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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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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客行七岁那年起,痛和苦便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滋味。
毒入五脏、胫骨断折、鞭伤遍体、经脉受损……可那么多回的痛苦难当里,并没有一怀柔暖,能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接住他。
所以身上的疼也变得不那么难挨了,只让此刻包裹着他、呵护着他的体温,变得更加真实。
头顶落下的日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不知流了多少的血,也叫他的视线越发模糊,温客行能看清楚的,只剩阿絮那双淹没在水色后,且布满了血丝的眸,和两弯极好看,却正攒在一起展不开的眉。
一只手贴上温客行的后心,柔和的内力立即似春水一样散进他的七经八脉。呼吸稍畅,神志也微微清明了一些,他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认起错来。“阿絮,对不起,我,咳……我没有保护好四季山庄,还是叫他们……叫他们把咱们的家给毁了。”
似是怕声量稍大都会将他给震碎,周子舒说出来的话,轻得几乎仅剩气音。“谁说被毁了?我收到了九霄的机关雀,他说幸好有你,山庄上下那么多人,全都平平安安的。是你,你把他们保护得很好!”
“是吗?那还好,还好……”
这一回没叫那些个师叔师弟们做成阿絮的心魔,只要活生生的人还在,他们两人总能领着大家一起,再用些美好的时光,填满一个全新的四季山庄。
那么,是什么在阿絮的脸上平添了这抹化不开的浓愁?
是……自己吗?
温客行欲将那隆起的眉结按下,可抬了手,才想起他的指尖已被鲜血污得没法看,只得讪讪地收了,换做颠三倒四地解释:“阿絮啊,你……你别生气,我一直记得答应你的事,我没有想去同谁拼命,咳……是孟婆汤,我看见了段鹏举……咳咳,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晚上总缠着你一起出去,不想点那醉生梦死,迟迟记不起旧事,才导致……”
周子舒不等温客行再说下去,一把揪住他未来得及垂落的手,用力地按住,让那半干的赤色,也沾染在自己的掌心、侧颊上。“好了,我知道了,我没生气,你伤得太重,先别说话……”
日影从天窗处斜披到两人身上,温客行捧着阿絮那张冷玉般的脸,恍如抓着了一缕天光。他那被血色濡湿的唇角,挂起微许的笑,又很快隐没了。
“这一次……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是我,是我设了假死之局,结果……阿絮,对不起,我……咳咳咳……”
他的声音里带了太多的惶恐与急迫,终又牵动胸口钝痛,殷红殷红的血水,再次伴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声溢了出来。
“闭嘴!”不知晓是这话,还是一滴滚烫热意,谁先砸到了温客行的脸上。他惊得止了咳,恍恍惚惚地看着,阿絮另一边眼尾落下的那颗晶莹水珠,流到了自己的手上,将指缝里那些深深浅浅地红给晕开,又滑向阿絮那完美的下颌线,重新凝成了一滴血泪,最终凿进自己的心里去。
“温客行,你他娘的给我听着,我那时本就命不久矣,也没想着要活下去。最后会等着北渊和乌溪从南疆赶来,帮我拔那一身的钉子,都只因着遇见了你。所以,你若是愿活着,我便陪你一世,你若是想死……那跳崖也好,怎么也好,我亦会与你一起!温客行,我问你,你想不想活?”周子舒说着,将脸上那只手摘下来,按到腰间白衣的剑柄上,仿若温客行真说出不要活了的话,就立刻能抽剑贯穿彼此的胸膛。
注视着阿絮眼里惊心动魄的情意,温客行痴痴地低喃道:“我……我自然是想活的,我怎么舍得你……叫你跟我一起,早早地去走那条黄泉路……”
“那现在就给老子闭嘴!等把你这倒霉的伤治好了,我再找你算总账!”
于是温客行便再也不敢说半个字,忍着一呼一吸间肺腑的刺痛,被阿絮像是掬着捧碎玉般仔细地拥着,驰过阴森冰冷的甬道,跨越杀声未休的林间,飞至停靠在路边的马车旁。
“子舒!”等在那里的七爷立刻迎了上来,仅扫了下好友被染了一身的艳红,和温客行还顺着往下滴血的衣角,就赶紧对一边候着的南疆武士吩咐道:“阿沁莱,去叫奴阿哈他们回来,我们这就得走!”
那人应声而去的同时,巫童已经上前和周子舒一起,合力将温客行小心地移进车中。
轿厢里比外面昏暗许多,温客行虚弱地张开些眼,瞧清正按住他脉门的乌溪,凝重地板着一张脸,吓人得很,跟他当初在赛君府里,诊治过阿絮后,从房中走出时一个模样,不由得轻轻笑了。
没想到他都伤成了这般,还能笑得出来,乌溪的一双眉皱得更深了。一旁的七爷往周子舒处看了眼,发现这曾经神鬼莫测的天窗之首,此刻快要连心里的焦灼都掩不住了,忙帮着催问了一句,才听乌溪认真地道:“温公子这是脱力了,不过外伤比较严重,又失血过多,若不尽快疗伤,恐怕……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他肩上这劳什子给拔出来,我才好施术救治。”
听懂了他的话音,温客行就悄悄地松了口气。
虽对自己的伤多少有数,可而今他再不是孤魂野鬼,身负着与阿絮共白头的鸳盟,由不得他不变得谨小慎微、患得患失。听闻自己这一身伤虽重,但还有救,温客行立即喜动颜色,努力往周子舒的方向望去,却发现阿絮面上的欣喜只一闪而逝,再低头凝向他身上透体而出的钩子时,已转成了痛色,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好,我来为他拔。”
温客行听得鼻酸,想对阿絮说自己没事,只要能活下去,这点伤算什么。可没等张口,又记起阿絮吼自己闭嘴时的神情,仅用口型无声地唤着那个镂进自己灵魂中的名字。
“乌溪,你跟我来,我们去给温公子抓一副汤药。”心有九窍地景北渊,把乌溪手里的药瓶、布条等物抢下来,往那一搁,掀开车帘,拉着这个还要嘱咐些什么的实心眼下去了。
鞭声清亮,马儿嘶鸣,车厢晃了一下,就被拉着往前跑去。
没了外人,周子舒再不顾忌,垂下修长的脖颈,让两人额头相抵,四目相视。“老温,你怕不怕疼?怕的话,我就借你手臂咬着。”
温客行怔了一下,笑了起来。
那样熟悉的话,是久远的上辈子里,他在河边用来撩拨阿絮的戏言。
现在想来,两人相识以来的那些光阴,已如画卷,随意摊开一页,连缝隙里都浸着堪比蜜糖的甜。
温客行忍不住张了嘴,刚想说话,立即被一个温柔至极的吻堵住。咸涩的血腥味在两人口中慢慢融开,只是还未来得及影响温客行的呼吸,这缱绻已缓缓退开。
然后他的右手就被小心的执起。“嘘!老温,倘若你有话想说,就写出来。”
温客行无声轻笑,便提了指尖,以血做墨,在那生着剑茧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哪里舍得。阿絮同我说说话吧,什么都行。
周子舒看清那些字,深吸了口气,将温客行扶起,侧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握住从他前胸弯出来的钩尖,一边徐徐地说:“这次多亏罗姨,她们一看见火光便知道不妙,派人接应,齐心协力避过了追兵。要不然……罗姨要领着他们回自己的府邸暂住,等你伤好了,我们得先去那里与他们汇合……”
在温客行听来直如仙乐的声音里,剩在体内的半截钩子,被阿絮用内力包裹着,飞快地拔了出去。一刹那间涌上来的疼痛蚀骨入髓,叫他一阵眩晕,有那么片刻,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但仍然记得,有一个人怕是正为自己忧心不已,于是连闷哼都尽数咬在嘴里,没敢泄出半个音去。
费力地喘息了一阵,温客行的五感才从疼痛中复苏,朦胧的视线里,最先看清的,是阿絮那双仿如青云出岫的眼,只这会儿功夫,那里面就又已聚了丝丝缕缕的水雾。
“老温,若疼……就叫出来,别忍着。”
嘴边逸出个无力的笑,温客行疲惫地摇了摇头,冷汗就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来。浑身上下聚不起什么力气,干脆把自己整个重量都倚进身后的肩上,才拉了阿絮沾了血的手,慢慢地在上面画字:你不也这样疼过……
“这怎么能一样!”周子舒眼底的泪意再也锁不住,颤巍巍地顺着鸦羽似的长睫垂坠而下。“那时我的味觉、嗅觉、触觉,慢慢都没了,感觉不到多少痛……”
温客行整个人如遭雷殛,刚才在撕裂皮肉的疼痛中哼都不哼一声的人,蓦地润湿了眼眶。
原来……如此吗?
难怪不管多么难喝的酒,阿絮都能咽得下去……
难怪每当自己做饭时,阿絮连咸苦都不肯帮着尝一尝……
难怪几次自己外出归家,都是成岭最先察觉,第一个迎出来……
猛地想到什么,温客行挣扎着坐起,几乎是把周子舒的手抢过来,胡乱写道:后来,你的伤?你是怎么回……
还没写完,他的手指就被人一把握住。
是周子舒不叫他再写下去了。
温客行呼吸一滞,看着阿絮对他笑,泪却像珠串一般颗颗滚落。“你猜。”
胸中痛如刀绞,温客行慢慢闭阖双目,身体微侧,埋首于阿絮的肩膀上。
哪里还用猜,左不过是“同生共死”这四个字而已,阿絮曾说过、做过那么多次了,早在自己将他一个人留下来时,就应该想得到的。
“好了,都过去了,咱们这不是回来了吗。”一只手覆上了温客行的头顶,缓缓地摩挲了一阵,周子舒才用仿佛是哄成岭一样的语调,轻声道:“阿湘央我帮着求情,说是你交代的那副画,她是抱出来了,可是两身衣裳还是被火燎了,怕你回去要揪她耳朵。想来,这点小事我还是能拦得住,就应了她。只是还要劳烦罗姨,得重新置办两套吉服了……”
温客行抬起些头,在彼此纠缠的呼吸中,定定地望着对面的人,那深邃如刻的脸庞上,拧了眉,红了眼,沾了血,又淌了泪,狼狈地好似今日被打碎了的人,不只是一个温客行,还有一个周子舒。
是了,上一世他们两人吃过那么多的苦,遭过那么些的罪,做了无数的错事,失了所有的亲人。可昨日已逝,往事难追,现如今,他的深仇已报,阿絮的心结已解,与其再纠结那些痛苦过往,不如赶紧治好了伤,从此,他们再不理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打打杀杀,就找个清静地地方,一同归隐,真正过神仙般的日子去。
这么想着,他又把阿絮的手扯过来,写道:等我伤愈,正好能穿。
“好,这次回去,我什么都应你。”周子舒说着,将温客行的头重新按回到自己颈侧,压住他的肩膀,攥着温客行背后另一边完整的铁钩,一个用力,蓦地出手如电,把它从血肉里拽了出来。
剧痛使温客行身体一阵抽搐,阿絮之前传过来的稀薄真气再也压不住胸腔的伤,半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猛地呛咳着喷出一口猩红鲜血。
“老温!”
耳边的呼唤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缥缈不清,可那声音里的惊痛却那么真切。
阿絮……
当温客行咬牙硬扛着从这一波疼痛中缓过劲来,慢慢地睁开双目,发现阿絮已为他封穴止血,包扎了伤口,正给他度着真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收了功,将温客行整个锁进一个暖热的怀里。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马车上的两个血人互相依偎着,明明该赶紧起来梳洗收整,可是他们谁都不想动。温客行软绵绵地在阿絮怀中窝了一会儿,心里起起伏伏,待摸索着把人手拉过来,那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写起了,指尖在上面颤了半晌,才写出一句:幸得君心似我心。
喷在温客行耳侧的柔煦鼻息,瞬间颤抖缭乱,温热的手轻轻合拢,把他因为失血而苍白冰凉的指节护起来暖着。过了片刻,阿絮忽又将两人交握的手分开,摊平他的掌心,郑重地在上面写下:定不负相思意。
温客行再一次泪盈于睫,盯着那被血垢漫得辨不清字迹的手,怔怔出神。原来老天将他送回这辈子来,重新又遭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不过是叫他再等一次故人,等一场相遇,等一回执手偕老,等一句此生不负。将他那些“不合时宜”,再一次统统都变作“不枉此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