来打打杂,混口饭吃。”
      半垂的眼皮下,裴秦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将那男人又细细打量了一遭,然后轻飘飘地荡开,说:“劳烦给魏爷带好。”然后转身就走了。
      裴秦出了那扇门,没有直接回定南府,直接朝不远处的酒楼去了,不似寻常酒楼,这酒楼不卖吃食只卖酒,但为何要叫酒楼?因为那街角的楼檐牙飞卷,修得高大华美,着实是个好楼。裴秦常在那儿买酒,今天一大早晨就提了两坛子青梅酒回去,其实她不爱喝这个,总觉得太甜,不像代州黄那样甜润适中,又有酸和些微的苦。但大人爱喝。
      裴秦回府,把酒放回院里,连翠端着羊奶叫唤:“主子您不想用饭好歹也喝点垫垫肚子呀!”
      她蹦了句“不了”,就去了许正暇的书房。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里头说:“进来。”裴秦进门,行礼,单膝跪着抬起头,半垂着的眼睛微微抬起,看着许正暇的下巴,声音不似在外那种飘忽冷淡,在温暖的书房里显得很清亮:“大人,昨夜的刺客没等被擒获就自戕了,已经叫人去查身份了,但很难有结果。”
      许正暇双手支着下巴,用一双墨黑的眼睛看着她道:“何故这样说?”
      “在京城和江南都没有见过,身上没有刺青和其它标记,武器没有特点,招式也看不出门派。”裴秦的眼眉显不出表情,但许正暇看她那定住不动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思索,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的下文,没多久,裴秦开口了:“武艺相当高强,奋起可以伤到我,寻常人家养不出那样的人,即便是这样水平的杀手,落了下风都毫不犹豫地自杀,说明背后主使手下不缺人才。再者,这样的身手照说在江湖上都会有些名声,若他再有些智谋,那就很难藏得住。”
      许正暇收起撑在下巴下的手,头轻而快地侧了一下,裴秦看到他下巴转动,眼神就往上移了移,还好,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地古井无波,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嫌自己无能。刚把视线收回,就听得许正暇问:“大帮派里都会有些不露面且不为世人所知的顶尖高手作为江湖斗争的杀手锏,那人是否是这般身份?”
      裴秦面罩下的嘴角轻微地一勾:“在民间各种帮派的隐藏人物属下都派人打探跟踪过,他若不是大家氏族的人,就只能是宫里的人了。他刀上淬的毒非比寻常,给苦草堂看过,说这样的东西非富贵者不能有。”
      许正暇转头望着窗上摇动的竹影,轻轻叹了口气,嗓音低沉平静像冰泉一样:“此人是谁且先让你手下的人查着,查不到也罢。最近不清晰的信息太多了,要开辟些新的路子。就今晚,约虞素出来吧。”许正暇默了默,又说:“既然已经来刺杀我,那便是计划好了要行动,我恐他们知我软肋,对煜儿不利。把事情安顿好就去京郊看好煜儿吧。”
      “属下领命。”
      说完,抬眼看看桌后那玉像一样坐在朦胧的晨光里的人,他那双黑眼睛就是被阳光照着,也像是月色里的墨玉,深沉地看着窗子,好像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裴秦告退,起身,离开行云流水,才出了书房的门就快步疾行回自己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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