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承君之恩 ...

  •   我是个杀手,在十八岁之后的人生里,伴随我生命中的不是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便是暗地里的冷箭毒虫。
      初入这条血路时,不懂得杀手最终又是怎样的命运,随着双手沾过的鲜血越来越多,我的心逐渐麻木,最后连一丝怜悯之心也被泯灭了个干净。
      这是一条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血腥之路,没有未来,四周总是冰冷而阴暗,甚至连自己为何而活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死在我剑下的亡魂数不胜数,每当处理完一条命后,而剑上的血却总是擦不干净,那些血痕重重叠叠在一起,仿佛一道道眼眸在望着我,诉说着我手中的冤孽。
      “林昼,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只有我们的命从来都不属于自己,主公用得到我们时,我们就是步狠棋,主公用不到了,便是弃子!”
      世间传闻排名杀手榜上第一的白鸣喧,人狠话不多,在解决完一条人命之后,纵使血流飞溅,却丝毫不沾一丝血迹。
      我不否定他这番残忍而刺骨的话,因为杀手只是主人手中的棋子,而我能做的是不把自己逼入绝境。
      每当夜深人静,夜不能寐时,偶然会追念一下往事,曾几何时,我也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时光,那时的我总是很晚睡,月光滑凉地撒在庭院里,青石路,寒烟树,寂静幽庭虫语诉。
      回首少女时期的往事,与现在这个杀手的窘境无法相比。
      我的祖父年轻的时候与开国皇帝高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之功,在高祖皇帝一统天下时,封我的祖父为武阳将军,掌控数十万大军。
      在我年幼时分,那几年是漠北几个小国趁锦翀国实力不强来袭,我的祖父在朝堂力排众议,慷慨激昂请命前去迎敌。我与大哥自小在军营中长大,见到太多在黄沙里百战的事。
      我自小体弱多病,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曾有个看面相的道士求见过我父亲,断言我活不过及笈之年,母亲听此暗里流了不少泪,但祖父不信这个命,让我同大哥练武,去军营历练。
      记不清在边塞呆了多久,每当回忆那段时光,不自觉地浮现出那片广漠的荒凉之地,夜深月照之时,听得霜里故乡情的笛声回荡在天地里,混着银光粼粼的战甲,祖父的脸上总是老泪纵横。
      后来战争胜利,祖父班师回朝,我随之回到京城。
      在将军府,忘不了的是服侍我的丫头小柳,每到那时她便陪着我在庭院里,为我扇风,给我讲故事,最后扶我入屋,解衣而卧。
      小柳,人如其名,弱柳扶风,可做事是面面俱到,有条有理,至今在我心里依然占着重要的位置。
      在祖父死后的几年,父亲因卷入朝堂权贵的争斗中,被人陷害而导致抄家,男眷一律问斩,而女眷则是被发配魁魅之地的边疆充当服侍军营士兵,甚至襁褓中的孩子也在劫难逃。她也陪着我到边疆。
      那年我还有两个月就十八岁,原本待字闺中,过生辰后便与当时的九王爷赫连珏完婚。那桩婚事在我及笄之年便定下,按锦翀国的风俗,女子十八便可出嫁。
      曾经对于我跟赫连珏的婚事,我绝对是抗议的,奈何生在官宦权贵人家,享受泼天富贵时也要担起家族兴衰的使命,这是母亲一直灌输给我的思想,因为我的姑姑便是如此。
      我从未见过我的姑姑,但家族上下都会提到她,每到这时候祖母总是一脸骄傲,母亲则以此为诫来教育我,要为家族争光。
      事实上,母亲是什么样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说到底,只是想让我搭上皇族,来巩固她在家里主母的地位,我的母亲是当朝苏太师的嫡女,父亲另外还有两房妾,分别是当朝礼部尚书跟侍郎的庶女。
      后宅的内斗在我小的时候早已看倦了,父亲那两个妾隔三差五地整出点事情,母亲则是暗地里打压,有时也要要求我说些阳奉阴违的话来讨父亲的欢心。
      这种无聊而压抑的内宅气息我是厌恶的,事实上我并不喜欢母亲教我的那些女红女诫,抚琴练舞还能挺过去,做一个大家闺秀,我承认自己不是那块料。
      不过我的两个妹妹倒是一等一的典范,正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每当皇族下诏进宫赏花或者过节参加宴会时分,都少不了她们的争奇斗艳。
      两位妹妹都是绝顶的美人,一番尽兴表演后,免不了引来贵族子弟的啧啧赞叹声,因此,她们的美名也扬到全国,论谁谈到大将军府,都会谈到“林家双姝,一个是冰雪芙蓉,一个是芍药争春……”
      更是有骚人墨客为她们写了不少诗词歌赋,其中有一无名氏题了一篇《惊鸿赋》,来描述我那两位绝世美人的妹妹惊人舞姿。
      至于辞藻多么华丽便不一一赘述,此赋一出来,便被京城爱慕她们的贵族子弟纷纷效仿,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原先作者是谁便不得而知。
      原本林家有三女,妾室所生的庶女美名远扬,而正室所生的嫡女却无人问津,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娘亲的良苦用心。
      其实在我回京那段时日,风头远在我的两个妹妹之上。在军营历练出来的性子,自然是比受过良好教导的大家闺秀要骄野些。那几日倒有不少来我家提亲的权贵子弟。当然我的母亲眼高于顶,对一般家世子弟正眼不看。
      然而在我与当朝莲郡主大打出手后,京中子弟对我只有仰慕,之前的追求者都绕道而行。
      莲郡主,是前太后的养女,性子飞扬跋扈,专给人使绊子,大多数官家千金对她避之不及,我常年不在京中住,对她这号人知之甚少,一次茶楼聚会,那是父亲一位同僚庆生,我与大哥去混个场子。她的衣服不知怎的被谁踩脏了,却一口咬定是我,而大哥尽量大事化小,但那郡主不依不饶,定要我赔,若不赔,便当众扇我耳光。
      其他千金看着我脸上尽是同情,我无惧地直视她,“这里人那么多,怎么就指定是我踩的,说不定这里所有人都来了一脚,裙子早就脏了。”
      她恼羞成怒,当真一巴掌扇来,我反手拧住她的手臂,不客气地说,“没有理就打人,谁惯着你的?”
      她不顾一切要推我摔下楼去,而我借力转身,再不动声色稍稍用脚踢了下她的腿,当然不会被人看到,原本是我滚下木梯的变成了她,面对满屋人震撼的神色,我抓了块松仁吃了,耸耸肩:“都看到了,她自己要推我,结果没站稳就摔了。”
      大哥本想去拉郡主起身,而我拦住他,笑里带刺,“不准去,她可不会感激你,别学东郭先生。”
      后来是一随从将她带走,在太医的诊疗下,是脚踝脱臼,再重一点便要瘸腿。
      在那以后,我算是臭名远扬了。
      比起琴棋书画,我更喜欢舞刀弄棒,祖父年轻的时候与高祖皇帝征战沙场,年老后,虽然身体不如以前,但精力却不比之前差,我记得他讲那些往事的神情,有自豪,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真是英雄虽迟暮,壮志依如初。
      祖父没有把我当女孩子看,从小我便跟着大哥训练,在那摸爬打滚的岁月里,执剑,运剑被我用得出神入化,祖父也对我赞叹不已。
      如今回想起,我不在乎自己比不比得过两个妹妹,在后面流亡的途中,琴棋书画成了取悦官兵的才艺,而我被派去做苦力,算是因祸得福。
      被抄家后,母亲在流亡的途中郁结于心,最后吐血身亡,想着她一生荣华富贵,到头来却沦落到如此境地,何不悲哀?
      望着母亲僵硬的尸体,我陷入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中,如今不比军营中有祖父在的日子,接下来等着我的怕是要在满天风沙的边疆里被践踏着过完凄惨的一生吗,如若逃……
      想到逃,我的脑海忽然炸开,整个人在颤抖不已,可是这荒凉的边境,以及戒备森严的官兵,逃,又能逃去哪儿?
      我随着队伍奔波来到边境,由于我的两个妹妹姿色上等,有幸得到相对优厚的待遇。
      每到夜晚,黄沙轻舞,篝火燃起,士兵们整顿到帐篷外,随着将军一番慷慨激昂的誓词,军队士气顿时倍涨,几声号角便响彻云霄。
      随后鼓声响起,两个妹妹便从帐篷里款款移步而来,举着水袖轻掩面,露出两双明眸,如两簇跃然跳动的火焰。
      她们的舞步随着鼓声的韵律逐渐加快,几乎浑然一体,夜风中,裙裾飘飘,边塞上的星星密集不已,点点泪光似的,这样的时刻我记得太多太多。
      尽兴过后,某个将军或者校尉看上她们当中某一个,这便是颠鸾倒凤的夜,人群散去,唯有篝火的灰烬在散发着余热,边塞的风永远是那么苍凉,永远望不到尽头似的。
      母亲去世后,我便失去了一切庇护,论姿色,母亲评价过并不比两个妹妹差,但由于不经常爱惜脸蛋,再加上流亡途中风餐露宿,营养也不好,有时照见自己的模样,可算得上是面黄肌瘦,看起来也不会让男人有任何欲望。
      到边塞后,我便被派到后厨做烧火丫头,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第一次体会在泥沼里求生的生活,管事的婆子时常挑刺,那里许多跟我一样沦落至此的女孩也被她痛斥过,有时惩罚太过,惹下病根就不治身亡,小柳也跟我到一处,大部分她会选择替我抗一切责骂,即使我不让她继续这么做,这也是我永远欠她的。
      死亡在那里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有时是守在前线的士兵伤口溃烂,最后暴毙而亡,有时是受不了那样无尽头的时日而选择寻死。
      我呢?在边疆那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选择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唯有等到死亡的到临,才是解脱这一生。
      而两个妹妹则想借这个机会成为某个将军的妾,然后继续过上从前的生活,当然两个人还时不时地吃醋,我能知道这些事还是服侍她们的两个丫头经常互相寻事,时常被这的领事教训,所谓争风吃醋的传闻也就不胫而走。
      我无暇去哀叹两个妹妹甘为金丝雀的命运,原本两个姨娘经常挑衅母亲使了不少绊子,流亡途中,即使有人死亡也只是草草裹尸抛之荒野,如今两个姨娘仗着妹妹的德性时常给我挑事,这在我心里一直裹着根刺。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段时光我的脑海经常浮现出母亲略带疲惫的面容,作为当家主母,既要打点家族上下,又要参与宅斗,还要操心儿女的婚事,我的同母大哥,人生还未开始,便惨死在牢狱中。
      家里变天后,大哥便被禁卫军带走,母亲面如死灰,昔日繁华瞬间破灭,将军府成了禁忌,人人避之不及。
      大哥被斩后,母亲一直将骨灰带在身边,直到去世也怕撒了,紧紧捂在胸口。
      多少功名终成就帝王的座下亡魂,事实上,林家一直都没做过对不起他赫连家的事。抄家问斩一事前后多少有蹊跷,偏偏皇帝说风就是雨,不为别的,只因皇帝病危,当朝掌权的端王请来一道长,那道长做法后,在姑姑的殿中找到傀儡,上面有皇帝的生辰。皇上大怒,就下令抄斩林府。
      姑姑的结局自然是惨不忍睹,更是祸及大将军府。
      锦翀国之前天下四分五裂,各国争锋不断,战火连天,锦翀国也历经三百年的整顿与发展,才成就统一大业,高祖皇帝死后,他的次子继位,被称为“景帝”。在林府未衰落前,我有幸见过这位皇帝的面容,继位的十几年,政治延续了高祖皇帝的清明策略,国家上下还是一片繁荣。
      姑姑的傀儡事件发生后,这位景帝一改从前清正廉明的作风,任酷吏横行,朝堂上下,奸佞执政,良臣被打压,中央奢侈无度,边疆的将士迟迟收不到粮草供给,兵荒马乱的惨象随处可见。
      当初我祖父所平定的外患,却在如今被打破,重新上演。
      漠北入侵是我来边疆的两年后,因荒漠处水源问题稀缺,锦翀国的军队占据水源上流,那年时运不济,降了一场旱灾,锦翀国将士得不到充分粮草而将上流水源切断,导致异族人前来理论,锦翀将士轰走了他们,再之后,又一场沙尘暴袭来,处于荒漠深处的异族损失惨重,两军就这样打了起来。
      这对我而言是个绝好逃走的机会,可那时我突然大病一场,整个人虚软无力,被管事的丢进柴房里自生自灭,两个妹妹这时也来奚落我一番,到最后有人传我得了瘟疫,应被烧死才对。管事的让人点火烧了柴房。
      当时小柳在那人群里撞得头破血流,发了疯似的不让人伤害我半分,这一骚乱惊动了各大都尉,狠狠训斥了管事的婆子后才稳定下来。
      那时正是双方交战不到两个月,锦翀这边就显得力不从心,中央那边迟迟收不到通过,也没支援,他需要扩充军队,对于人员名单更是严格,哪怕是命危,也要冲上前线。
      大锦翀是真的走上从里子腐败到外的国家,无论从前我看过它怎样的盛世风貌,在跌入泥泞里时,我知道,这罪恶一直都在。
      跟我一路上前线的,不论老少,皆是妇孺,齐齐站在队伍之前,我的两个妹妹早已吓得不省人事,平常宠着他们的将军校尉在生死存亡前,一改往常对他们的温语,个个凶神恶煞地踹上去。
      战争很残酷,他们曾经以为异族不堪一击,可真正交手才知太天真了,深入内部,便遇到流沙,冲到前面的妇孺被卷进流沙里,登时黄沙盖面,哭嚎边野。前面的只是为后面的将士开路,是死是活无人在乎。
      我也被卷入流沙的漩涡里,呛了一大口沙,我的身体在发烧,周围的昏黑让我差点陷入深渊,我在挣扎着,一度想过自己会有死去的一天,但不是这样。
      这时我拼命找着小柳的身影,从小到大,这个丫头一直陪着我,哪怕林家没落她也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如今却怎么也寻不到。最后我被一股吸力拽走,浑身软痛昏胀。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流沙卷到别的地方去,四周阴暗,荒无人迹。
      我内心十分惊慌失措,连呼小柳的名字,然而天地广漠间,回应我的却是狼群的哀嚎。
      我所在的边疆是漠北跟锦翀一带,漠北的狼凶残嗜血,最喜欢团战,想不到传说中的漠北狼群让我有生之中碰到,还没容我细想,狼群中扑过来一头野狼,呼啸中能听到呼吸与饥肠辘辘声,我下意识躲开,从小我跟大哥常常比试谁的身手好,大哥擅长近身擒拿赤手空拳搏斗,我擅长用剑,来个上百回合,也能拆开他的招式。
      可眼前的这些狼群却不是大哥的那些不致人死亡的拳法,招招冲着我的咽喉而来,看来是饿了很久。
      我的身上仅有一把长剑,是某个将士把他用过的剑扔给我的,这一直跟我的衣服绑在一起,才没有随着流沙冲散。
      这些沙漠深处的狼,个个不好对付,而我抱着求生的欲望,狠命地厮杀,我身上每一处均是血渍,温热的淌在我的脸上,腥味混着干冷空旷的风,我有一瞬间产生过我终会死在这里的念头。
      可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是否太窝囊,大哥一直的愿望是终有一天征战沙场,镇守边疆,我呢?这两年在边疆,看着家族的人相继死去,国家破碎,身为浮萍,又能做什么?
      我无法清楚活着是为了什么?也未有当下这狼狈的境况,回想起这两年受的气,活得可真是窝囊。
      狼群的数量越来越多,而我应付得越来越疲惫,身上的伤让我从旧病里清醒了几分,这死亡的味道也愈来愈浓重,而我最终的宿命。
      突然空气一冷,又一只狼扑向我,我使出剑去相敌,谁料蛰伏在隐蔽处的另一头狼袭击了我的肩膀,我吃痛地滚在地上,热血流进黄沙里,膝盖也被一只狼抓破。
      我的嗓子疼得冒烟,浑身动弹不得,那些狼慢慢围着我,仿佛等待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咻”,冷光穿空,几枚银针迸射出,狼群尽数倒地毙命。
      我瘫软得跪在地上,待眼前的昏黑散去,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深紫色衣衫,手执玉箫的男人,此时晨光破晓,空旷的沙漠上,他衣袂蹁跹,耳畔凌乱的鬓发狂舞,姿态更是遗世独立,最让我感慨的是他那双紫色的眼眸。
      沧海桑田,这双紫色的眼眸成就了我少女时代的梦,午夜梦回,窗外雨声潺潺,檐下风铃呜咽齐鸣,那个人,此时又在做什么?
      “秦励”我唤着这个封在脑海中的名字,眼前天旋地转。
      “时隔多年,你却是成了这个样子!”
      这些年我念着的他是否会在重逢后再唤我一声“阿昼”。他的话多少有些唏嘘的味道,我知道,他在怜悯我,而我心里的刺让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可想而知我有多失望。
      少女时代,他是我父亲带回来教我功课的师父,明明大不了我多少岁,却总是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面孔,教我其他还能接受,教我用剑我时常不服气,毕竟自小我父亲夸赞过我的剑术了得,却要被他指手画脚,心里很是不舒服,想着找个机会教训他一顿,让他别小瞧人。
      有次,他识破我的诡计,冷冷地问我:“你很讨厌我?”
      “你想多了,比剑的话我可比你强,用不着你来教。”那时我年少轻狂,很不服气地回应他。
      “哦?”他的眉一挑,紫色的眸子沉了沉,“那就切磋一下,让我见识见识你不用我教,又是什么惊人的剑术。”
      我受不了他那不可一世的嘴脸,一剑朝着他的咽喉刺去,他纹丝不动,待剑与他挨着他的喉咙,他反手捏住剑身,身体朝一旁侧去,靠近我后紧握住我的手腕,这简单迅速的动作全然在我反应之外,交手之前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无数眼花缭乱的招式,不曾想被一招制住,顿时羞恼交加,想挣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情急之下出腿去踹他,他躲过我的攻击,一个反转又顺势点了我的穴道,让我呆住一动不动。
      大哥不在,每次他教我功课的地方稍偏,说是要心无杂念,选了这么个荒园,除了到点会有几个丫头婆子过来送饭外,一般不会有人来后院,而我则一直站在院子中央暴晒,差点中暑。
      而他跟大爷似的躺在树上乘凉,还悠闲自得地叼了根草,斜乜了我一眼,“等什么时候老实了,再解开你的穴道,现在好好反思自己的态度。”
      “你耍赖,要比就正大光明地比,你这是赖皮。”我喊着。
      他不理会我,稳定得闭目养神。
      大热天,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在要倒下下去之际,他突然跃过来解了我的穴道,扶住我,“喝点绿豆汤,下午就休息,明天我不想再看到你是这种态度。”
      等我彻底清醒,他已离我有五步远,那天风正好,阳光隐在云层里,他藏色的长袍随风飘着,眼眸深处有一团漩涡在酝酿,早春的杏花飘落在他的身上,在我记忆中依稀如画,而那团紫色是我见过最华丽的色彩,多日之后,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他没有看我,而是反问:“你又觉得应该怎样才是正常?”
      我回答不上来,在我身边所有人里,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他们的未来也早早规划好,比如我,母亲一直说要我跟九皇子赫连珏成亲,事实上,这些我从未否定过,只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的话,让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意外与不寻常,我在这个金丝笼里呆着,对一切都太无知。
      “对于寻常的都会认可,对于异类便是排斥,这就是你们这些虚伪的人所说的博爱?”他嘲弄道。
      我想反驳,至少我没有这样想过,但又无力反驳,因为我不了解他,他的家人,他的过去,或者以后,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在将来会有离别,想到这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权倾朝野的端王派禁卫军将林府围住,当时父亲惶恐地跪在地上,母亲在一旁泣涕涟涟,平常嚣张跋扈的姨娘也吓得魂不附体,我刚学完剑来前堂,就见到他被军队包围住
      “王爷,我们真的不知道他竟然是前应国的余孽,谅我一百个胆子也做不出私留前朝余孽之事。”
      他是前应国王朝后人?我怔住,想起祖父曾经跟高祖皇帝南下,攻打最后一个王国便是应国,那时应国皇城紧闭,依然负隅顽抗,高祖下令切断皇城水源,纵火烧城门,混乱之中,有几个皇族还是逃脱了……
      也许他便是那几个逃脱的皇族后人。
      我无法理清这前前后后的恩怨,端王又开口道:“既然林将军知错,本王也不追究,来人,带走。”
      他被带走前,转头望了我一眼,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感到一阵难过,这股难过是怎么来的我也理不清,临近及笄之年,我时常到那个荒原,有时呆一整天,脑海挥之不去的是他暗沉沉的紫眸,他舞剑的身姿,一招一式,简单致命,浑然一体。
      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才从他永远消失在我生命的情形里挣脱出来,后来我到大哥跟父亲有谈过他的事,被端王带去面圣,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免除牢狱之灾,甚至让原本多疑的皇帝对他信任有加,直接封他为国师。
      听大哥跟父亲谈过他后面的事,他后来在朝堂里的势力能跟端王平分秋色,有不少亲王想拉拢他,但谁也不清楚他究竟站哪一派的,也许是姑姑的死对头云妃那一派。
      我对此无悲无喜,终究不会再有如何交集。
      没想到再次重逢的时候,他早已成就一方势力,更不再是那个当初被我戏弄着的师父,也许,他早就在筹谋着那一天。
      纵有千言万语,奈何嗓子干哑得厉害,粗涩地开口,“小柳呢?”
      “死了。”他直截了当,眼里夹着戏谑与嘲弄,“你的两个妹妹倒是比你会变通,知道搭上那些都尉可以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些……可惜可惜,那两个美人最后还是被糟蹋了。”
      我愣了会儿,喘了口气,撑着剑起来,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失声笑道:“如今我是虎落平阳,已经不再是你当初认识的高不可攀的模样,也不再是从前被呵护着的大小姐,秦励,随你如何挖苦。”
      他靠近我,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的眼睛,“这两年在边疆的日子不好过吧?瞧着你现在这个模样,若不是我,你活得过刚才?如今这场战乱还是来了,天下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你是一个女人,江湖险恶,若没有势力护着,你又能活多久?”
      他不紧不慢的话语让我无暇顾及,望着满眼黄沙,胸口阵阵苍凉,“从前我太高估自己,最后才发现一旦意外灾祸降临,连这黄沙都不能抵抗,可是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或许我自己都没清楚自己追求何物过?天下战火连天,生灵涂炭,事实上与我又有多少关系?不过是一个王朝毁灭或生存罢了,没了一个林府,还有另一个林府去为赫连家守住江山。
      “你不要再劝我。”我收起剑,想起自己现在如此苍凉而卑微无奈,病痛折磨得我说话用尽了力气,“我已经过够了将希望寄予别人身上的日子,与其盼望会有终点,不如自己去追寻,我不求何处可以安身,只愿凭本事纵横四海,能否活着,那也是命,总比曾经苟延残喘要强。”
      他注视着我,玉箫隐隐现出,方才未收起的机关在滴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箫柄,目光有些深暗,话语铿锵有力道:“你错了,没有势力护着,过的终是被别人决定性命的日子,若是做我的杀手,有我护着,别人奈何不到你,如何?”
      我震住,当杀手,意味着什么?
      这时晨阳将整座沙漠照得异常壮观,他的脸庞笼上金色的线条,看上去如王者在俯瞰天下。
      “在这个世界上,要活得更长久,得做能够主宰别人生死的人……”
      我深感讽刺而荒谬,浑身既无力又冷瑟,疲惫地说道:“秦励,主宰别人的生死一直以来是你所追求的吧,你想得到这个天下,但与我无关。所以,不要拿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来劝我,如果我没有猜错,参与林家倒台的有你一份,你是应国皇族后人,恨赫连氏,也恨我的祖父,能够让赫连氏成为你的傀儡,扳倒林家,从你当我师父开始,你就在等一个机会,我不过是你的垫脚石罢了。我很佩服你的手段,说这些话,是我这两年所想到的,不怕你现在杀了我。”
      他冷呵一笑,随即用箫托起我的下巴,打量我几眼,紫眸微凛,声音沉厚而磅礴,“刚刚摆脱这两年的苦日子,这么快想寻死?加入我的势力,等天下真正平定,我给你一个家,四海皆是。”
      我的泪水早已流尽,母亲去世后,没有谁再等着我回家。家族倒台如柳絮四散,之后退去无踪。
      风起苍岚,天涯孤客,何处江畔离人归
      但于我而言,这不是我最终要的结果。他使得我家破人亡,这些恩恩怨怨真正计较起来,更是劳心费神,没个去处。
      他沉默片刻,见我没开口,多少知道我的心思,没有继续劝我,“好,我不勉强你。”
      我感到一阵眩晕感上头,身体一空,整个人重重倒下去。只感到烧心似的疼,时冷时热。梦里我见到了母亲,猛然想起年幼病重时,母亲在我闺房里亲手煎药,那个身影让我一度回到林府还在的时日。
      “冷,好冷……痛……”
      我蜷缩着身体,牙齿打着寒战,眼泪控制不住流出,尤其是这两年的苦痛与母亲温馨的身影叠加在眼前。
      隐约间,我的身体被一双手臂托起,苦涩的药喂进来,我下意识干呕起来,那个人影似是皱眉,掰开我的下巴,几乎是灌进来的。我剧烈地咳起来,林府在的时候没谁敢如此对我,这场病让我深陷旧梦里不愿清醒,
      “这几日漠北会从北山来伏击,想将我们的退路断了,到时你们在西北面接应,其他则……。”
      “遵命。”
      我被烧得不省人事,梦里在追着母亲和大哥的身影,身体在颤抖,在变得麻木,模糊之中,我好像清醒过来一点,是秦励坐在我的身旁,抓着我的手腕在细思着什么,帐篷外是白云悠悠。过后他将一瓶药丸喂到我的嘴里。
      待我真正清醒过来时,已是雪封荒野,漠北的风掀开军营帐篷,抖落一堆雪粒。我感到身上一阵战栗,意识清晰了不少。
      “你醒了。”
      一个寡淡的声音从外传来,我抬眼望去,是秦励进来了,他身上穿着银色护甲,白袍带起一阵风,随后坐在案前,自顾自整理卷文。
      这应该是他的房间,而我竟躺在他的床上,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迅速起来整理好衣衫,对他说道:“多谢,秦励,我们之间的恩怨非一朝一夕,林府倒台了,我也变得一无所有,你如愿报仇了,我们的恩仇一笑泯之,今日一别,此后永不相见。”
      他未出声,甚至连头也没抬,我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
      离开军营前,我听得几个小兵在谈这才秦励率兵来对抗漠北的话,差不多能结束了。
      我长吁一口气,回了趟京城,打算养几天伤后离开这里。
      短短两年,这里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景帝驾崩,举国哀悼,半年后九皇子登基,朝堂又是一大整顿。
      在九皇子登基前,京城陷入过内乱里,当初以太子为首的河亲王一派获得掌控中央军的先机,太子登位不到八天,后宫云妃唆使太监藏起传国玉玺,太子的处境尴尬起来,无玉玺便不可下诏,无任何实权。
      双方僵持不下,而后鱼死网破,最终云妃在秦励的辅助下取胜,她的儿子,也就是十皇子赫连璧登位,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云妃并不是最终赢家。
      秦励究竟是站哪一派的也不得而知,我也看不透他,如果真的恨赫连氏,为何不自己夺取政权,再一统天下,这不是他最终的愿望。
      他也许想过锦翀国子民思想根深蒂固,早已接受赫连一族治理,他若自称皇帝,便有了被人以篡位之名而加以讨伐的理由。
      为了万无一失,他可以通过控制赫连璧,来行使他的权力,奈何赫连璧生性懦弱,云妃太过强势,最终让秦励下定要废了他。
      事实上,此秦励非彼秦励,他的羽翼早已丰满,可谓是只手遮天,即使权倾朝野的端王,秦励也不会太忌惮。
      端王是景帝的弟弟,高祖的第八个儿子,此人势力极大,不仅手握十万大军,还秘密控制着全国部分财政,真是做到权财兼顾。
      而端王在夺嫡之前仅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在赫连璧坐上皇位时,便多次拉拢云妃,想分得这一杯羹。
      说起这两位,还真是旧相识。
      我听母亲说早年云妃还是一少女,与端王相识,那时男女互相暗恋,奈何家族安排,两个郎有情妾有意之人不能长相厮守,如今大局已定,端王倒是忆起这位年少的旧情人。
      他们的秘事作为民间茶后奇闻,也颇不枉就一番风流韵事。
      偏偏云妃并未掂量好自己的位置,自认为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自己与端王关系密切,自然顾忌不到秦励,若她与端王有染不动摇秦励的底线自然是后半生顺畅
      或许端王也没想过,当初的阶下囚,摇身一变成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人,心理难免不平衡,多次派人暗杀秦励。
      甚至在云妃耳边吹枕头风,要削去秦励的大权,随意安排一个罪名让他永生不得翻身
      秦励也一直在寻找时机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最后是秦励亲自出马,冲破端王府重重把守,直抵端王的书房。
      端王即使年事已高,可也培养众多党羽,刺客暗卫多如牛毛,当时他们为端王保驾护航,那些刺客身怀绝技,配合起来游刃有余,秦励单枪匹马,势如破竹的攻击击溃了密不透风的刺客,这一连番下来,死了大半的刺客,也为端王准备了可退的后路,不过经这一事后端王倒是老实了许多。
      如今朝堂已然成了秦励的天下,端王逃过性命之忧,可也大伤元气,过后夹着尾巴做人起来。
      虽然一时无法铲除掉端王,可不意味着他会放过云妃。
      皇宫上下都有他的人,想要除掉云妃易如反掌,再之后,他以祸乱朝政为由逼着云妃喝下毒药,再以无天子之资废了赫连璧,最后扶持赫连珏登基,也就是我曾经的未婚夫。
      这些皇族纷争在平头百姓里流传颇广,路过一个茶铺,我在里面稍作休息,原本是想打听林府的消息,却意外得知秦励更多事,没想到他能在腥风血雨的朝堂混得风生水起。
      我想起在漠北从狼群得救后,秦励对我说过的话,始终揣摩不出他的心思。
      这些天的风餐露宿,让我疲惫不堪,将母亲留给我的玉佩换了些银两,这玉佩我藏得紧,这才不让人发现。
      母亲临终前把玉佩交给我时,说,这是她娘家的宝物,让我一定好好保管,然而饥肠辘辘之人,能够得到实用的银两,玉佩留着也是累赘。
      找了个地方住下,我这才安心地睡了。
      这一觉是我两年来无比轻松的时刻,看到了很多往事,有小柳,还有秦励。
      这些陈年旧事瞬间在眼前清晰起来,我从未见他笑过,时常见他一个人在树上靠着,阳光透过花瓣照着他的身影,微闭着眼睛,潋滟出一道紫光,有时会见他独自吹箫,有时会见他参悟各种兵法,运气用枯叶摆方阵,他与府里的人显得很是不合群,虽然穿着简朴,可姿态并未显出任何的谦卑与讨好过,哪怕是对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喜欢他,受不了他整日一张僵硬的脸,想知道他那张冰山脸是否会笑。
      可惜我从未见过。
      毫无头绪的梦,像团纠缠凌乱的线,我也在不知不觉间醒了,窗外已是晨阳时分,街上人来人往,商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这家店生意还不错,店里的伙计一早就起来打扫收拾客房。我随便吃了些东西后便离开了。
      林府坐落于京城幽静地段,这里游廊画舫,长廊回环,阳光透过这里,卷起匾额上的灰尘,显出一片凋零与凄凉。
      大门已被封,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在这里多做停留,目光对这里流露出几分不屑与忌讳。
      我翻墙而入,目之所视一片荒芜,野草丛生,砖瓦破败,墙头苔藓横生,屋里一片狼藉,由于久未有人来过,沾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与蜘蛛网,这完全不是当初繁华一时的林府。
      想起母亲临终前心如死灰与不甘心的面容,我的泪已无可自抑,悲伤在幽静的废墟里充斥着我的心,无不是一场凌迟。
      在昔日的林府里,母亲时常耐心地抚摸着我的头,即使到及笄之年,母亲依然为我绾发,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衣服,然而那时的自己对女儿装扮很是别扭,这种平淡温馨的场面在此刻显得如此真实,仿佛能够触摸到母亲温柔的脸。
      时序翩然错乱,故人踪迹渺茫无处寻觅。
      在边疆的那两年,这些记忆在我心里翻不起任何水花,如今却是滔天骇浪淹没了我。
      “娘,大哥,我真是没用……”
      要说复仇,这背后盘根错节的恩怨瓜葛,原先是林家造的孽,我实在找不到复仇的理由,秦励这招确实狠,那时父亲对他不薄,为何,为何?
      我在荒废的林家祠堂烧了两柱香,决定从此隐姓埋名,流浪于江湖,年少被保护得太好,从未感受过这人世凉薄。
      高高在上时,多的是曲意逢迎之人,跌入泥沼,才发现自己真的无人问津。
      我在林府呆了一整天,去到我从前未出嫁的闺阁中,房间早在两年前抄家时变得凌乱不堪,房梁塌陷,床上的纱帐成了破布条,被风吹得几乎飘走,地上是灰扑扑的檀香屑,屋里散发着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
      临近黄昏时分,天无任何征兆地下雨了,这又是电闪雷鸣的夜,我随便找了些干柴过来生火,这样寒凉的夜,原本身上的衣服就破旧,再受凉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留在这里最后一晚,从此不要再回来了。
      我在心里默念着,屋顶的雨无预兆落下来,我不得不蜷缩在角落里,尽量往不露雨的地方躲着。
      这一夜静得出奇,可我的心却不得安宁,总觉得说不出哪里的古怪,或许是常年被人护着,这时孤寂的时刻,愈是对比从前,愈是不能平静。
      我搓着手,短短两年,我的手全是茧子,曾经练剑也有茧子,可没现在这样触目惊心,纵横遍布着伤痕,全是在边疆干粗话留下的。
      如果母亲还在,她看到自己的女儿流落于此,会作何感想?
      我不敢想象下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去。
      午夜时分,有一丝动静让我惊醒过来,火光还未熄灭,明晃晃的火焰里,我见到几条色彩鲜艳的蛇丝丝地朝我吐着信子。
      我惊起一身冷汗,慌忙拿过剑,将火盆里的火堆吹了吹,尽量使其不要熄灭,又抓了些木枝扔进火堆里,蛇怕火,能争取多少时间就争取多少。
      我转念着,这怎么会出现蛇?难道是因为林府荒弃了,就有蛇了?
      倒霉的是今夜下雨,此刻雨势未减,火盆里的火还是微弱了很多,几乎熄灭。
      我朝外漆黑的夜望去,天空恰好划过一道闪电,正好看清蛇的分布,数量可观,正好致命。
      我尽量不打草惊蛇,在火苗熄灭前,挪步到墙角。
      正好狂风卷来,火苗熄灭。
      我一股脑地运起轻功踩上墙头翻出去,却不曾想天罗地网朝我袭来,来不及闪躲就被罩住,我的奋力用剑破网,手登时一痛,见到是几个官兵上前来,看清装扮我才明白,这是衙门酷吏。
      “听说林家大小姐回林府,此次果然不失所望,大哥,还是你的办法高,用蛇逼着她自己出来,小的看啊,这次的悬赏肯定高。”
      “毕竟是罪臣之子,悬赏没问题的。”其中一个领头说道。
      我挣扎着,其中一个官兵踩在我的手上,那把剑被踹到一边,又一官兵狠狠踏在我的身上,浑身动弹不得,差点窒息。
      第二天我便被抓到大理寺受审,这是几位旧面孔申判我,对这个场景我既熟悉又陌生,曾经大哥在大理寺办过公,我感兴趣去凑个热闹,见到的便是当下一幕,而这次成了我自己。
      无论我如何辩解只是回来看看,边疆一带早已失守,妇孺皆上前线,碰到流沙后溃不成军,这一切大理寺浑然不关心,如昔日那般荒唐无度。我着实感到悲哀,这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边疆在闹暴乱,京城这边还在享受繁华。
      最后大理寺给我安排了一个意图不轨的罪名,打算三日后斩首示众。
      前有精忠报国将士受奸佞所害,被以莫须有罪名处死,而我一介浮萍,皇权崩解之下,底下的人便作威作福,得到如今的境况,何尝不让人唏嘘。
      临近死亡,我发现自己并不畏惧这种死亡,或许是太累了,当初大哥也是像这样被斩,现在是轮到我。
      行刑前,我被送至刑场,这天天空异常洁净湛蓝,万里无云,我浑身没有任何力气,蓬头垢面。
      路人见我时,目光尽是难以置信。
      “这便是曾经风光一时的林家大小姐,怎么会沦落到被砍头?”
      “林家两年前就倒台了,这大小姐在边疆伺候一群军营士兵,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难免受不了就回来了。”
      “这不是找死,林府都成了禁忌……”
      “别说了,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林府何等风光,而林老将军手握三十万铁骑兵,打过多少胜仗,现在是和平年代,手握这么大的军权,能不遭到猜忌……”
      我浑浑噩噩的被裹挟地走着,仿佛穿过排排阴沉沉的鬼魂中间,最后来到忘川河。
      前面的高台上坐着当朝丞相,想不到还请这样的大人物出面,皇族对林家的猜疑果然不是一般深。
      “罪犯林昼,身为罪臣之女,原本被流落边疆,却私自回京,很明显图谋不轨,为了还锦翀一个太平盛世,此犯人罪不可赦,斩。”
      一声铿锵的令下,行刑的令牌抛之空中。
      我的眼前出现一团深沉的紫色,紧抿着的嘴唇稍扬了一下,在回眸的瞬间似乎朝我笑了一下。
      泪水忽然滑落,这条路终究是我独自走下去,茫茫忘川,周围人声鼎沸,如晴天霹雳。
      在令牌落地,刽子手举起刀行刑,我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那刻。
      “砰”地一声闷响,想象中的刀并未落在我的颈上,我睁开眼睛,见到触目惊心的一幕。
      侩子手鲜血淋漓的倒在地上,眼睛深深地插着一支箭,刀早就飞到张丞相案前,而张丞相冷汗涔涔地瘫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围观的人群鸦鹊无声。
      只见远方一道暗紫色的身影正快马飞奔前来,紫眸精光四射,墨发用带子绑在脑后,额前留下两缕长发,眉眼深刻,刑场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妖冶十足,美得震撼人心。
      “张丞相,我可不记得行刑之事轮到你来管了?”
      “南逍侯,此女乃罪臣家眷,若不斩草除根,迟早要卷土重来,侯爷又置皇权于何地”张丞相反问。
      秦励微眯着眸子,用玉箫指着张丞相,一字一句说道:“张丞相不要越俎代庖了,滨州一带发大水,作为一国丞相,不为黎民百姓着想,去解决自己份内的事,来这滥杀无辜,要你这丞相有何用?”
      此话立即让刑场下的百姓神情义愤填膺,而张丞相无动于衷,“南逍侯不是多日前去对抗漠北了?怎的在多管闲事?”
      秦励拂过袖子,一闪而过间,张丞相的身体被他手上玉箫的针定在木桩上,只听得秦励狠绝而不失从容道:“张丞相果然是不关心国家大事之人,三日前就已经击退漠北,本侯早已递呈奏章,于今日回京,当今昨晚皇上还出城冒雨迎驾,你一小小的丞相,胆敢质疑我?”
      那张丞相不顾身上的惨痛,扭曲着脸爬起来,慌乱地跪下,“望侯爷饶命,臣铭记于心。”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秦励这么快就被封侯,更不明白为何要救我。
      “能撑住吗?”
      不知何时他就近在咫尺,紫色的眸子像块水晶,清澈见底,眉眼晕染得有些浓丽,额前的长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脸庞的轮廓,喉结滑动。
      我艰难地发出一丝声音,“还满意吗,看着我变成这副模样?”
      是啊,曾经的一切都在与自己为敌,世间的人情薄态跃然在眼前,怎能不恨,该恨的还是自己。
      他略有沉痛与伤情地说道:“我差点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一次了,这次不愿看到你死在这样的地方。阿昼,该杀的人我都杀了,我知道你在烂泥里打滚的怨恨与煎熬,这一切都是我曾经受过的……”
      “你真的会难过?”我的喉咙哽咽了,泪眼朦胧,“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后悔?如果是,为什么当初要帮助云妃对付我的姑姑,害我家破人亡?我父亲当初也对得起你,他为了你的仕途动了很多关系,后来你被端王带走,他不得已才说那番话……”
      他幽深的眸子沉了下去,仿佛一潭无波澜的死水,微叹,“或许曾经我恨过你的,可报仇了又如何?你走了我以前的苦路,这一切并不是你该承受的。都过去了,现在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斩断我身上的麻索,横抱着我下台,靠在他的怀里,原本潜意识里是抗拒,但这些天新伤加旧伤,又饿得头昏眼花,再加上艳阳高照,本身就没什么力气,只能任凭他紧抱着我。隔着衣服,我感觉到他强有力的手臂,第一次与他靠这么近,闻到了一丝极淡的丁香味。
      “南逍侯可真是怜香惜玉,不舍得这样一个美人香消玉殒就前来劫火场,本王佩服佩服啊。”
      前方传来一个的阴阳怪气的声音,登时激起了阵阵议论声。
      “端王爷平日闲云野鹤,今日竟有雅兴来刑场?”秦励不紧不慢地应付这番虚与委蛇。
      端王则似不拘小节地大笑起来,“说的哪里话,侯爷年纪轻轻,就搜罗一堆江湖奇客于麾下,当今的圣上也要忌惮三分,本王可是听说,侯爷还是应国后人,不知……”
      “端王莫要信口开河。”秦励眼里杀机尽显,“当今圣上不计王爷先前与云妃落井下石的插刀之事,若要旧事重提,王爷可是走过好几遭鬼门关的人,本侯是陛下亲封的,若王爷有质疑的话,可请当今圣上出面,咱们当堂算账。”
      端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瞪着秦励半天,“这一码归一码,林家的禁忌你敢触碰?”
      秦励不予理会端王的威胁,漫过端王身边,压低声音,“景帝死了两年,这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端王若想深究,我可以让你去阴曹地府面见先帝,继续做你忠心不二的王爷。”
      我实在撑不住就昏了过去,耳边是马蹄的踏踏声。不知昏睡了多久,隐约中听到秦励温和而耐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鼻尖那股淡淡的丁香味经久不散,眼前是一片电闪雷鸣,应该是发生在秦励来到我家的时候。
      我跟大哥遭到不明黑衣客追杀,荒郊野岭,无处可逃。
      那时我还还是个十来岁的姑娘,最多能应付一两个刺客,面对来势汹汹的刺客,很是力不从心,而大哥一边护着我,一边还要想办法如何杀出重围。
      突然,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刺客尽数被消灭,这才看到是个身着淡蓝色衣袍的人拿着玉箫,电光火石间,玉箫机关启动,数十支细针穿破刺客的太阳穴,针针见血。
      刺客被消灭后,我和大哥惊魂未定,平静下来后才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苍白色的面孔,眼尾晕了点红,紫眸微眯,模样看着不超过二十岁,执玉箫的手指骨骼分明。
      “两位看着都是世家公子,这荒山野岭,遇到山贼匪徒难免丧命,趁着天没有完全黑去,劝两位尽快回去。”
      那个人拂了拂袖子,言语疏离而温雅,并未有任何套近乎之意。我那时穿着男装,眉眼本身不如女儿柔媚,被称为公子也不足为奇。
      大哥见那个人行事磊落,倒不拘泥于那些繁琐礼节,朝他拱手一拜,“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此次跟我弟弟出来,遭到山匪追杀,可否问下,回京的路如何走?”
      大哥也是诸多顾忌,不便让人知道林家大小姐溜出来,锦翀国的民风还是很保守,一再提倡女子待字闺中不可抛头露面。
      于是我默默地不做声。
      那个人闻言一笑,指着一处分叉口,“往这里一直走,尽头是一个农舍,两位可小心别踩了人家庄稼,那处有个山岭,翻过去就能到城门口。”
      我和大哥拜谢了这个人,之后也顺利地回府。
      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却不知会是相逢恨晚。
      我的表哥苏和兴是我母亲娘家的世子,当时恰好是正月十五,表哥不知为何与人争执,而那个人正巧是秦励。原是苏和兴自己理亏在先,却死不认,奈何拳脚功夫不如人,那几日怀恨在心,寻合适的机会去报复,仗着家族随意给秦励安了一个罪名,将他打入天牢。
      这事恰好我父亲有插手,许是被秦励身上那种温雅与不急不躁所注意,那几日我父亲经常在我们面前夸赞他,望着我大哥正襟危坐,中规中矩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朽木不可雕。”
      果然是不见其人,先得其名。而后父亲接连几日往刑部跑,都知道我父亲求贤若渴。在一通不懈劝解下,刑部只得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私了,最后便是秦励来到我家,父亲让他指教大哥和我的功课,我跟大哥相差两岁,他年长于我们,大哥倒是心服口服,我却不那么服帖。
      在那段时光里我做过很多荒谬的事情,大多是跟他暗地里较劲,如今回想起来脸上并不光彩。
      他是我第一个感到不能奈何的人,之前我从没有这么吃瘪过,在他面前,自己好像永远都长不大,随意耍性子。
      我曾模糊地感觉自己在乎过他,景帝给我跟九皇子定亲时,我的眼前尽是他的面孔,定亲那天他立皇上身旁,听闻此消息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我当时心口在发闷,过后的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小柳也劝我,我的心事藏得好,这丫头并不知道,我随便用了一个借口打发走她,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地喝。
      夜风骤起,乌云蔽月,我喝得天昏地暗,撑不住晕乎乎的脑袋直接倒在石桌上。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一个暗紫色的身影,腰间别着一把玉箫,苍白瘦劲的脸隐在夜里,我感觉自己悬在空中,每当回忆什么却是一片空白。
      那次醒来时,我不知何时躺在床上,一旁的小柳则不停地抱怨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我的思绪更乱,无任何理由地,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林府的往事真如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我不愿贪往日那过眼云烟的欢快,挣扎着醒过来。
      “醒了?”
      他的声音略带醇厚感,沉沉地传过来。
      我看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梨木床上,这是间雅致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一张香案,上面焚着袅袅青烟,珠帘微卷,外面风和日丽。
      他穿着紫色长衫,外罩暗蓝色披风,长发被绑在脑后,额前两缕头发修饰得脸庞线条无比清晰,眸光晶亮。
      “我睡了多少天?”我的鼻子酸了,还在回味清醒前的梦。
      “三天。”他如是回道,“一直想让你起来吃饭,看到你那么疲惫,就不忍叫醒你。”
      “又让你看到我这个模样。”我苦笑了下,“我欠你两次人情,要我怎么还?”
      他暼了我一眼,“不恨我吗?”
      恨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一直寻求不到。
      他负手而立,继续说道:“这个锦翀国已不如开国盛世,如今江河日下,漠北那边的暴乱,先帝荒废朝政,出现多个江流泛滥成灾,由于疏通不当,导致多个地方开始暴动。你想过以后去哪儿?”
      “我选择当你的杀手。”我坚定的回道。
      他侧过脸望着我,目光微有疑惑,“为何突然改变决定?”
      我看着他,“你救过我。”
      “你其实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做我的杀手,成为我手上的棋子。”他说道,“另外你可以嫁给一个权势滔天之人,在他的羽翼下,保你一世无忧,这些纷争从此跟你无关。”
      “两条路都是你的棋子而已,第二条着实没意义,用我的色相为你开路,确实是你的作风。”我冷冷说道,心里有道疤在撕开,却感觉不到疼。
      他的目光深邃而悠远,最后说道,“我说的是要你嫁给我。”
      我顿时呆住,不明白为何他竟会说出这番话,嫁给他,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我早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对男人的情话动心。
      “这对你并没有好处,如果你只是同情我的话,没必要这么做,假若锦翀亡国了,我一样不会去依靠谁。”
      我不需要在秦励的庇护下苟延残喘地活着,无需同情与怜悯。
      “性子还是这么倔。”他审视着我,嘴角噙着笑,可眼里却无任何笑意。
      我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秦励,我们认识这么久,而我对你却是一无所知,不要总认为你可以控制人心。”
      “作为我的杀手,不可以背叛。”他的表情变得极为冷酷,“直到你失去对我的价值,我便可以放弃你。阿昼,这是杀手世界的规则,没有感情。”
      我仰头一笑,“绝不反悔,在我失去一切价值之前绝对不背叛你。”
      以血为誓,蹉跎年华只为君开路。
      从此,我便成了秦励麾下的一个杀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