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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等等 ...

  •   (一)
      今天,我死了。享年35岁。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轻飘飘地,像是没有了那沉重的脑子一般轻松,但是我看到了“我”自己。“我”躺在水泥马路的斑马线向右5、6米的地方,身体像摊烂泥一般的糊在灼灼烈日之下;两只眼睛一张一合,诡谲至极;“我”那仍略显红润的嘴唇微张,像是之前特意吃了让自己幸福的食物一样,乍看之下是那么的安详;中长的黑发散开,像一束在月光下绽放的白菊,悄悄沾染了黑夜的气味;细长又白皙的手臂张开,拥抱幻灭;手指微曲,有点点微红;大红色的T恤格外刺眼,让人总忍不住朝某种液体上联想;那双因长期奔走而健康的双腿相互交叠,坡跟的小牛皮鞋只有一只在脚上,另一只被撞飞在了遥远的马路那一边;黑色的夏季短裤也变得褶皱不堪。
      “啊,”我感慨一句,
      “我终究是拜托不了这样的命运啊。”
      我朝已经呈灵魂状的我自己身上看去,一模一样的服饰,但是很干净。
      我抬手,朝自己的左胸口摸去,
      一片死寂。
      我淡然地放下手,盘腿坐在“我”的身旁。我并不怕那里的地面是否干净,因为我知道人间的脏东西我碰不到。
      我看到那个撞到我的司机惶恐地走下车,扶着打开的车门止不住地颤抖,不时地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声。他连叫都叫不出了。大约是几个世纪吧,他才做到脱离车门且能站稳,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大约又是几个世纪吧,他终于走到了“我”身边,他探了探鼻息。
      “妈呀!哇!!!”
      他在确定“我”不是因为憋气而无呼吸时惨叫了一声,本就瘦弱得像两棵青葱一般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从“我”身体不停流出的液体里。我好心的提醒他,他的裤子脏了,但是他却只是呆怔了几秒就飞快地起身跑回了车上。
      一阵跌跌撞撞的汽车启动声乍起。
      哦,对了。人间的脏东西我是碰不到的。
      我继续坐在那里,看着逐渐变多的人群把我和“我”包围。她们惊叫着,失措着,以拍照的咔擦声做配乐,以长短不一的嗟叹为基调,我逐渐听得腻了。
      他们当然体会不到我的心情,那些没有扎在他们身上的针,又有谁会知道它的尖锐呢。
      厌烦了这样的喧闹场景的我起身离开。

      (二)
      我飘荡了一会,看了看平时没有注意到的小树苗和嫩绿的小草。恐怕是肌肉记忆吧,我竟不知不觉得飘到了我父母的家。未成年之前我一直住在那里,上大学后才搬出来。刚上到了4楼,就恰巧看到我那亲爱的哥哥买好彩票准备回家,我顺便乘着这个空挡也和他一起走了进去。环顾一下四周,房子大致没有什么变化,但我那可怜的双亲头发却已经花白,眼神也不像以前看我时那样敏锐又狡黠。
      我那可怜的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织着毛衣,大红色的毛线在她的指尖翻滚,指针也在她布满沟壑的手间不停地穿梭,身前的茶几上端放着一个泡着生姜茶的搪瓷杯,十几年前买的电视机正不时卡顿地播放着最新的股票消息,我那可怜的老母亲的眼神在看到某一条股票下跌时的惊慌神情让我一阵心痛,她那双浑浊的双眼瞪得出奇得大,薄成一条线的嘴唇微微颤抖,她那老的不听使唤的瘦弱短腿也小幅度得上下晃动,手里的指针也陡然放慢速度。她现在的样子就和一个年迈而无法自理的患者无异,她布满皱纹的皮肤像一条条蚯蚓,裹挟了我可怜的老母亲。
      她惊慌的眼神望向我,她开始抖得更加厉害了。
      但是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也看不到我,因为人间的脏东西也是看不到我的。
      “艹”
      从我身后传来撕碎纸的声音和一声怒吼。
      哦~
      那是我亲爱的哥哥的亲切的呼唤。
      他大步向前,原本就位于我正后方的他被怒气包裹,穿过我虚浮的身体,一把揪住了我那可怜的老母亲的衣领,那原本就瘦弱不堪,缩成一团小球的——我的母亲,就像是坐升降机般一下被拖拽至升起,
      “老太婆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亲爱的哥哥那宽硕又油光满面的巨大肥脸离我可怜的老母亲仅有几厘米的距离,肉眼可见的唾沫星子飞溅到她的脸上,有些还随着亲爱的哥哥不时的剧烈晃动喷到毛衣上。
      “我就是信了你的邪才买了那支股票!结果今天的彩票也一分没中!老混蛋!”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可怜的老母亲,我真怕他下一秒就张开他的深渊巨口把她一口吞下,再是我的爸爸,说不定他连我都要狠狠地从冥府拽来撕碎再扔到地狱。
      这时我可怜的老父亲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安慰我的好哥哥,他才放了手。我的老母亲却只是弹了弹毛衣上的口水,迅速恢复了红润的脸色,又手脚麻利地织了起来。好像这是一场每天都会在这个贫穷的家庭里上演的戏剧,这一切就像是如此顺理成章般一泻而下,那么的自然又那么的让人心寒。
      哥哥发泄完就进了屋子,还不忘摔个震天响的门。
      要不是我之前帮他修理那个可怜的老木门,恐怕哥哥又要全世界追着我打,叫嚣着要把我杀掉。
      真的很可笑,在我没离开人间之前,我就是这样一个笑话一般的存在。
      但是我一直坚信,不光是我,包括我的家庭都是一个笑话。
      一个暴戾的哥哥,一对重男轻女的父母,一个卑诺的小姑娘。
      没有人会真正在意这样一个可笑的家庭的内部矛盾。哦,没有矛盾,有的只是单纯的统治与被统治。这样一个可笑的家庭,出门从来不会有真正的友善和关怀。我们只存在于那些老头老太的茶余饭后,只属于一个个乘凉的夜晚里破碎的花生壳与瓜子壳,只配得上无数的戏谑的眼神和假装善意的嘴脸。
      他们好像就是因为无事可做,所以一定要通过我家来汲取能量,但是更可悲的是我们家总是有无数的可笑事件等待他们的咀嚼和嘲笑。也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才真正地活了过来,摆脱了腐朽的机体和粗糙的躯壳,用那永远八卦,永远不灭的精神相互碰撞,创造出永生的怪诞。她们添油加醋的描述让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没有自由,没有精神,没有能力的粪土之墙,好像一生下来就是要被外人咀嚼,被家人打骂的蛆虫一般见不得光,见不得光,见不得光。
      所以必须逃出去。
      10岁以来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可以独立思考的时刻我都是这么想的。
      在我没有离开家之前,那个可笑的,永远不敢反抗的出气包就是我。我那蛮横的哥哥总是能编出各种理由压榨我,讽刺我,打骂我。我受够了这样愚蠢的生活,但是那脆弱的内心和莫须有的责任感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阻挡我的逃离计划,因为如果我不做那一个受气包,那我的父母就会遭殃,又有谁会来安抚这样一个滞留在人间的硕大的恶魔呢,又有谁能在听到来自整个世界的讽刺再将他们都尽数关在门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好一天的饭菜呢。
      没了呀。
      (三)
      “今日下午4时44分,在我市的永眠路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货车闯红灯撞上了一个正在过马路的红衣女子,女子当场身亡。”
      我可笑的自我感动与回忆被一起社会新闻打断。
      播音员生硬的女声流水般叮咚而过,好像击不起一点浪花。
      我那可怜的老母亲头都不抬一下就切到了养身台。我的老父亲坐到阳台上,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余晖,像一个凝重的守望者。
      骤然的丧钟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久久回荡,我正感慨着,这悲怆的轰鸣只我一人听到时我的老母亲停下了她手里的指针,攥着大红毛衣微微颤抖——她确实是在颤抖,而她就那样缩在沙发一角,像是在独自消化着什么,也像是捧着巨大的悲伤感慨着世事的无常。再后来,那瘦小的身躯逐渐展开,一双跳跃着的泪眼绝望的望着我,望着我那没有人类气味的虚无。
      “啊,”她哽咽,
      “为什么,你逃离不了这样的命运呢。”
      她蠕动着干裂的薄唇,我看着其上的死皮,甚至在自己的口中尝出了一丝血甜。
      不过在此,我确信,她绝对不是在看我身后那老木门,她是在看我。
      我当下内心一片寂静,相顾无言。
      “为什么。”,我也问。
      我不仅问她为什么看得到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也问她,他,他,他们,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卑诺却善良的小姑娘。她放下毛衣,皱巴巴的面孔糅成一团,我逐渐看不到她的眼睛和鼻子,就像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尽头那样长久又沉默的叹息。她凭什么会感到痛苦我甚至为“痛苦”这个词感到不甘,感觉它被玷污。
      她痛苦,我怨恨,但是我知道我的伤心根本无名可状。在长久又不得不无言的青春里,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太久了。可是一个被剥削自尊的孩子在不断的误解与打压之下轮回,期待被呵护的易碎内心又能在这个充满尖锐利刃的世间存在多久呢?
      她静坐着,像是一个孤立无助的娃娃,等待着悲哀笼罩在她的现在,将来和无法追溯的过去。
      她颤抖的双手抬起,像是渴望抚摸我的头发般,轻轻摇动,“孩子,”她浑浊的眼球居然又流下清澈的泪来,“我们只是为了能够让你在我们不在的日子里坚强的活下去呀......”
      她居然在这句话的结尾颤抖,她居然以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
      我不客气的笑出了声,她停止了颤抖却止不住泪流。她也笑了,像是被自己的话语给逗笑的。几声嘶哑的干笑从她空洞的喉咙里挤出。我始终不明就里,我像是看一个疯子一样带着完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就像在以前她那样怀疑我,那样挖苦我一样的不相信。
      好像地位换了一样,就像一切就是假的一样。
      天空完全暗了下去。
      “可是我们只是为了让你快快长大,只是如此啊.......”
      她用手捂住自己干瘪的,毫无光泽的面部,声音低沉又忏悔。无尽,无尽的悲哀。
      “你10岁的时候我被查出了癌症,”
      她依旧埋着头。
      ......
      “轰”
      一句不过十多字的话语在我耳边惊幻成雷,耳边尽是轰鸣,我被轰炸成了聋子。我只能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声来自她喉咙的话语。
      “可是我付不起医药费啊,你知道的,后来再去检查,已经成晚期了。”
      哦不,我甚至成了一个哑巴。
      我回想起11岁那年放学路上刺耳的救护车的急鸣,而自己甚至特意绕路为了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而嬉笑出声。我根本没办法了解她在这只是几句的回忆里的悲伤又是怎么样的厚重,会不会压得她喘不过起来,会不会害怕得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会不会和我的悲伤一样悲伤,甚至更甚。
      我听到一声叹息,沉重,不太清晰,像是来自世界彼岸,也像是来自神的轻叹。
      ”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妈妈,爸爸心更痛啊。”
      我望向阳台,那里早已漆黑,借着客厅的光亮我才勉强看到爸爸微垂的头——他睡着了。他好像真的太老太老了,一把椅子,一张紧闭的双唇就能让他产生睡意,他好像对我们世俗所期望的完全不想理会了,我能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影,一个孤独的 ,长立于黄昏之后的背影。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对不起......”她机械的重复着这三个字,而我却连一个“不”都说不出。
      “去吧。”她说。
      她知道我死了。
      她在我一进门的时候就发现了。
      她根本就是能看见我,能摸到我的天使。
      “去吧孩子,去吧 。”
      命运的无力感翻涌,我还有什么资格再说出半句责怪她,他的话来呢?
      惟有泪千行。
      她撇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偶尔也会在无人的夜晚撑着窗台遐想,如果我拥有的是一个正常的家庭,我该幸福成什么样子。对面楼里映出暖洋洋的灯光,照射的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而我家却是那个因长久失修而坏损的破旧灯泡嘶哑着舔舐着最后的温存,狭小地透不过起来的空间里逼迫着我赶紧扒饭,不管是把米饭塞进嘴中或是鼻孔里。
      可是在我不曾停留的这二十多年的空白里,他们又是怎样的无尽后悔与怜惜,尽力反驳着窗外毫无下限的愚蠢八卦,尽量减少的垃圾和污渍,不断尝试的彩票,基金和股票.......那么多,那么多.....
      而我却只看到了什么。
      我颤抖着双手,想大声质问他们的愚蠢理想主义和现实的不近人情,却发现我被遏制住喉咙,连一句语气词都喊不出,只能看着自己原本就虚无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来透明。
      在缥缈的流放和亲人的错误的爱的方式,只有鬼怪会明白,在看到自己真的彻底要离开的时候,连互道一句“珍重”都是拼尽了人鬼合一的全部力气做到的,还哪里来的怨恨和疑惑呢。不仅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点相对美好的回忆,也是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在人间无休无止的残喘中可以拥有一点慰藉。
      人的爱恨生死,在永别的那一刻,留下的从来都是遗憾,而不是能让你激动的任何情愫。
      (四)
      我逐渐从破旧碎落的墙皮和讴歌着生命的灯泡下淡去,隐约看到她抽泣着跪坐在地上,死死的按住她的胸口,哭的是那么的悲伤......
      因为这就是家人啊。
      我再次睁眼时我已经完全离开了人间,我正站在一片空旷里,看到了除了虚空之外的所有虚空。我回味着屋内残留的温情,却又不得不面对真正的荒凉。
      “孩子,你选择放弃还是重生。”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唤起了我渴望轮回的强烈祈愿。
      破碎的内心被拼贴起,原来那一直以来的自我感动都是那么的可笑和可怜。
      原来我一直的心愿就是再次触碰爱,
      原来我一直寻找的是自己原本那颗有重量,可以感知人间悲喜的内心,
      原来我一直等待的是我自己流下的纯洁的眼泪,
      原来我一直在期待的是“这一切是假的就好了”,
      而我却是一直苟活了这么多年,自负的枷锁和虚构的无耻被我自己无限放大,所以才堕入了自怨自艾的循环往复里。
      但是现在我只能被困在这无尽的虚空里,无尽,无尽的忏悔。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愿意全力以赴生命的所有喜悦和悲伤。因为那是只有生命才会赋予我的美好,是感知里的纯真绽放的唯一舞台。
      因为那是美丽的人间才会施舍的幸运。
      (五)
      所有的怨恨积聚在眼眶,炙热的泪水坠下虚空,坠入神灵最柔软的小指。
      “给你机会。”
      我又听到他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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