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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醒时分】 ...

  •   春花开了又谢,蝉鸣起了又褪,秋月浓了又淡,冬雪积了再化。

      公元1156年,又是一回春。
      粉嫩的桃瓣如扬花般纷纷落英,和着柳絮的轻盈,一同舞起淡淡的暖意。

      唐琬临窗而卧,抬头仰望别苑的天空,淡淡的眸子里是盈盈春水,却失了生气。
      这一年,士程竟没有回去赵府住过一天,只是因为自己病了,病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熬过了冬季,病情总算有些好转。

      “琬儿,该喝药了。”赵士程一身青衣,笑若春风,却在看见打开的窗户时眉间微微一皱,“怎么起来吹风了,春风初起,最容易染寒气的。”说着将汤药置于桌上,转身关了窗。
      唐琬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俏皮:“士程,你越来越像我老父了。”
      赵士程转过身,无奈而宠溺地瞪了她一眼,端起药喂到妻子唇边:“是老夫不是老父!来,快喝了,我方才已经凉过片刻,这会儿该正好不烫口。”
      唐琬浅笑着张开嘴,乖巧地喝下药。入口微热,虽有浓烈的苦涩,却很温暖。

      一瞬间,她的眼眶有些许的湿润。
      士程总是这般细心。
      一年多来,每日三顿药,都是他亲自熬了端来,从不借丫鬟管家之手。

      嫁给他是幸运的,她时常可以感受到安宁随和的气息充盈心中,却少了点悸动,欠了分喜悦。
      她对他,终究不比陆游。

      表哥……
      唐琬眉间一拧,连带着心弦都颤动了。

      不见则已,一见难抑。

      如果那人永远是自己离去时的模样,即使眼中充满伤心难过,亦不减眉宇间的那份浩然之气与鸿鹄之志,那么也许她会放心,也或许真的能够在士程海一般包容的爱中淡忘过去。
      可是一年前的沈园相遇,她看到的陆游是那般颓然,那般沉郁。他这样不快乐,叫她如何能不牵挂?

      这一年来,她一次次地梦见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持扇而立。轻柔地唤她:“琬儿,琬儿……”回首间,眸中刹那亮起的华采,在时间与目光的凝固里,饱含的是痴、是情、是怜、是思,还有淡淡的怨。

      或许真的是上天不许她遗忘,是命运一次次地捉弄于她。
      只是,苦了士程。

      正沉思间,赵士程已喂自己喝完了药,指尖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药渍。
      那双纤长的可奏出蠡城一绝箫曲的手,为自己轻拭污渍。
      唐琬不舍地握住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赵士程毫不介怀地一笑,顺手将她带入怀中,温热的唇抵着她的乌发。

      那原本淡淡的栀子花香已渐渐为药香所取代,在他身边的她,似乎早已不再是她。
      沉默半晌,士程突然低低地开口:“琬儿,明日我们出门走走吧。”

      “好。”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唐琬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这个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因为欠了他已经太多,太多。

      翌日清晨,赵士程按约带妻子出门。
      “士程,我们先去一趟禹迹寺吧,上次替孩子们许的愿还没有还呢。”唐琬浅笑,淡淡的目光中染起些许母性的光芒。

      禹迹寺,沈园。
      她竟主动提出要去那里。
      赵士程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怜惜和悲凉,点了点头。但愿她真的只是去还愿,还了孩子们的愿,也还自己的愿。

      禹迹寺的主持原与赵家夫妇交情甚好,久不见其来访,那日特意留了二人食素斋,夫妇俩也不好推辞。
      饭后,赵士程陪主持下了盘棋,大病初愈的唐琬独自在寺中观景。

      临水石桥,碧绿繁荫。
      空气中夹杂着桃花的清韵甜香,阳光泻下的柔亮衬着游人缤纷的笑脸,显得格外暖和。

      唐琬沿着垂柳的池边漫步,眼前的景致和一年前无多差别,远处的丛中隐隐还可见那一座座的雅亭和片片粉壁,仿佛还有黄藤酒的香气溢出。

      不知不觉来到那一方天地,扶着冰凉的石桌,缓缓坐下身。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白衣男子低沉儒雅的声音。
      唐琬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那渐起波澜的心。

      身后的亭中依旧有孩子在练字,见唐琬坐下,提笔跑来笑看着她。
      唐琬有些惊诧,疑虑地看看孩子。
      孩童无邪地笑着,指着唐琬的身后,欢快地说:“这字好漂亮,我每天都想学呢!”

      字?
      无意中地抬首,她蓦地瞪大了眼,脸庞瞬间褪了色。
      眼前不远处的一堵砖墙上,龙飞凤舞地留着一大片熟悉的字迹!那曾经日日可以见到的字迹,曾经书写过彼此青春誓言的字迹,熟悉到痛彻心扉。

      右起三个大字——钗头凤!

      习惯性得抬手抚上发间,却没有那枚青玉凤钗的踪迹。
      急急地走近那堵墙,唐琬抚上那浸透着浓浓深情与痴怨的字字句句,喃喃地念了出来:“红酥手,黄藤酒……”
      每念一句,眼泪都止不住地倾泻而下,满眼的水迹,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再模糊。

      他说自己,错错错!
      他叹彼此,莫莫莫!

      那一刻,终于梦醒。

      再也按耐不住内心喷涌而出的情感,琬儿接过孩童手中的墨笔,紧贴着前夫的名字后,也和了一首肝肠寸断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写完自己名字的瞬间,笔端仿佛枯了,再承载不了那丰盈的悲伤,“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这位夫人,你没事吧?”
      孩子和游人们的询问,她已经无法听见,脑海中回旋着的,只是那一声声低沉儒雅而又深情悔恨的呼唤:
      “琬儿……表妹……”

      唐琬靠着亭中的栏柱坐着,双臂抱肩,将头整个埋入膝间,任那潸然而下的泪,湿了春衫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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