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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恶疾】-七 ...

  •   第二日的天气不算好,阴测测冷嗖嗖,日头掩在厚密的云后,些须洒下些寡淡的日光来,半点暖意都无。

      街面上传来疏落人声时,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转,乍看到周遭家什,一时间竟忘却身在何处。

      昨夜事毕,她将狸姬送入炼狱。

      这是长老吩咐过的——

      “戕害上仙,万死不足赎其罪。要她永堕九重炼狱,日日哀号,夜夜惨呼,披发沥血,周而复始,无止无境。”

      也许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并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的知道死不得,于是加诸于身的种种苦痛,永无止歇。最后一点得脱的希望都被掐灭,对她来讲,没有将来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注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噩梦。

      死,对她来说,更仁慈些吧。

      可是显然,在长老眼中,狸姬的命与上仙的命,是划不上等号的。

      就如同在人间,王孙公子的性命,比之贫民百姓,要金贵的多。

      罢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纵使是神仙福地,众仙家还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财神趾高气扬,瘟神东躲西藏,玉帝王母稳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炼狱虚掩的巨大铜门之后,冲天的烈焰正炽,忽而幽碧惨绿,忽而赤红如血,憧憧鬼影虚无缥缈于四壁,这里已是地下最深处,但呜咽喑哑如泣如诉哀哀恸哭之音,仍像是从更深处而起,自脚下的泥土缓缓渗出,丝丝缕缕,透衣而入,漫过体肤,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语,甩不脱、赶不走,与你至死痴缠。

      “这就是我的下场?”狸姬眼底映出赤红焰光,喃喃低语,竟是痴了。

      举步前行,背影说不出的单薄凄凉。

      鬼使神差的,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转而为妖,她自称狸姬,鬼仆尊她一声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则天废萧姓为枭,史书提及她时,称她为枭氏。

      再之前,是为淑妃,犹记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亲自在她鬓边插上一朵牡丹,馥郁娇花压低了云鬓,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讳莫如深的眸光。

      更远之前,她还是萧良娣,徜徉在后宫花苑,在太子惊艳的目光中红了白玉双颊,眼睫低垂,团扇轻收,欲迎还拒,娇羞无限。

      那最最初的时候呢?

      眼中含着泪,她终于忆起最初。

      那时候,她还叫萧晚儿,与女伴嬉戏于萧家高高的院墙之后,春末的落花遍洒秋千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净如水。

      女伴羡她美貌,说:“不知我们晚儿,将来会嫁得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彼时心高气傲,一心要做天子枕边人,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命如悬珠。

      再然后斗宠输于武后,死不瞑目,立誓为妖,生生扼武后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愿作妖,武后却不知投胎何处。

      接着被温孤尾鱼挑引,动了升仙之念,用尽手段,哪料得抬首处已是炼狱?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当日没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贵人家,作个平常农妇也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养儿育女,含饴弄孙……

      都说再世为人重新投胎,她连这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

      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叫萧晚儿。”

      声音很低,但固执而坚决,就像少女时,那般固执地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

      醒来的刹那,脑中还闪过狸姬的脸,平静而又悲伤。

      “我这是怎么了,”端木翠苦恼地伸手按压鬓角,对自己的恍惚很是不解,“竟可怜起妖怪来了。”

      这些个妖怪,索性便狠毒狰狞到底好了,是杀是收她都不会难受,可是像昨夜狸姬那样……

      忍不住又伏回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通□□叹气。

      下一刻,忽的想到什么,腾地跳将起来。

      “我真是疯了……”端木翠喃喃,“宣平祸将倾城,我还在这里为了个妖怪伤春悲秋,定是疯了……”

      定定神,略整衣衫,就着缸里的凉水扑了扑脸,困倦疲怠之意总算是消了些。

      临出门时,反泄了气。

      也是,出去能做什么呢?

      瘟神腰间只悬了个疾疫囊,手中可不曾握有解药袋。

      但凡布瘟,哪次不是尸横遍野,收魂无数?须得旷日费时,这疫疾倦了兴风作浪的性子,才能慢慢消弭了去。

      况且这疫疾离了瘟神的腰囊,在人间不知又沾染到什么,遇腥臊沆瀣则变本加厉,遇制抗之物则日渐式微,因物而异一日数变,哪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唯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某个交好运的大夫,误打误撞得了抑制这疫疾的方子才好。

      还有,尽快找到温孤尾鱼。

      想到温孤尾鱼,端木翠怒火难扼。

      虽然还不了解温孤尾鱼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有可能,一定亲手将这败类送入炼狱。

      思忖良久,方才踏出门去。

      当此时,一静不如一动,与其闷在这偏远农庐,不如四处走走看看,兴许有意外收获。

      ————————————————————

      这辰光,聚客楼内外,人声鼎沸,呼喝喧嚣之声,远远传至几条街外。

      公孙策未交五更便已起身,依着前晚所约,不久便有人前来,将第一批白芷艾草送到,经公孙策分拣配搭之后,聚客楼即刻起灶熬制,俄顷药草柴火不断送至,聚客楼的灶房不及熬煮,便有人在门前空地现起炉灶,另有不少人从家中拎出泥炉,就在堂前生火,一时间内外人来人往烟雾缭绕,鼻端所嗅,尽是炭火药草味道。

      待天色稍稍亮了些,便在门外空地上摆上条桌,用瓮坛装了药汤分发,临近百姓三三两两过来,或盆或碗,打了汤剂回去,路上间或见到蒙了药巾的壮汉,呼喝着抬着担架过来,知是将重疫者抬往东城城隍庙,赶紧往边上闪避。

      却说公孙策忙了半晌,至此刻才得空喘口气,李掌柜的忙将他让至一旁喝茶,方取下药巾喝了几口,便觉有人伸手拽他衣角,低头看时,却是个稚龄女童,愣了一愣,方才省得:这是小翠。

      小翠仰头道:“伯伯,大哥哥哪里去了?”

      公孙策笑着摸了摸小翠的脑袋,道:“大哥哥在城隍庙那头照顾病人,你且等他一等,就快过来了。”

      小翠撅了撅嘴,也不理公孙策,双手旁拨,使劲在人群中取出空隙来往外钻,她身量尚小力道不足,直挤的小脸通红,公孙策哈哈一笑,也不去管她,重又将药巾蒙于面上。

      好容易挤到门边,却没留意到台阶,一脚踏了个空,好在迎面有人过来,伸手将她扶住。

      抬头看时,却是个白衣服的女子。

      ————————————————————

      来的正是端木翠。

      原来端木翠出了农庐,一路往城中过来,中途见到有人持盆奉碗,询问之下,才知有开封来的大夫在聚客楼发放汤药,好奇之下,便过来看看。

      扶住小翠之后,顺手端起旁侧桌上的药碗,擎起低首闻了闻,知是驱疫的寻常汤药,随手搁下,无意中瞥到小翠正看着自己出神,奇道:“你看什么?”

      小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长长的“啊”了一声,感慨道:“姐姐,你长的真好看。”

      随即点评:“你要是头上戴两朵花,穿那种花的衣裳,衣服上还有那种带花的圆珠子的,就更好看了……”

      说着还伸手在自己头上身上拼命比划,一脸的心向往之。

      头上戴花,穿花衣裳,衣服上还有带花的圆珠子……

      好了小翠,甭闹了,端木姑娘又不是花仙子……

      端木翠哭笑不得,往内堂看了看,喃喃道:“怪了,这药是用来驱疫的,那么那些重疫的人又被安置在哪?”

      “城隍庙。”小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城隍庙?在哪边?”

      “那边。”坚定地、毫不迟疑的……随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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