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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十六、

      早夭的孩童按例不入棺椁、不立坟茔,唐凌飞将烧出的灰收置在一个小小的、雕了莲花童子的瓮罐中。他虽然不太信鬼神之说,却还是依风水先生卜卦算了日子,挑了个时辰把瓮罐安葬入土,又请人做了一场法事。

      冬风刺骨,唐凌飞在灵前伴着僧侣们诵经的声音烧了些纸,火舌跳动着,他的面容在光影里时隐时现,将军完成了他向白翊风所承诺的安排。

      白翊风本就伤重未愈,那些因前段时间细心休养而补出来的气血,也由于小产而耗得一干二净。他身上的血味更重了,说不好是信引还是真正的血迹之息。

      傍晚,周身熏透了祛味香的唐凌飞推开暖阁的门,斜靠在床头的白翊风正双手捧着瓷碗,他面无血色,搭在碗上的手指几乎和骨瓷一般苍白。白翊风听到声音后抬眼看了来人一眼,微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权当打招呼,复又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着药汁。

      汤药苦涩,难以下咽,白翊风却只是皱着眉头,强逼自己喝下那些对他身体有益的苦口良药。

      自那日后,他没有再流泪了。

      这些天,白翊风昏睡的时间要比他清醒时间更长,这让唐凌飞即担忧又有点微妙的庆幸——在意识迷蒙间,白翊风不会感觉到身体上的疼痛,以及精神上的苦楚。

      多日的卧床让白翊风的身体乏累无力,仅仅是将空碗摆上床头的动作,就使得他有些气喘起来。白翊风放下空碗以后,刚想接过唐凌飞递给他的枣糖,却突然捂着唇咳嗽起来,没拿稳的琥珀色糖块掉到了地上,一下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一开始,白翊风只是轻微地咳嗽,可是很快,他像是被呛到一般咳得剧烈了。

      身形单薄的坤泽弓着身体,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他紧紧捂着嘴唇,指尖用力到几乎透明,惨白的脸颊直到脖颈都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唐凌飞替他将只放在桌几边沿的药碗推到桌心,而后坐在榻边的椅子上。他看着白翊风凌乱的发顶,抿着唇不发一言,右手轻轻地拍着白翊风羸瘦的脊背,替他顺气。

      等到对方终于平复,唐凌飞扶着白翊风的双肩让他靠坐在床上,又倒了一杯参茶递到他的手中。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唐凌飞还是察觉到白翊风即使半躺在暖阁的锦被里,披着裘衣,他的手指依然很凉,像是檐上挂着的冰棱。

      白翊风双手端着参茶,喝了一口补气的茶汤,热乎乎的液体抚平了喉咙里的干燥和疼痛,让他好受了很多。坤泽出神般盯着杯中澄黄的水泽,他没有出声,一时间房内只能听到屋外隐约的风声。

      过了不久,白翊风转过头看向了唐凌飞,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不安地眨了眨,他张了张嘴,又有些犹豫地闭上,嘴唇张合了几次,白翊风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唐凌飞直视着对方,开口道:“天太冷了。”没等白翊风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又补充道:“你要多穿一点。”

      童葬简略,白翊风糟糕的身体状况也受不得风,去不了坟地,于是他坐在轮舆上,被唐凌飞推进了灵堂。

      白翊风看着没有刻字的灵牌,面目温和,他没有多说话,只是在唐凌飞的帮助下焚香,青烟袅袅升起,很快就散入空气中消失无踪。

      白翊风双手合十,弯腰默念了些话语,在摆高了的火盆中烧纸。

      白翊风接过唐凌飞递给他的黄纸和元宝,烧了几串以后,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年幼的孩童知道什么是元宝吗?

      想着,白翊风看着火灰,喃喃说道:“还该烧点吃食衣物。”

      他抬手将自己的披帛围巾解了下来,方形的棉织物柔软亲肤,素白的布料上缝了几只可爱的橙红锦鲤,正摇尾戏水。

      白翊风把它摊平放在双膝上,然后用手折叠起来。他的手不够灵活,折了半天才把布巾叠成衣服的样式,白翊风用手指抚平了布衣的褶皱,将其投进火中。

      唐凌飞从怀里掏出一包枣糖,放到白翊风的手中,看着对方把糖块儿一颗一颗从油纸包里捻出来,轻轻放进了火焰中心。

      白翊风说话时的表情已经不悲戚了,暖色的火光映亮了他的眼瞳,他苍白的嘴唇微微扬起:“记住哦,糖也不能多吃。”

      唐凌飞看着白翊风的样子,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话小白公子没少听人说,可是这次他是以长辈的身份嘱咐的。

      如果这个孩子到来的原因不是那么惨烈,以白家重视亲缘的作风,他或者她必定是白家的掌上明珠。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白翊风对他的孩子感情很复杂,但现在,那孩子以生命来向孕育他的坤父告别,致使白翊风已经不需要去理顺他的情感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像白翊风那么爱吃糖果零食,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甜蜜的糖块在高温中融化,像是流出的热泪,直到它们烧成一小滩焦甜的灰烬,白翊风都没有移开他含着水光的双眸。

      夜很深了,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风摇曳着烛火,看到白翊风恹恹欲睡,唐凌飞上前递了最后一叠黄纸,等火苗熄灭,便推着对方回到暖阁。

      “小白,去床上睡。”唐凌飞轻声道,又用手碰了碰白翊风的肩膀,可是被他呼唤的人已经自顾自地沉入梦乡,对外界没有一丝反应。

      白翊风闭着眼睛,歪着头靠在轮舆椅背上,只是随便束起的乌发略显散乱,遮了一点儿他的面颊,让他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了。青年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眼下带着休息不良的淡淡青黑,看起来脆弱极了,简直让人觉得打搅他睡觉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唐凌飞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将白翊风的斗篷和外衫脱下来。了却了一桩心事的白四公子也确实是累极了,他被唐凌飞抱到床榻上时都没有再醒来。

      唐凌飞抖开白翊风的衣袍,素白的衣袂下摆上沾了一点儿灰,素净的浅色布料一旦染脏就很明显,唐凌飞轻拍了几下,还是没清理干净。

      天还是冷的,阴沉沉的云看起来沉甸甸的,但是纷扬的雪花似乎还要继续酝酿,它们没有落下,只有细细密密的雪籽从天空坠落。

      其实元宵过后,年节就已经结束了,军中那位来下驻营调令的叶姓尉官,还和唐凌飞在书房谈了几次,才松口允许唐将军继续住在唐宅,陪着他的朋友。

      白翊风后知后觉地问唐凌飞,怎么这段时间没去驻地办公,唐凌飞看着白翊风担忧的眼神,只轻描淡写地解释说,自己用了这些年积攒的各类假期,而这本就是他应得的,白翊风不用觉得愧疚。

      吴谋替唐凌飞办了不少事情,少年人依然是唐将军可靠的左膀右臂。

      白翊风忽地睁开眼睛,他午睡一觉一直睡到了傍晚,这会儿却突然清醒过来,一点睡意也无。

      风将未关严的窗框吹得小幅度摇晃着,发出了细微的响声。白翊风缓缓坐起身,尽力忽视身体内部的隐痛,刚刚睡醒的他还有点惺忪,他环顾周围,没看到唐凌飞的身影,他也不打算打扰他。

      白翊风穿好外衫和斗篷,自己摇着轮舆去灵前夕祭,刚巧碰见了从灵堂出来的吴谋。

      白翊风听唐凌飞说过,是吴谋替他背来了医者,便一直想要道谢。

      其实白翊风又有点瑟缩,因为白翊风知道,正是因絜族兵祸,吴谋失去了他的家人,而自己孩子的另一半血统来源,正是他们的仇人。

      然而没等白翊风反应过来,那个活泼的少年就自然地招呼了一声:“白公子好。”接着自顾自地站到轮舆后边,把白翊风推进灵堂。

      白翊风心下松了几分,等停在灵前,他便转头向吴谋致谢。

      吴谋听罢连连摆手,推辞道:“我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不值得你道谢。”

      “不,真的很谢谢你,吴谋。”白翊风认真地说道。

      看白翊风郑重的模样,吴谋愣了一下,他搓了搓衣角,才说:“好吧,白公子,不客气。”

      白翊风看着火盆里还带温度的灰烬,便知道对方也是来给那个孩子烧纸的,吴谋看到对方落到盆中的视线,解释说:“老大让我带了些纸扎衣服和用品,给孩子送过去。”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衣服的款式和大小:“男孩和女孩子的衣服都有,有春装也有冬装,还有些孩童喜欢的玩具,拨浪鼓、七巧板之类的,也有日常用品,很齐全的,你不用担心。”

      白翊风有些发愣,他没想到唐凌飞竟然把他略显幼稚的话都记了下来,还帮他补充妥当了很多。

      “我给我哥带了封信,让他在下面照顾一下白公子的小娃娃,”吴谋在提到哥哥时,圆圆的眼睛弯了弯,语气上扬,显出了几分骄傲,“他比我大四岁,我也算是他带大的,他很会带孩子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母干农活时,便是他的兄长负责嗷嗷待哺的幼弟,待吴谋摇摇晃晃的能够走路跑跳,他们两人总是在房舍田间打打闹闹,关系依然亲厚。

      吴家哥哥离开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分化性征,而现在,吴谋的年纪已经比他的哥哥还大了。

      “敢问令兄姓名?”白翊风轻声问道。

      “吴议。”

      议、谋,都不像只知种地的贫农户会取的名字,想来吴父也是对他家孩子寄予厚望,付钱请先生来命名的。可是他不明白加上姓氏的读音,念起来会意义相反,他只知道这是先生选的含义美好的字。

      “议策为谋,令父确实有心了。”

      他们在灵前烧了些纸,白翊风双手合十,诵了一段经。火光映亮了两人的眼睛,他们知道那些黄纸和经文,不光是给那个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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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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