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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折 北里花間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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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人称西市红灯区为「北里」,从青龙二街到白虎街一带,转过了北桥便是皇城的不夜天。举目尽是灯红酒绿、莺声燕语,还有妓馆的姑娘掩袖衢间,招揽恩客,若是有不知情的旅人途经,必定以为这是哪里的人间仙境了。
「殿……公子,小人都查过了,从东宫一路到此,连只老鼠也没跟着,连傅大人也不知道公子去了那里,公子仅管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花间里,这是北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级淫窟。
从庆武二十四年开业到今,规模日日扩大,艺妓色妓名满皇城,好此道者没有不知道此地。皇城虽有宵禁,北里几家有权有势的里院却有特权,宫灯在檐下悬挂一排,门外送往迎来,门内语笑嫣然,曲尽风流。
「既然这样,应该可以不用躲了罢?」
花间里对街摊贩大白菜堆里忽地冒出两颗人头。其中一人头戴竹笠,一条红汗巾子自笠顶到下颚紧紧扎起,两人都用蒙面巾遮去脸庞,只留四只眼睛东张西望。
只听一阵窃窃私语后,较高的人影起身确认无人监看,这才缓缓卸下面上遮蔽。
一张清秀俊雅的脸随即展露在夏风中。遮面布下竟是个看似十五岁不到的弱冠少年,眉间颇为老成,举手投足盛气凌人,身上衣饰华丽,掩不掉纨袴子弟习气。
慌慌张张爬出白菜堆的却是个矮小男孩,皮肤黝黑,眼睛鼻子都小,凑在一张脸上却嫌过挤,让人忍不动手替他捏匀。一身男童服色,显是大户公子的小厮,搓着手毕恭毕敬地跟着少年,深怕惹起主人一丝不快。
少年现在确实是相当不快。他掉头往白菜堆一瞪,半晌叹了口气,眉间堆满无奈:
「纯钧!你要躲到什么时候?真是的,好容易到这地方来,装什么正人君子!」
白菜堆闻言骚动一阵,仍是没有反应。少年单手插腰,语气瞬间威严低沉:
「给我出来,纯钧,这是命令。」
好在他祭出杀手,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大白菜阴影后缓缓步出一人。
若是同时看见他和华服少年,谁都必定惊讶不已,因为两人是如此相像。从高挺的鼻到削薄的唇,上天用同一副模子精制了两副面具,各安在这对兄弟脸上。
要不是来人穿了件朴素的淡青竹纹夏季罩袍,腰间谨慎地系条破旧汗巾,和少年的华服大相径庭,还真认不出来孰为兄孰为弟。
「哎呀,你又穿成这样,纯钧,哥哥不是叫内府给你添了好些件排褂和袍衫,你也别老穿这种穷书生的装扮,而且我们是来寻芳问柳,又不是上私塾,你还带那条过时的破抹布干嘛?」
被唤纯钧的少年只笑了一下,没有答话。男孩见纯钧要走路,忙趋向前作势要扶,但纯钧却摇手婉拒了,随即一拐一拐地朝兄长靠了过来:
「这是凰皇姊给的汗巾子,旧是旧了,我舍不得扔,所以才一直带着。」
夕照下只见他面色白净,双唇一无血色,像是刚大病初愈的模样,格外令人怜惜。华服少年抢上前来,单臂一架,便代男孩搀稳弟弟。他知道弟弟的左足自幼不良于行,一般走路还好,走长了便相当吃力。
少年听见汗巾的来由愣了一下,神色闪过半分奇异,随即不在这议题上打转。
「你仔细点,纯钧。就叫你到车府署去备架软轿,就偏要坚持,脚上不方便,待会儿要喝醉了,我看你怎么回去?」
纯均淡淡地笑了一下。「打娘胎出来的病根,早习惯了,且况又不是出来办正事,怎好意思麻烦内务府?」
「你就是这点讨人厌,奴才就是养来使的,你给他们三分颜色,他们就在你头上开染坊了。看在咱们嫡子的分上,这才必恭必敬,还不是为了自己以后好过?阿黑,你说是不是?」
用下颚一指恭立一旁的矮子,少年显得盛气凌人,男孩连忙陪笑:
「是,殿下天纵英明,天生便是龙权贵胃,小的见了殿下心里就不由得熨贴,服侍殿下就像服侍亲娘,无时无刻不觉如沐春风,光是看到殿下……」
「要跟你说几次,这种地方不要叫我殿下,我现在不是皇储,是富商的长子,叫我湛庐,湛庐公子!」
单手一弹腰间剑鞘,男孩不由得随剑鸣一颤,想起这位出手不知轻重的公子曾有多次剁下奴才手指的记录,连忙头脸贴地噗通一声跪下。
「是,殿……公子恕罪,小的出口不知轻重,罪该万死,小的……小的自掌嘴巴,还请公子息怒。」
说着长跪不起,竟当真一左一右掌起嘴来,不多时满颊通红,唇角还淌出血丝。少年附手胸前,竟是冷眼旁观,半晌冷笑一声,这才抬手制止。
「你倒伶俐,但别伶俐过了头,今天的事若有一事泄露,我叫你有二十根手指也不够!起来罢,混账东西,跟我进去,这才当真有你好受的。」
末句已转为调侃语气,男孩连忙一改歉容,跟着主子阴笑起来。少年持扇高举,神色瞬间振奋,对着花间里的牌额喊道:「好了,纯钧,我们走吧!今晚若不是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就不姓──」
「哥哥,晚上有廷议,父……爹特嘱你出席,还是节制些好。」
纯钧却当头浇了盆冷水,语气虽然平淡,却足以让少年的兴致半消。
「纯钧,你怎么越大越像傅老头那家伙啊?整天捧著书,左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右一句视民如伤、视民如手足,你要做爹的好儿子,就请自便,别把我给拖下水!」
「但是哥哥……」
「湛庐公子,你可终于来了,等煞我们姊妹了!」
纯钧还未及回话,大概是兄弟俩实在太过显眼,花间里忽地门户大开,软语先人而来,五颜六色地迎出一大队莺莺燕燕来,把华服少年簇拥着上阶。纯钧连闪避都未及,便和兄长一道被淹没在绫罗绸缎里。
「说是申时要来,怎么拖到这早晚才现身?掩袖姊姊还以为你忘她,在那摔东西哭个不住呢,你这没良心的!」
召妓是皇朝由来以久的应酬习俗,贵族以至于诗人多好此道,少年即便才十五六岁出头,耳濡目染下早已是花丛老手。
见那些歌妓大半浓妆艳抹、庸俗脂粉,纯钧看不过去,要不是碍着哥哥,早转身有多远逃多远,只得径自背过了身。
众妓大半认得华服少年,见一个同龄男子呆立一旁,尽可能回避目光,当先一名老妓笑道:「湛庐公子,您说要拉自己挛生兄弟来,莫不就是这位公子罢?」
众妓一听兴奋起来,时挛生子死亡率高,不论东土或西地都属少见,闻言转眼已将纯钧包围起来,又是摸脸又是惊叹,没多久不该摸的地方也摸了起来,一时把木讷的胞弟石化当场。而随行的男孩早被另一群小歌妓簇拥,到底阁的耳房快活去了。
「当真是生得一模一样!可见得造物主神奇,生了湛庐公子这般整齐人物犹不满足,定要造一双的,阿弥陀佛,这可叫我们挑那一个好?」
「……哥,哥哥,拜托……」
纯钧转头朝少年求救,一脸惊慌,被众妓又拖又拉地穿过垂花门,转过短梯,迎向二楼暖阁。
「纯钧,习惯就好了,女孩子们很可爱啊,你在怕什么呢?大家听好了,若谁能摸出我和纯钧有何不同,重重有赏!」
众人一听更来劲了,扯着纯钧衣袖上下其手起来,不少人把手探到怪异的部位,骇得纯钧连多呼吸一口都不敢。若不是梯上传来话声,纯钧恐怕就要夺门而出了:
「我道是谁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北里都快歇市了,还来做什么?」
一口标准的皇城腔,略带几分婉转,几分娇柔。
纯钧不由得抬头看去,却见暖阁里一人倚柱而立,长发胡乱堆了个髻,松松靠在鬓头,半遮耳上明月宝珠。翠绿袄子半掩半开,露着桃红抹胸,酥乳堆雪、肩披薄纱,底下竟不穿裙,只随兴缀了件葱绿袱裤,更添风情万种。
似乎喝了点酒,女子醉眼迷蒙,唇上叼着一叶桃花梗,佣懒地嚼动着,当真是艳胜桃李,一时连纯钧都看呆了。
「掩袖姊姊!」
众妓忙蹲身请安,似乎还对那女子忌惮三分,传闻花间里几乎要改名做掩袖楼,就是打着这姑娘的招牌。不单是美,掩袖交际手腕素来一流,多少王公贵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惜浪掷千金换取一笑。
掩袖倒也矜持,花不起钱的、地位卑下的,她一概拒之门外,只留些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竞取美人青睐。
「是是,姑娘恕罪,在下为躲那些苍蝇,浪费了不少时间,你看这不是来了?」
见女子轻嗔薄怒,少年连忙笑着打躬作揖。说也奇怪,这位掩袖闹起脾气来有时谁也不见,连户部尚书都可以扫地出门,偏生对这位胡子都没长的少年青眼有加,再怎么忙也都破格应承。
掩袖似不肯接受道歉,一下绕到柱影里,少年伸手去捉,她边啐边退,谁知对方早绕到她背后,足下一绊,温香暖玉便跌入他怀中:
「啧啧,今天怎么这么着急?要入洞房也不是这样。」
笑语中揽住掩袖,少年五指顺势往发上抚过。掩袖奋力挣扎,忽觉鬓上一凉,连忙抬手去握,触手却是一枚簪子,她虽久在风月,什么珍玩首饰没有见过,收到这样精致的簪子也是第一次。
簪头缀着玉碾成的薄鳞,覆满雕工细腻的奇兽全身,珍珠串成稚尾垂落耳际,掩袖竟挑不出半颗色泽不匀。一时怔然,少年凑进她耳畔呼气:
「喜欢么?」
掩袖脸上一红,瞥过脸只是不理,少年重新替她上簪,她反身已勾住少年臂膀:
「这点东西就想收买我,叫我做苦守寒窑等你,那是休想!你过来,错都在你,今晚若不是留到我满意,我做鬼也要缠着你这死人!」
少年笑开了颜,伸指一点她粉颊,作势一躬到底。
「是,恭敬不如从命。」
纯钧一脸操心:「哥哥,晚上有廷……」但话没说完,早给一片莺笑盖了过去。
歌妓们簇拥着两名少年,纷纷涌入暖阁,点灯的点灯,添酒的添酒,一时小小的花间里,顿成男人享受人生的乐园。少年的笑声朗若石磬,马靴往桌上一靠,箬笠一丢,夹手便搂过一把姑娘,哥哥长妹妹短调笑起来。
纯钧却显得手足无措,只是静静侍立一旁,目不斜视,连手指也不敢动上一动。若说华服少年是金,他便是未承雕琢的玉,掩袖静静打量这宛若一个模子印出的二人,心中也觉稀奇。少年示意纯钧坐到他身畔,自己举盏笑道:「今天是我弟弟第一回来这儿,不给他来点特别的说不过去。各位美人以为如何?」
少年话音未落,一旁的歌妓立时吱吱喳喳起来,一人笑道:「正是,不如就叫小公子爷上台献个唱吧!」旁边一个小歌妓就笑着道:「人家脸嫩得很,献什么唱啊!不如让公子爷点个台,让他欢喜的姑娘给他献唱才是正经。」
少年指的多半是上流名妓,不识字的、没有两把真才艺的,还坐不进这暖阁。少年见歌妓们兴致高昂,笑着安抚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来陪我弟弟玩个游戏,怎么样呢?」
纯钧早已坐立难安,起身就想逃出暖阁。少年早知弟弟脾气,搂着纯钧不让他逃跑,掩袖在一旁看得好笑,故意问:「是什么游戏?想必你这种人想出来的,绝对没个正经,也难怪你弟弟要跑了。」
少年便笑道:「怎么会,绝对正经,还挺文雅的。」
见众歌妓都难着他,少年志得意满地道:「我的游戏不必作诗什么,不像王公贵族老爱搞那一套。我们就拿个鼓,以鼓声为信,击鼓之人隐于帘后,酒筹从我开始依次传递,鼓声停时,酒筹在谁手上,谁就得表演一样才艺,琴也好歌也好,旁门左道也行,若不能让众人服气陪饮,就得加罚一杯。表演完还得唱一首小曲,饮了门杯才算完。」
歌妓听了都觉有趣。一个歌妓在旁边笑道:
「这游戏分明就是要把大家灌醉,不表演也喝,表演的也喝,岂不喝垮咱们了?」
掩袖便笑道:「你瞧,说你的游戏肯定不正经,还不认了?」
「哪里的话!我是看纯钧怕羞,才想这法子给他露露脸,你们不要诬赖好人!」
少年抗议道。一旁纯钧早羞得低下了头,脸抬头看一眼掩袖都不敢。众人笑笑闹闹,已有歌妓端着筑鼓躲到帘后去了。
一时鼓声响起,众人忙拾了酒筹,嘻嘻哈哈传了起来。传了几次传回掩袖手里,鼓声正巧停了,大家都拍手叫好,岂料掩袖兀自不依,硬是塞进少年手里。少年嘻嘻一笑,捉着掩袖的手又放了回去。
「该!自己造的业自己受,老天爷有眼睛!」
掩袖啐了他一口,众妓都起哄起来,有要她当堂一舞,也有要她吻少年了事的。掩袖大袖一挥,止住众人絮语,当案头一坐笑道:「你们小看了奶奶我,以为女子就只会做这些事么?告诉你们,今天我就来说段书!」
「几日不见,倒发达起来,做起女先生了。」
少年抢先调侃,见掩袖说得新鲜,遂也附手静观。众女连忙鼓燥,掩袖清了清嗓子,纤指夹起案上梨花板,轻响二声,一本正经地开了场白。
「听!女神创世,开天辟地,人类遗脉一晃九百多年,初祖开我皇朝业基,斩妖除魔,荜路蓝缕,先有兴王救我万民水火,后有英王辟我皇朝疆域;逐鹿群英,转眼更易,鏖战千里,徒留叹息!可怜李皇朝百代传承,子孙命运多舛,今日良辰好景,莫沾血光污了客官清听,不如来段『皇朝秘史』,诸位父老且听……」
听她东拉西扯,歌妓们无不掩面大笑起来。少年取笑归取笑,倒也佩服掩袖才气,开场白的韵文似模似样,皇朝历史也背得还算详细,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作此老态,竟别有一番风情。
纯钧望了兄长一眼,似为掩袖话本担心,少年只是支颐欣赏,掩袖夹板又唱道:
「话说当今龙翼上皇,文治丕焕,屡战屡捷,九百年来无一能及。儿子却不肖父,皇后炎氏生了三个嫡子便香消玉陨,老大单名一个『罴』字,乃是皇室长子,本该富贵一生,奈何七岁上出了意外,跌落池子淹死在水里。」
「嫡二子于是佼幸扶为太子,却也不能称心合意,前阵子单身逃家,震动朝野,却原来是独个儿到西地玩耍去了,你说这样的皇储,古往今来有是没有?」
耳听室内一片笑声,纯钧作势站起,少年忙一扯他衣袖,悄悄使了个眼色,见兄长唇角带笑,似是兴味大于在意,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皇朝父子相传,皇位传嫡不传庶,这是千年定制。可嫡子虽不成话,庶子反倒个个机伶,别人不说,单是承妃武罗长子,讳名『鹿蜀』,今年还二十一二岁年纪,礼贤下士,师事儒学名家,文章已是皇城有名。」
「朝野上下无不交相称赞,你道他们称他什么?『仙九王』便是!据说生得倒俊,多少女子为他倾倒,他却守身如玉,至今尚未娶妻,当真可惜得紧。」
最后一句却露了烟花女子本性,引来满座窃笑。掩袖说得更加起劲,梨花三响,又说道:
「另一位值得大书的便是当今滇亲王,讳名『雍和』,却是魁妃毕方氏所出,年纪轻轻便战功标柄,扫荡南疆叛乱,两三年间海内靖平,朝野都称他『小庆武』,说他颇有乃父之风。」
「倒是弟弟不成话,讳名『肥遗』,宫里都道是生错的,浑号『小胖子』,李皇朝历代王公尽是英俊小生的命,风月债不知积欠多少,独独他与众不同,生得连上皇见了都摇头叹息。」
说着唱作俱佳地叹了口气,众女皆笑成一团,掩袖夹了梨花又要唱:
「皇子这样倒也罢了,倒是龙翼陛下有位公主,也是庶出,虽是女子,却比儿子还有名……」
纯钧下定决心,枉顾兄长死命摇头,站起身来握住她夹梨的手。众妓皆尽一惊,掩袖诧异地抬起首来,已给纯钧抢先。
「姑娘,这话本写的好,只是今日我哥哥是来寻乐的,讲些粺官小说的未免扫兴。还是别唱下去了罢。」
少年声音一沉,在背后叫了声「纯钧」,却被胞弟刻意忽略,与少年同色的黑眸凝视掩袖,好像若她要再唱,他就要强行制止似的。
掩袖「哎哟」一声,被纯钧认真的态度吓着,抚胸笑道:「这儿来来去去都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初见我的面,总说得天花乱坠,个个都是大将军、大宰辅,还怕我不信,挖空了心思拿故事来骗我,一个说今儿上茅厕遇见太子,那个又说自己曾替上皇穿鞋,听多了,我不会唱也能吟了。没想到扫了公子的兴啦,真是对不起了。」
纯钧长长呼了口气,在兄长身畔坐下,眼神盈满语重心长。
「非我僭越,只是这话本,还是少在王公贵族面前唱的好。」
见掩袖不解地堆起俏唇,少年一拍纯钧背脊,笑着起身缓场。
「看不出你这媚煞人的女先生,书说得这般好!赶明儿也不用当歌妓了,我在扬子江畔替妳开个场子,包妳们掩袖姊天天坐无虚席,妳们等着数打赏便行。」
众女更是花枝乱颤,一时把适才插曲抛到九霄云外去。掩袖佯作拱手,向少年一揖到底,笑声里尽是挖苦。
「算啦算啦,要等你这负心郎替奴家攒钱,不如从良快些。奴家不做什么秽气的先生了,这令还没完呢,你们别看姊姊这样,年轻时还是教坊的『前头人』,要不是被男人骗了,现今还不知多风光呢!」
皇朝的娼家体系由来已久,一般分作艺妓和色妓,当然绝大部份是两者兼营。其中又因品级与所属不同,分为宫妓、官妓、家妓、营妓和私妓,优秀的宫妓多配入禁宫所属教坊,学习款曲,取乐王公。第一等的更被选为『内人』或『前头人』,得以亲见上皇,是艺妓中姣姣者,和北里这些市妓有云泥之别。
听掩袖一介私妓竟有此经历,纯钧也自讶异,只是静静听她抚筝而歌。
却见她转轴调了几个音,忽地朝少年抛了个媚眼,唇间盈满戏谑的挑逗,人也跟着投怀送抱。
「你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曲子出来众人先是一愣,谁想不到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会唱这种牌调,待听到她把辞中的「我」都换成了「你」,与原曲旨趣大相径庭,便知她在嘲讽少年,又都大笑起来:
「你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你也会围棋、会蹴趜、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我便是落了你牙、歪了你嘴、瘸了你腿、折了你手,天赐与你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
唱到此处掩袖媚眼一酣,随手抓起绣帕一抛,就甩在少年鼻梁上头,他也不忙扯下,就着湘帕嗅那麝香兰桂,笑嘻嘻地瞅着眼前佳人。
「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未等乐曲收拨,少年仰天一笑,搂紧了女子就是一阵乱吻。掩袖娇笑连连,忙佯推了推他,他却变本加厉,修长指尖顺着女子腰身往下攀爬。
「以前有人说过:『掩袖工谗,狐魅偏能惑主。』,先时我还道他骂的过份,怎能这样说女人。今天这才领教,女人不但能诱惑帝王,能倾国倾城,就连神仙也能醉倒!那还有妳们不能的呢?」
「好不害躁,你当自己是神仙么?」
两人自顾调笑,一时玩得不可开交,纯钧侍立远观,不自觉喟然一声。兄长在他眼里一向如此:大胆、活泼、旁若无人又充满活力,虽然野火燎原时总让他头痛不已,但不知为何,纯钧对少年有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分不清是羡慕还是爱慕。
正怔然间,不多时鼓声又起,众人饮了门杯完令,早把掩袖的话抛诸脑后,传着酒筹又嘻笑怒骂起来。
蓦地鼓声戛然而停,却是停在少年手里,掩袖第一个拍手大笑,指着他鼻子道:
「真是老天爷有眼睛,这便叫现世报!」
少年假意苦着脸,酒筹一丢,环视暖阁一圈道:「什么现世报,定是你们这群小蹄子弄鬼!」
众妓忙摇手叫冤枉,掩袖起身把酒筹狠狠按入他手中,兴灾乐祸地颐指气使道:
「想赖,可没这般简单,你这野猴子,快耍个猴戏来瞧瞧!」
「也罢,」少年在一片笑声中拱手而立,故意长叹:「在下平生不学无术,也没什么傲人才艺,就只歌声还有几分信心,不如就献丑唱上一曲罢?」
「却又来!这不是泼赖么?每个人轮到了本来就得唱小曲,你又要表演唱曲,这是两罪一罚,我不许!」
掩袖举手抗议,少年却佯作听不见,径自咳了两声,嗓音犹脱不去童稚,倒也颇为清澈:「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才开口唱两句,底下歌妓早一连迭叫嚷起来,掩袖嘟起了小嘴。
「瞧不出你仪表堂堂,果然也不过是个俗人!这首红豆词是咱风月场中人唱腻了的曲儿,奴家好情好意出个雅令,怎地拿这种俗物来敷衍咱们?」
少年笑着一搂掩袖纤腰,在臀上重重捏了一把,掩袖惊呼一声,作势推开,脸上佯装嗔怒,半身却已贴了个实,软洋洋窝在少年臂弯里:「别急,把曲子听完再来议论,你们只知古人有首的『红豆词』,却不知我湛庐也有一曲『红豆词』,怎么,听是不听?」
众妓闹烘烘地说要听,只有掩袖佯自掩耳,不依道:「那有什么你的他的红豆词,定是你这泼猴撒赖。」
少年却不理她,右手仍拥着掩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阖眼唱道:「滴不尽,春宵美人跨间泽,开不完,双足迤逦幽穴柔……」
听前句众女还自愣了一下,思忖半晌,才明白少年所指为何。年轻的掩着嘴一面忍臊一面偷笑,老一点随即甩帕啐将起来。纯钧早躲到角落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见人。掩袖重重推了少年一把,满脸飞霞,衬得苍白胜雪的肌肤更为艳丽。
「死人,唱这种歌来取乐人!」
少年却没半途而废的意思,唇角牵笑,径自取了梨花助兴,击节又唱。
「睡不稳,猛郎破窗离闺后,忘不了,新欢与旧愁;咽不下,昨夜情郎爱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淫态露;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啊……」
一面拉长曲吟,刻意唱得缠绵绯侧,少年手更不规矩起来,趁着掩袖心猿意马,清秀的颊凑进姑娘堆里,黑眸盈满调笑之意。
「恰便似遮不住的两峰隐隐,流不断的娇吟悠悠!」
掩袖早羞得背过身去,纯钧忍将不住,从角落轻喊了声「哥哥」,语气已略带责备。好在少年歪歌已了,举杯朝众女团团一敬,一个年纪较长的歌妓道:「还不快唱了小曲完了你这回,这没骨头的,莫怪掩袖这般迷你。」
纯钧深怕兄长又唱出什么有辱门楣的艳曲,好在少年梨花一夹,这回曲子倒挺正常。
「闲对着绿树青山,消遣我烦心倦目,潜入那水国渔乡,早跳出龙潭虎窟。披着领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风细雨。长则是琴一张酒一壶,自饮自斟,自歌自舞。」
他语调俏皮,神态自怨自哀,一曲唱得众妓又都转羞为笑,少年在笑声中饮尽门杯。
酒盅随着鼓声再次轮转,他忙向击鼓歌妓连使眼色,唇角向胞弟一努。歌妓会意,纯钧刚接过杯子,鼓声便戛然而止。
「好极了!」
纯钧拿着杯子僵拟当场,但要强递下去已然太迟。没等胞弟反应过来,少年便抢先起身笑道:「不是我奉承,我这弟弟从小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作哥哥的虽不服气,这节上也得甘拜下风。其中尤以筝艺是一绝,不信妳们教他表演一段。」
众妓更加热络,又是递酒又是软求地鼓噪起来。纯钧面有难色,踌躇地看了眼兄长,少年只管装傻不理。
半晌纯钧长长一叹,理理衣襟站了起来。
「也罢,既是哥哥抬举,纯钧今日就献丑了。」
胞弟如此爽快应承,显然大出少年意料之外,猜不透纯钧虚实。
歌妓们无不欢声载道,早有人抬了腿案和十六弦琴来。纯钧理了理衣袍,在琴案前正襟端坐。看来是弹琴弹惯的人,纯钧的指甲既修长又整致,几乎用不着骨爪,睫毛修长,和兄长一般带三分女子秀气,低首琴前竟饶有古风。
「在下不善记忆,聊以老曲子『巴山夜雨』贻笑方家,还请诸位姑娘见谅。」
曲介简毕,只听筝调温和,纯钧轻轻转轴拨弦,按滑时重而不躁,轻而不浮,吟揉时急而不促,徐而不驰。一筝十六弦在他手下时如行云流水,时如怒涛奔腾,半晌连声踢指,苍凉铿锵的音色略带大漠风骨。
蓦地左手化为摇指,颤音绕梁绣房,如鳏夫泣血残阳,寡妇登楼远望,长河落日,荒野炊烟,一片断井残垣。
一曲未完,几个善感的歌妓把持不住,呜咽一声,掩着湘帕奔入耳房哭将起来,掩袖垂下襟襬,怔怔地立在楼头,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欲泣未泣。
少年抢入空档沉声:「纯钧……」
却见他手挥五弦,右手顺势拔起,旋律便在凄楚空茫间散入大空,余音袅袅,兀自绕梁悲鸣。
「在下技粗艺短,有扰清听之处,还请诸君万勿见怪。」
纯钧起身拱手,众歌妓好容易才从筝曲魔力里苏醒,那里来得及反应,掩袖更自发愣,纯钧见忙自失笑道:「瞧我胡涂,令里还得唱曲子,怎地奏起筝来又忘了,是该轮我了。」说着弹指拨了个起音,嗓音清泠地唱了起来。
「南亩卧,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唱毕径自举盅饮尽门杯,几个老成持重的歌妓也都陪着饮了。少年见他一笔带过,显是不愿再谈,黑眸一瞥弟弟,沉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掩袖抹了抹脸,到底是老手,她很快平复情绪,竟首次主动凑进纯钧,夹手揽过桌上酒盅,笑着搭上他肩头。
「哎,想不到公子看来老实,竟如此深藏不露,可把奴家听得都痴了。还是你好,那像你那哥哥,满嘴舌灿莲花,也没见半点真实本领!」
少年闻言笑个不住,指着纯钧扶桌而起,知道掩袖圆场的意思,遂也跟着凑趣。
「妳这野蛇精,要配我弟弟,回山上修练八百年去罢!」
掩袖只是不理,枉顾纯钧的局促,她忽地攀住他的头颈,笑吟吟地呈酒唇畔:「好哥哥,姑娘我今天是服了你啦!这杯酒就当心意,公子可别忘了我,下回还得独来,别让你那哥哥知道,我决不会亏待了你。」
掩袖是市妓中的名人,时歌妓虽不入流,却也是王公贵族争相献殷勤的对象,有时为博美人一见,多少纨袴子弟软求硬逼而不可得。
她这样说,竟似默许纯钧私会,这是难得的青睐,一时厅内沸腾起来,一个较小的歌妓笑道:「掩袖姊姊看中了郎君,要从良嫁了!」众妓更是哄笑一团。
纯钧却无心笑闹,见酒盏紧抵下颏,纯钧沉默半晌,竟动手推开掩袖,望了兄长一眼,发现少年也同样望着他。
「纯钧不善饮酒,恐醉后失态,唐突了姑娘,这杯酒还是免了罢!」
这话说得暖阁嘈杂四起,掩袖也自惊讶,从没客人胆敢这样拒绝他,粉脸一沉,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
「我好心请酒,又没得罪你,何必这样蹧蹋人?我明白了,定是公子嫌掩袖老、掩袖丑,配不得公子名门贵胃,我原知自己命苦,活该遭人轻贱!」
说罢绣帕一扯,竟当真抽抽答答哭将起来,哭得纯钧一阵心慌,他本是老实人,残缺的足一个不稳,险些跌落在地,只得向兄长讨救兵。
少年踌躇半晌,随即满面堆笑站起,从身后抢过掩袖手上的敬酒,顺势连人也一并夺过:「掩袖好姊姊,妳别生气,纯钧就是这点死脑筋,这样罢,我代他饮了这杯,我兄弟俩打同一个穴挤出来的,在肚子里拉屎吃饭都一道,我喝等于他喝,可不是?」
这话说得大家又笑起来,纯钧抬起头来,似乎欲言又止,只是以担心的神情望着兄长。少年刻意不和他对眼,一仰头将酒水尽数饮干,掩袖这才破涕为笑,脸上红晕又现,涂着丹蔻的红指甲一刮少年脸颊,嗔道:「你这死人!要有你兄弟一半正经,奴家没准就许了你。」
话未说完,少年一把将她拖进怀里,惊得她又喊又笑。少年一双深水也似黑眸闪烁不定,单手拖住她收势不住轻软身躯,语气充满挑逗:「妳不许我,还许谁去?」
「去,你当奴家是没人拣的破鞋,由得你这冤家挑么?告诉你,扬子江沿畔等着替奴家赎身的公子爷,还排到海口去呢!奴家是看得起你,真是狗咬……」
蓦地惊呼一声,原来是少年不等她说完,径自一甩把人抛向空中,再利落地当肩接妥,趁势还偷沾了唇角胭脂一口,不顾掩袖粉拳乱擂的挣扎,在暖阁一片笑声中道:
「妳要不依,我就直接送妳进洞房!看妳这野蹄子还服不服?」
掩袖闻言忙回头勒住少年脖子,却抵不过搔痒,一面笑一面踢腿大叫:
「强抢民女啊,这里有爷强抢民女了,妳们还不快绑了他送官?」
「送官」二字还未说完,歌妓还在东倒西歪地喝酒取笑,蓦地纸窗外风声遽起,风逐灯灭,暖阁瞬间变得幽深昏暗。
众妓惊呼才半声,纯钧扶桌遽立,连警告也未及,蓦地室内银光乍现,夹带致命的风声扑天盖地而来,目标正是还与掩袖纠缠不清的少年。
「哥哥!」
疾声惊呼,黑暗中只听掩袖高声尖叫,然后是人足点地的声响。桌椅一阵倾倒,少年闷哼了一声,纯钧毕竟机伶,立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上,一时阁中才重现光明。
眼前情景却让他吃惊不已。室内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劲装黑衣人,头脸尽用布面蒙上,手上倒提大刀,已将少年团团围起。
花间里和□□关系不错,这些人自不会是强人打劫,纯钧担心地抿紧了下唇。
「嫖妓不从正门还爬窗户,各位敢情是第一次,怕羞吗?」
这当口还有心情调笑,却见少年已放下掩袖,长身立于桌畔,单手拾起案上的象牙筷,旁若无人地夹菜入口,竟没半点惊慌神色。
众妓却早已吓得四下逃窜,深怕被客人恩怨波及,这才发觉暖阁的门不知何时已给人封死,谁也逃不出生天。好在刺客无意伤及歌妓,当先一人身法敏捷,举刀已潜近少年。纯钧看得分明,见兄长早已卸剑门边,忙解下自己腰间佩剑隔空递去:
「哥哥,接剑!」
却见少年连头也不回,双手兀自拿着象牙箸,唇角微微一勾。黑衣人抢上前来,当头便是一刀。少年却连侧身闪避也无,食指分箸快若闪电,探往刺客双目。
只听半声哀鸣,长刀铿然落地,刺客摀着眼睛跪倒在地,少年更不打话,握筷高举,背向刺客对准后颈狠狠扎了下去。连惨叫也没有,鲜血洒了暖阁一顶,比对手高上一个头的蒙面人就此无声无息。
「凌藤黄说这地方有个软肋,戳穿了人连吭都吭不出来,倒还真有几分真实。 」
少年举筷近唇,以舌尖舐净箸上余红,转头托腰笑道:「怎么样,还来么?」
此举显然大出刺客意料之外,原先蓄势待发的同伴持刀相看,委决不下是进攻还是妥协。少年冷笑两声,举筷轻道:「你们不来,我可饿得很了,要先开动了。」
未及明白少年语意,黑衣群中忽现白影,少年长筷或点或抹,或截或刺,一群手握大刀的成年人竟毫无反抗余地,一双吃饭家伙成了天下第一杀人凶器,杀人于倾刻。
「大家干嘛这么客气,难道是怕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