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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引子 ...

  •   开封府,夜。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搅嚷的地方,此刻也安静的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公孙策坐在泥炉旁,手上的卷册书页微微泛黄,泥炉上笨拙样子的砂锅正突突突冒着热气,汤药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烛光有了轻微的明暗变化,公孙策下意识看向门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大人,你怎么……”

      包拯笑了笑,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笑意来,示意公孙策坐下。

      公孙策有些局促,但还是坐回泥炉旁的凳子上,对面还有一张矮凳,公孙策心中转开奇怪的念头:大人也会落座吗?

      印象中,包大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或临堂审案,或对案检书,这样矮矮的凳子,是庄户人家闲话家常时坐的,非但没什么仪态可言,反称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会坐吗?

      他还在这么想着,包拯已经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随意撩在一旁,坐的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惯的。

      公孙策自嘲:自己实在是想的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来,是要说什么事呢?

      公孙策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日,稀疏平常,无甚不同,大人下朝归来,便一直在书房翻检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饮茶,一如往日。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他说的?还要留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合时宜的地方。

      “汤药是给展护卫的?”

      “是,”公孙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放在一旁的卷册,“展护卫这阵子身子不好,日间翻了几卷医书,得了些滋补的方子,拿来试试。”

      包拯略略点了点头,顿了一顿,轻声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过来。”

      “宣平?”公孙策微微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离开宣平已有数日,牵挂不减,听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圣上褒奖了庞太师,说是太师进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缓解。”

      公孙策微笑,不置一词。

      “派往宣平的人回来报说,当地百姓感念庞太师和圣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昼夜不息,为太师和圣上祈福祈佑之人络绎不绝。”

      民心最是淳朴,没有人知道天子是因为夜半先帝的托梦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庞吉救城。他们只知道,最最绝望无助的当口,城门大开,如同为他们铺开一条生路,庞太师蹬着高头大马,神砥降临般代天子宣诏,同时带来了开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济宣平之困。

      再然后,像是有上苍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没有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复苏,那些个明明已经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迹般还阳。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个宣平,在这样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么猫妖戕害人命,什么公孙先生作法招魂,统统拂过脑后。公孙策他们走的悄无声息,李掌柜的忙着酒楼重新开张,也未顾得上相送。

      他们的步子淡而缓,没有过多的回首,走的时候是黄昏,三条被夕阳拉的很长的身影背后,留下一座死而复生的宣平。

      “公孙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话将公孙策从零碎的恍惚记忆中唤回。

      公孙策不觉哑然失笑:“大人,学生有何委屈?”

      包拯叹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谁,本府心知肚明,莫说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连你和展护卫,都险些不得全身而归。叹只叹如今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真正有功之人……”

      包拯沉默了。

      言有尽而意无穷,包拯的意思,公孙策明白的很,自古以来,一件事两样笔墨书,奸恶的可以被颂上高台,忠贞的可以被踩进尘埃,叛贼可成明主,明主可变昏君,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变扭曲蒙蔽的东西,连带着将公道一发带累的可变扭曲蒙蔽。

      “此趟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为了作名利计,又何必在事后作名利之叹?”公孙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阖首,公孙策既然看的如此超脱,他亦不便徒作嗟叹。

      ————————————————————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远,公孙策收回目光,垫着隔布将砂锅的盖子掀开,浓郁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移锅,熄火,盛药。

      寂静的回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孙策奉着汤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临近开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并归来,于开封府而言,怎么样都说得上是一件庆事,公孙策甚至筹划着一番小聚,两盏薄酒,三五家常菜,无拘无挂,其乐融融。

      谁承想展昭会倒下去。

      那时他们在简易的小茶铺中饮茶,茶汤浑浊,茶屑飘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将茶屑吹向茶杯杯缘,公孙策犹豫了半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端木姑娘,你暂时……不会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饮茶的动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动不动,茶面却微微漾开纹络。

      端木翠继续吹茶屑,头也不抬:“怎么走啊,再走个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孙策试探。

      “先回开封住下咯。”

      展昭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漾出极淡的笑意来,他站起身来,朝向还在茶摊处忙活的小二:“小二,结账。”

      紧接着,公孙策感觉似乎有暗影当头罩下,伴着带翻茶碗的声音,急抬头时,就看到端木翠慌乱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进城,直奔开封府,端木翠的归来与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于消化的小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甚至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归来。

      “展大哥怎么了?端木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伤了?快进房去……端木姐你这阵子可好?”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味的烦忧似乎对端木翠的归来过于忽略,太过的欣喜又似乎显得对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况,开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顿下展昭,张龙急急带端木翠去了红鸾的卧房。

      卧房窄小,窗棂微启,红鸾静静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阵子还好好的,两天前突然就……”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掀红鸾的衾被。

      男女有别,张龙此举过于突兀,端木翠不觉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衾被掀开处,她看到红鸾的身体,上身还是女子形状,着淡粉色衫子,下*身触目惊心,尽是盘根错节的曲根,树皮斑驳,还带着干裂的泥土。

      换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树,木棉树。

      端木翠轻轻叹一口气。

      变化是两天前开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温孤尾鱼死的时候。

      看起来,温孤尾鱼是以极恶毒的手段操纵了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这些精怪是他主体上抽生出的须芽,须芽若断,不损主干繁茂,但主干若灭,须芽难逃涣散的命运。

      端木翠轻轻为红鸾盖好衾被,向着张龙摇摇头。

      “救不了了?”张龙的眼圈忽然红了。

      红鸾动了一下,苍白的眼皮睁开一线,目力所及处,模糊地看到张龙僵立的身影。

      “张大哥……”她虚弱地□□出声。

      张龙喉头滚动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声,趋身过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

      她轻轻为两人掩上门,却没有立刻离开。

      天气像是要转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开春日的气息。

      他们在宣平所历,固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历险故事,但是与此同时,在这里,开封府里的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平淡,或许寻常,但是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全部的世界。

      她无意去探究张龙是否是对红鸾有意——红鸾的命运已成定局,门扇背后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许过些日子,会看到张龙一个人喝闷酒,脾气古怪,不理人。

      决意杀死温孤尾鱼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带累到红鸾吧,又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

      回廊之上,仆从明显比平日里忙乱,有奉铜盆热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药的,擦肩而过时,不时听到急促且轻声的展护卫怎样,展护卫怎样怎样。

      其实之前她跟公孙策说过:“展昭没有大碍,只是被冥道的戾气所冲,一时逆气攻心罢了。”

      公孙策很紧张:“不是有苍颉字衣护身么?”

      “那是冥道啊。”

      公孙策哦了一声,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又是把脉又是施针又是下方子让灶房赶紧熬汤剂,把一干仆从支使的人仰马翻。

      这样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那我先回草庐,明日再来看展昭。”开封府不是她的地头,人来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松懈,又帮不上什么忙,强烈地想回到草庐,休整一番,洗洗弄弄。

      毕竟这一趟回来,日子还长。

      彼时公孙策正忙,随口嗯了一声,或者是因为他跟端木翠已经够熟,无谓拘泥俗礼。

      直忙到掌灯时分,大人回府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终于得闲,洗漱之后,带着一身疲惫就寝。

      半夜时忽然醒来,只是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了一番,忽然就想起来了。

      端木草庐不是被烧了么?

      这一下毛骨悚然,激伶伶从床上跳下来,只汲拉着一只鞋去敲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门,展昭还昏睡着,不敢让他知道。

      事情一说,几个人都慌了,今时不比往日,她一个年轻姑娘,无处可去,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提着马灯沿街去找,几乎未曾把街巷都给找遍了,然后跟守城的官兵说了好一通软话,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庐。

      快到端木桥时,赵虎眼尖,一眼看到桥下似是坐了个人。

      公孙策提起马灯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颗心终于放下的同时,鼻子忽然一酸。

      他让赵虎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灯过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着膝盖,在堤下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眼睛呆呆的看着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的发亮的水光。

      马灯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湿润的土壤,她忽然低声道:“公孙先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说的是草庐。

      公孙策自责到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一回到开封,心思就全扑在开封府和展护卫身上,把端木翠给忘了呢?

      她现在没有法力,没有可以驱使的精怪,没有其它的朋友,没有栖身之处,甚至,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做神仙的时候,她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但是现在是凡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狰狞地挤到她面前。

      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有没有想到过这些?她或许想着,自己做过将军,做过神仙,听起来是风光无限,但是又怎么样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难怪她没有回开封府,依着她的执拗的脾气和性子,一旦钻了牛角尖,怕是能在这坐到天亮。

      公孙策忽然就气展昭倒下的不是时候。

      他如果好端端的,那样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提前为端木翠打理好一切,事无巨细:饿不饿,想吃什么,要住在哪里,要不要仆从侍候,闷不闷,想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要添置什么样的衣裳、脂粉、钗钿……

      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这一切,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落差,直到后半夜才想起她来……

      看到她单薄的在夜半的冷风中略嫌瑟缩的纤弱背影,公孙策心中涌起父亲之于女儿般的疼惜。

      “端木姑娘,跟我回府吧。”

      “不想回。”

      这个答案实在是在意料之中的。

      公孙策叹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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