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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碑灵与豺狼 ...


  •   第六章碑灵与豺狼

      女巫信守承诺,晴川与琥珀秘会的事果然对白角只字未提。他们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地穴中时,恰好逢着巫师归来。今天白角好像跟以往不一样。他将最近不怎么研究的卷轴、书册和瓶瓶罐罐都翻出来,摊在桌上,开始聚精会神配置药剂。白角只在打算杀人时,才会有这种反常举动。

      好了好一阵子,他才从多如牛毛的书卷中抬起头来,说道:“你两次刺杀没曾得手的那个女人,她是边金的副将,代替那人被派来这里。这次可能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没有什么时间可耽误了。”

      晴川脑袋发炸,小心的问道:“你要亲自动手?”

      “我不想让你们再失败一次。”

      他心里顿时无数念头都冒出来,一片混乱,赶紧走到卧室中,免得白角瞧出破绽。晴川暗道:怎么办?尽管他也想过,最后巫师一定会出手,但是应对的方法可是一条都没。以自己的能耐,甭说是杀,就是想碰白角一根寒毛都不可能。可一想到白角生平杀人无算,神出鬼没。他要自己动手,琥珀的前途实在堪忧。本来刺客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琥珀没有重要到让巫师如此冒险的地步,这侥幸是彻底落空了。

      晴川坐在地下,翻来覆去的想。所谓关心则乱,人在困局当中,平时的聪明全都飞到九霄云外。算计来,算计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墙上挂画动了一动,原本跳入画中的雪舞钻出来。她向晴川悄声说道:“你好笨哪,这种事情,顺着走走不通,就不会反过来想吗?”

      晴川听她这话倒有两分意思。“怎么个反过来想?”

      雪舞眨眨眼,正色道:“其实方法很简单,你不想让白角动手,只要抢在他前头行事不就成了?白角想做什么呢?想让你的情人死掉。你就想个办法让她死一死。”

      刺客哑然失笑:“这叫什么主意,说了不和没说一样吗?”

      “大不一样。如果白角动手,她非死不可,如果是你动手,没有必要取她性命。只要让她一段时间不能活动,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的样子,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那也不必拖延很久,只需拖到剑仙城另派一个人来替代就可以了。到时候,非但可以保她不死,你们两个又不必战阵中刀兵相见,省得以后许多麻烦事。”

      他恍然大悟,说道:“高明,这种主意我可想不到。”

      雪舞拿手指在挂画上划了一道,伸手入内,抽出一把短刀。这把刀是双边有刃,薄如蝉翼,晶莹无比。她掉过刀柄,嫣然一笑,“刀上抹了一层迷药,刺到身上会让人昏迷,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你拿去用吧。”

      晴川正要接过,她忽然说道:“刀锋很利,小心些用,可不要伤到自己。”

      地平线上没有月亮,只有乌云遮盖。潮汐涨落,银浪翻波,大海呼啸不止。

      刺客在外面站立许久,冻得有些发僵。眼看夜已过半,琥珀还没有出现。他有些后悔那天把话说得太满。万一她要真的不来,就险得很了。道上隐隐听闻马蹄声,由远及近,晴川暗暗吐口气。他向马上之人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沙滩上。晴川快步疾行,琥珀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刺客一边留意是否有旁人跟踪,一边将她领到树林之畔。这里幽暗漆黑,不易给巡守的士兵发觉。

      琥珀说道:“我还当你不来了。”

      “其实本来是不打算来,不过我想……”

      晴川顿了一顿,觉得还是不说实话比较妥当。琥珀性情有些烈,如果叫她用装死来避灾,估计行不通。

      琥珀摘下斗篷,笑了笑,说道:“来了更好,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那个时候,咱们虽然小,可我还记得你从那会儿开始就爱喝两口。我带了酒来,咱们平平静静聊一聊吧。老朋友多年不见,总有很多话想说。”

      琥珀自从和晴川分开以后,独自一个四方流浪。直到后来,到剑仙城中。她在那里因为偷盗而被关入监牢。有位官长同情她的遭遇,将她赎出。后来她师从此人,长大以后便接替老师的位置,在宫廷中任职。

      琥珀说道:“时间过得很快。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回到这里来。”

      刺客忽然问道:“为什么执意要同汐族开战?”

      她朝后一倒,靠在树干上,懒懒说道:“汐族从我们这里偷走了十年。这些空白的岁月溜过去,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长大总是一件残酷的事。

      树叶沙沙做响,人鱼的号角吹了两次,已过午夜,话说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光了。琥珀站起身来,最后一次说道:“我得走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汐族卖命,但这次争斗,人鱼们没有胜算,他们已经许多年都没上过战场了。”

      晴川微有犹疑,此刻若不动手,只怕机会转瞬即逝。哪怕手段有些卑鄙,也只好做从权的打算。他抢上两步,将琥珀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有件事,我做了以后你可能会不高兴。”

      她不明所指,略觉诧异。晴川一把抓住她右臂,短刀出手,向前递到。

      黑夜中轻风过林,一声脆响。刺客手腕抖震,刀柄险些脱手飞出。弩箭撞上白刃,斜斜弹开,钉在树干之中。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问道:“你带人来了?”

      晴川一把将她推开,五支流矢当头射到,齐齐钉在地下。刺客向前疾冲,箭如飞蝗,尾随而至,只听夺夺声不绝与耳。他不敢回头,一脚踏在石上,纵身窜起,目光一扫,树根下隆起个土包。他挈出“雪鸦”朝土堆中央插落,哪想碰到一样硬邦邦的事物,力量反弹回来。土内短矛向上便挑,贯胸而过。

      琥珀吓一大跳,忽听刺客喝道:“我没事,向林中跑!”

      原来他眼明手快,身躯稍转,堪堪避过,伸胳膊夹住矛枪。黑夜中瞧来,犹如被刺中相似。土里埋伏那人还想回夺,晴川早一脚将他踢晕,抢下那人手里鱼鳞盾牌,横甩出去,恰撞到另一个脑壳。背后刀剑相加,他不及回首,就地一滚,双匕递出,斩中对方脚踝。

      琥珀心知对方人多势众,在开阔处较量绝不是对手。她拔剑在手,奔向树林。但听到背后有人快步追赶,地下寒芒一照,几支长枪破土而出。这样偷袭,真是叫人防不胜防。琥珀一面留心脚下,一面挥剑顺手招架。烈焰过处,一人俯身栽倒。

      她脚步猛地停顿,将身侧过,左手扑上前来的人砍了个空。琥珀反手一剑,脑袋掉落在地。她将长剑望地下插入,清啸一声,就看数缕光焰,喷涌而出。周遭地道中埋伏之人,纷纷给迫得钻出洞来。

      晴川此刻也已赶上前,二人趁空越过众人,跑到林子旁边。忽然树木咯吱咯吱,发出怪异声响。树干上急急弹出许多尖刺,径向他们戳来。刺客顾不得招呼,抱住琥珀就地滚倒。那无数尖刺刺到耳畔、头顶、仿佛一张大网,要将他们网住。

      刺客暗道不好,这里定有暗中埋伏的法师在侧窥伺。怎么今天如此碰巧,会有人盯上他们?

      他白刃出鞘,木刺应手而断。树林中肯定是去不了,背后又有人围得密如铁桶,这时候可算得上进退维谷。晴川只得高声叫道:“别动手,是自己人!”

      刺客心中念头急转,将琥珀自地下拉起,低声说道:“等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口。”

      对面数人,听他这么一喊,都十分警惕。黑夜中一望可见,这些人身形纤细,肤色青蓝,只只瞳孔闪着光亮。他们身披鳞甲,步步进逼。琥珀心中震动,说道:“他们是汐族!”

      晴川看向为首那人。那人似乎是个队长,手中持着三叉戟,品级好似不低。他心想:他们这是为什么来?莫非想要偷袭,结果不巧撞到我们?

      汐族队长越众走出,立定了,盯住晴川看一阵,手中枪戟一指:“我们奉命来杀那女人,你又是谁?”

      刺客心中一沉,明白了几分。他说道:“我是巫师白角的弟子,也是授命来刺杀她的。”

      琥珀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汐族队长冷笑一声,说道:“连白角那个赏金巫师也想来掺一脚?”

      “我已经试了三次,不巧次次失手,这次可不想把好机会让给别人。”

      那人目光在他两中间转来转去,双手抱胸,说道:“你们刚才的样子不像是要拼命。”

      晴川忽然反肘一撞,撞到她小腹。琥珀吃痛,忍不住躬身。她右臂一紧,手中兵器掉落在地。刺客一把扼住她咽喉,右手亮出刀来。

      她睁大双眼,似乎难以置信,问道:“这……是你刚才说的,我会不高兴的事?”

      晴川默不作声,白光闪处,琥珀朝前一靠,给他一把接住。汐族那人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这时候他再想插手,已经不可能了,心里十分懊恼,将三叉戟朝地下重重一戳。

      刺客掸掸斗篷,说道:“现在咱们谁都不用抢了。”

      那人冷哼一声,走上前来,就要去翻琥珀尸体,口中说道:“把她尸体带走,也好有个凭证。”

      晴川伸手拦住,淡淡说道:“那还不如把尸体留在这里。第二天有人路过时,发现她死了,便会知道是汐族干的,到时候必定要在城镇中掀起一场大乱。未交一兵,便先让他们胆寒。”

      汐族队长原本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查看过后,发现这女人果真已无脉搏呼吸,便不再争论。

      晴川虽然说不上绝顶聪明,但事到如今,也能猜得出是谁在其中做过手脚。

      白角此刻不在家内,不知去了哪里。他大步走入洞中,既不看亦不理会拦在跟前的雪舞。雪舞给他肩膀一撞,差点撞飞出去。刺客径自走进室内,好一阵翻检,将趁手的兵器、解毒药剂、绳索一一装入袋中。这时已过半日光景,假如在回去之前,琥珀已经被人发现而挪到别处的话,再想救她就麻烦了。

      雪舞看他一言不发,神色从未有如此可怕过。她本就发白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

      “太迟了,你救不了她的。”

      晴川将手中东西重重向包内一丢,发出“当”的一声。过了会儿,女巫见他仍是默不作声,不禁生出一股怒火,“不错,你猜得对,泄露你们行藏的人就是我!我是故意的。”

      刺客瞪她一眼,一把将她从门前推开,迈步朝外便走。雪舞忽然尖叫一声,大声说道:“说话!跟我说话!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我嫉妒那个女人可以活在阳光下,我却只是个受人支配的影子。我嫉妒她在将死的时候,还有人愿意为了她去送死,可是从来就没有人肯为我这么做,哪怕只是说说而已!”

      雪舞朝壁上一靠,一字一字说道:“你……你在海里生活了这么久,但是心里仍然还在怨恨汐族。我……我看得出,你从来没有拿我当作同伴。所以,我看到她什么都有的时候,非常非常嫉妒。没错,我就是想要让她消失!”

      晴川平静的听她把话说完,然后平静的回答,“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你遇到同样的事,我也会为了救你而不计代价的。”

      “我从来没有不把你看做是我的同伴。”

      琥珀已经不见了。

      照这里的规矩,如琥珀这种身份的人,如果遇到意外身亡,得先停棺一段时间。待剑仙城得到消息后,派人前来查问,一切处理妥当才会掩埋。好处在于,在此期间,还有周旋转圜的余地。坏处在于,她的棺椁周遭一定有人守卫。尽管死人没有活人重要,不过想要潜入接近,仍然不是件容易事。晴川算过,她中的迷药分量比较重,最少要有三天时间昏迷不醒。自她被人发现到现在,已经两天时间,城中还是十分平静的模样。想来为防军心动摇,有人将消息瞒了起来。

      刺客明白,他们会将琥珀暂且停放在一处墓地之中。墓地中的守卫不会太多,因为谁也料不到有人盗尸。况且琥珀在生前已经没有任何直系亲属,所以无人守灵。这么一来,动手更加方便。晴川耐心等到第三日,天色一擦黑,便出发了。

      这里可不似乱葬岗那般阴沉幽冷。围墙上爬着许多白色小花,散发出一股清凉的芬芳。雾气浓浊,四下影影憧憧。时逢怨灵偶有出没,壁上刻着许多镇灵的咒文,密密麻麻,犹如蚂蚁。

      晴川坐在树梢,等到第一拨人走开,第二拨士兵正朝这里走来时,他合上双目,伸出两指点在前额之上。此刻月色晦暗,并不适合驱影。那影子全不如平日的浓黑,只薄薄一层,有些艰难的自树上剥离下来。刺客持刀拦腰一劈,影子打个滚,化一为二。他们一个手执劲弩,一个手握短匕,迅速窜了出去,没入浓密的枝叶当中。

      守墓人打个呵欠,正想倚靠长矛迷糊片刻。眼前猛地一花,似有人影飞速跃过。他头壳发麻,心中暗道:别是怨灵作祟吧?

      这念头才转,弩箭“哒”的一声,贴面擦过,打在身后墙壁上。他这才跳起大喝:“有人——”

      顷刻三人执刀剑跳下台阶。他们虽然大着胆子冲出来,彼此之间却争个不休。这个说“你看见的,你先去。”那个说“其实我也没看明白,说不定是眼花了呢。”又有人说“哎呀,我可经不起吓,你们不要乱开玩笑。”

      其时,雾水实在太浓,加上人一受惊,难免自己在想象中添油加醋。三个人彼此紧挨,小心翼翼朝前走去。眼前又是一个影子晃身而过,一人忍不住大叫道:“你们瞧,那人脚没沾地,飘过去的……”

      其余两个,听他一嚷,顿时脸色刷白。就见一只黑糊糊的大脚,自雾中探出。这只脚,映在地下,有常人的十倍之大。他们抬脸朝上望去,一个高几如塔的影子,渐渐自雾中现身,手内举着一柄大斧头,身影无比狰狞。

      站在最前头的人尖叫道:“妖怪!”

      顿时三人一哄而散,各自夺路狂奔而去。晴川一笑,收了法术,跳下树来。

      他侧身溜进墓地,心想方才那几个守卫待定下神后,便会叫来士兵,眼下时间不多。放眼一扫,墓地内石碑林立,何止千百?若要挨着个的寻找,肯定行不通。好在墓碑新旧不一,老朽的石碑靠后,在坟场东边,新的靠前,在西边。最前面则是一排已然掘好,尚未派上用场的坟坑。晴川快步走到跟前,那些坑边只置有一口棺材,还是崭新的。刺客蹲身查看碑文,确是为琥珀起的墓冢。他用匕首小心翼翼橇开钉子,将盖板推到旁边。

      琥珀双目禁闭,面无血色,身边还放着她那口长剑。晴川暗暗松口气,摸出药瓶。他伸手去扶琥珀身躯,手指乍一触到肌肤,蓦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刺客眼前发黑,头颅发昏,四肢麻痹,打个趔趄,埋头径向棺内栽倒。

      他脑袋里仿佛有无数声音一起涌来。那些声音十分尖锐,仿佛要将头壳一分为二。眼前斑点闪烁旋转,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光圈。刺客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却发现一个字都不能出口。他想动动手指,可十指麻痹得犹如感觉不到一般。四周景物渐渐模糊,化做一片漆黑。

      漆黑之中,只听到呼吸声,时长时短。晴川觉得周遭好像逼仄了很多,叫人透不过气。他等到麻痹减退,这才伸开手脚,哪想上下左右均是板壁。刺客伸手推去,那块木板纹丝不动。

      他被困在了钉死的棺材里。

      刺客定一定神,实在想不起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装进棺材。他搜拣身上物品,除皮口袋外,武器和解毒药剂都尚在。他拔出“雪鸦”,一刀插在盖板缝隙中,竭力向上撬去。其实,人在睡躺时,本来手脚便不好使力。他双手撬了半天,那棺盖也只略有松动而已。棺内空气愈加稀薄,闷得人十分难过。

      刺客无奈,只得挥拳向板壁砸去。他砸了数十下,指节已给磨出血来。这般响动,若是周遭有人,想必能够听到。可是,始终没有一丝动静。晴川心中一沉,莫非自己已给埋在地下,身上堆了厚厚一层黄土?这么说的话,除了活活闷死,别无他法可想。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手向板盖划去。忽听耳畔“吱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眼前一只硕大的眼睛,朝他瞪视。接着肌肤发凉,那缝隙之中流出许多血水,渗入棺内。血水早已腐臭,吸入鼻内,叫人作呕。眼球眯做窄窄一条缝,说不出的诡异。晴川抓了几抓,只觉血水越渗越多,顷刻漫过耳朵、眼睛,将人淹没。他一张口,咽喉中满是腥味。四面八方好像伸出许多无形手臂,扯住身躯,朝下扯拽,便如同身陷流沙,无法自拔。

      猛听有人喊道:“晴川!”

      琴声铮铮做响,凄厉冷峻,不成曲调。刺客眼前黑雾好像略有消散。他屏住呼吸,手中一摸,摸到许多头发。琴弦又是一响,眼前骤然明亮,只听雪舞说道:“晴川,醒一醒。”

      女巫一手执琴,一手推他两推。那些血水、棺材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块墓碑,碑上生着一只大眼,方才被雪舞琴音震慑,此时已经紧紧闭合。

      刺客扶住头颅,说道,“我中它幻术了。”

      怪道这片墓地未见多少守卫。原来里头安放着这么个守灵的怪物。那块形状怪异的石碑叫做碑灵[注1],是由怨念而生出的怪物。后来有人将它们栽在墓地中,代为看坟。

      这块碑灵虽然年深日久,汲取了不少亡魂的怨恨,可毕竟道行尚浅。雪舞琴声不止,几次变奏,已经将它迫得不能开目。晴川将解毒药剂丢给女巫,说道:“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这东西。你不会中它幻术,先去找琥珀。这里我来收拾。”

      雪舞似笑非笑,说道:“你就不怕我把她给毒死?”

      “你要是真想她死,袖手旁观更好,何必还要跟到这里来?”

      女巫不答话,转身便走,身影没入浓雾当中。晴川提着匕首,走到碑前,那只怪眼仍旧紧闭。他正要刺下,背后一声如泣如诉的狼嗥。刺客心头一惊,眼光不知不觉便转向背后。就在这恍神的功夫,碑灵张开眼,眼珠内红芒大盛。

      晴川心知上当,等到再次转回来时,哪有什么坟场墓碑?四周俱白,雪花纷飞,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他提起匕首,在自己胳膊上抹了一刀,虽有血流下,却不觉太疼。毕竟,女巫不在,要破幻境就不容易了。碑灵前面吃过苦头,这次施展的幻术却比方才更厉害。狼嗥一声未止,一声又起,听来悠长摄人,在山间回荡,四下滚滚传开。

      刺客暗道糟糕,接下来那声长啸,已较方才近了许多。他拔腿便跑,背后许多黑影,自崖上跃下,四足着地,尾随而至。狼足压碎雪花,鼻端嗅到生人气味,愈加兴奋,莽原之中你追我逐,争相抢先。

      雪舞一手抱琴,一手按在弦上,向坟场腹地走去。四下没有守卫,亦无什么怪异事物。片刻便寻到琥珀棺柩旁边。她用法术破开棺盖,朝里一望,确是琥珀无疑。她俯下身去,摸摸对方面颊,触手冰凉。面色已不大好,若再延误一段时间,就回天乏术了。

      女巫轻声说道:“我要现在救你,岂不成了个傻瓜?有哪个女人会冒这么大风险,老远跑来救活自己情敌的?”

      她取出药剂,便想往地下泼去。可眼见到蓝盈盈的药水停在瓶口,晴川说的那句话,忽然自耳边冒出。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你遇到同样的事,我也会为了救你而不计代价的。

      雪舞自言自语道:“这话骗骗三岁小孩还行,谁会真信?”

      她手一扬,药瓶摔落在地,跌得粉碎。

      群狼你争我抢,飞奔而来。晴川一路奔逃,眼见那些畜生越来越近。它们凶相毕露,呲牙裂嘴。奔在队伍最前头一只大白狼,合身直向刺客背后扑上。

      刺客将身疾闪,匕首朝天递去。那只狼跃过头顶,腹部拉出长长一道切口,鲜血四溅,摔在地下肚破肠流。他转身回头,双手持刀,交纵一挥,两只豺狼喉管尽断,顿时毙命。晴川一脚将第四头远远踢开,然而更多的狼源源不断朝前涌来。

      他离旁侧一株光秃秃的大树只有数步之遥。若能爬到树上,好歹得以暂避一时。晴川斜斜窜出,半空之中白刃连闪,迫开扑到跟前的豺狼。他脚下踩住一头狼尸,借力纵身,抓住最下面一根横枝,正要攀上,猛地肩头疼痛。刺客掉过刀尖,朝身后捅去,岂料这只野狼性情十分凶悍,身受重伤犹自不肯松嘴。

      晴川被它拖住,脚底兀自许多豺狼趁空跃起,来叼脚踝,都被一一踢落。树枝担不住这等分量,已是摇摇欲坠。他只觉腥臭扑鼻,肩膀撕裂似的疼痛,血水淋漓洒下,手中渐渐脱力。

      刺客别无办法可想,忍住剧痛,将狼尸朝下便拽,生生将它拽落,坠入群狼之中。这群畜生受到血腥味道撩拨,咬住同伴尸体,大嚼起来。他荡上树梢,向高处爬得几尺,窝在枝杈当中。

      这么折腾一番,晴川眼前金星乱晃。他暗自说道:这些都是幻术,方才的伤绝要不了命。至于幻术,雪舞平日倒曾教过一些。假如中术不深,只要自己在身上刺出伤口,便能醒转。如果中术越深,时候越长,越是难救。除非旁边有人扰乱施术的人,将之唤醒。因而,在幻景当中受伤,实则是假,不过倘若在其中死了,中术的人亦会毙命身亡。

      他撕衣襟裹一裹伤口,暗暗算计脱困的方法。树下围满豺狼,一时之间上不来。只要拖到雪舞回转,破解法术也就行了。不过,自己身躯被困在墓地里,倘若等会儿援兵到来,难免束手就擒。即便守坟卫士不到,等女巫回来看见他二次中术,也未免太没面子。加上这幻术如果中得太深,便难以解救。

      晴川自背后摸出一把金色小尺。这柄曲尺两头带弧,造型十分奇怪。他按动机关,前后两端弹出翅膀似的两道半月光轮,化做一把长弓。此弓本是那羽人生前所有,白角嫌它弃之可惜,给了晴川。后来雪舞将它尺寸改一改,成为能够任意伸缩,便于随身携带的兵器。

      他摸出一把白色羽毛,羽毛在掌中均都变成箭支。刺客暗道:雪舞做事当真细心,假如能把任性妄为的脾气改改,那就更好了。晴川将五支箭矢一起压在弦上,对准头排的豺狼。但听弓弦一响,五头饿狼头壳洞穿,翻倒在地。余者吃了一惊,慑于威势,连连退后。

      晴川本就只是担心它们太过靠近,想让树下空出点余地。即便他想再射一轮,都心有余力不足。狼群虎视眈眈,双方僵持了会儿。刺客将手搭在额上,遮住白雪反射的刺目光芒。远处有一人,身量高大,慢慢向这里走来。

      刺客心道:我猜你这时候也该现身了。

      那人虎背熊腰,两颗獠牙,形同野猪,却是个狼头。这狼人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个呼哨,后退的豺狼们似受到什么鼓惑,重又蜂拥上前,犹如敢死之士。晴川张弓搭箭,却不理会那群畜生,反倒直指为首的狼人双目。

      它眼睛是血红的颜色。

      刺客身靠树干,勉力站起,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掉下树去。远处狼人瞧见他狼狈的模样,咯咯怪笑不止。晴川好容易立稳了,弓才拉到一半,便再也无法拉开半寸。刺客伤口渗出许多血水,手臂脱力,不由得指尖一松。箭支歪歪斜斜射出,哪有半分力道?不过走了一半,便即坠落。狼人首领一声长嗥,似在嘲笑他准头太差。群狼跟着引颈长吟不休。

      刺客猛然双臂一张,大喝一声:“走——”

      两个影子跃过豺狼,直奔狼人首领。它一声怒吼,蜷爪就抓,一只影子给它当头抓住,三两下撕个粉碎。另一只影子勾身闪过,绕至背后,伸臂将它双手擒住。狼人中计,双爪一阵乱挥。晴川吸一口气,拉弓放箭,两支快箭射向它左右双目,眼看便要得手。

      “嘎”的一声,那畜生力大无穷,早自影子怀中挣脱。它张嘴就咬,竟将箭牢牢咬在口内。晴川最后一箭未有寸功,手上早就乏力,垂下双臂。那狼人四足着地,朝这里冲来。

      它纵跃攀爬的本领,远较豺狼为高。临近树下,尾巴一甩,合身疾扑,轻轻巧巧窜上树。刺客心知无幸,只得跳向一边。

      这怪物伸抓一挥,便将树枝打折。还好刺客身法轻灵,即刻闪身纵到高处。高处树枝较细,未必承受得住它的体重。

      狼人口内嚎叫,张牙舞爪。晴川横过匕首,头颅向左一让,白刃顺手递出,腰间一痛,已然给它抓中。它动作快得离谱,空中转侧,灵巧胜过山猫,回手又是一掌。这一回,刺客再没力气躲避,被拍个正中,滚下大树,脸上许多尖刺划过,遍体鳞伤。他双臂护在胸口,那张狰狞的丑脸眨眼近在咫尺。

      晴川摔在雪地之中,只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压在身上,动弹不了。它张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牙齿直朝刺客咽喉咬来。刺客一刀桶进它心口,接着又是一刀,不敢停手。他只觉许多鲜血溅在脸上,可是对方却不肯撒手。他匕首竭力向上推,只叫狼人咬不着自己。此时,许多豺狼已然自四面八方涌来,纷纷拽住刺客撕咬。

      正在这时,一道金色光芒掠过长空。

      晴川瞳孔收缩,心中惊异。狼人厉声高叫,仰面翻倒,背后钉了一支金箭。这支箭深入肌肤,灼痛难耐,将伤口周遭烧得焦糊。刺客身上一轻,只觉被人抓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已到了半空。

      他惊道:“怎么是你?你还活着?”

      羽芒展开双翅,乘风而行,滑开一箭之遥,这才落地。他将晴川放下,面目却已不再是骷髅,而是个金发金瞳的年轻人。羽人取过自己弓箭,微微一笑,说道:“你的老师他打散我魂魄。可是这把弓是我父亲为我造的,上面法术千年也不会消失。我有部分灵魂存在此处,就是你现在见到的模样了。”

      他背转身,迎风而立,压箭在弦,直指那怪物。晴川只听他声音清越,一字字传到耳边。

      “我想请你帮个忙。把我带回故乡去,将这把长弓交给我父亲。

      晴川点头说道:“我尽力替你办到。”

      “另外,帮我告诉他,我是死在战场上的。”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停了。青空横贯一道长虹。

      豺狼向这边疾奔而来。那羽人镇定如恒,手臂平举,这一刻,晴川只觉他神采飞扬。箭光闪过,如流星追月,白虹破日,狼人首领应声而倒。

      晴川伸开手掌,一片雪花,落在掌心之中。

      碑灵上裂如龟纹,断做两截。那只眼睛成了灰色,黯淡无光。晴川上前戳刺,这回它彻底萎缩,化做一滩浓血。只余下原来空空荡荡一个窟窿。

      刺客跳过石碑,快步走向坟场深处。他走出数步,忽觉脚下踩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瞧,却是解毒剂的空瓶。他心中一凛,这是雪舞用过后丢下的,还是她未曾救人,便故意扔掉的?

      雾中一个人影,缓步走来。晴川顿住脚步,那人趋前几步,朝前一倒,跌进他怀内。刺客低头一瞧,却是雪舞。雪舞口内吐几口鲜血,手中有颗珠子,落在地下,上边一道深深的裂痕。刺客认得,这颗明珠是她自体内炼出,从前用来治过白角的伤。

      女巫神色憔悴,双目中全无丁点光芒,她低声说道:“我犹豫很久,还是做了件将来或许会后悔的事。我……是真想杀了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手。”

      雪舞忽然笑了笑,道:“我很喜欢听你……在洞里说的那句话。……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不管真假,我都爱听。”

      晴川往她背心一摸,居然满手鲜血,他吃了一惊,忙道:“这怎么回事?”

      雪舞将头靠在他胸口,合上眼睛,疲倦的说道:“我好困,要睡一睡。”

      她说着,声音低沉下去,最后几不可闻。晴川按住伤口,止住鲜血,伸手去探脉搏,却还能够探到。

      却见棺内一人扶着板壁坐起。琥珀神志昏沉,手中宝剑呛然落地,说道:“我……好像误伤她了。”

      绞轮缓缓滚动,木栅吊门吊起。大路之上,人头攒动,纷纷涌向镇内。有人背着包裹行李,有人拖家带口,有人赶着骡车。远处海港白帆照水,数支装备齐全的轻船一一入港。开战在即,渔民被迫禁海,只好离开海岸迁进城中安置。大门前堆了两堆柴堆,燃起篝火。人流熙熙攘攘,列做长队,一一严加盘查。

      晴川高坐在塔楼上,静听海风呼啸,海上响起悠长的号角。

      琥珀拾级而上,走向前来,说道:“我已经传书剑仙城,请人派一位大夫过来。”

      刺客摇头,说道:“不用了。如果他们发现要救的是人鱼,多半就会弃之不理。况且,雪舞的伤不在身躯上,而是在于她的灵魂。大夫未必能够帮得上忙。”

      女巫自从昏迷以后,伤势康复得很快。可是,除了脉搏平稳之外,无论想尽什么方法,都呼之不应。晴川曾在白角那里听到过这种状况。雪舞的灵魂犹如那颗明珠一样受了伤,部分残损。魂魄不像外伤,可以自己痊愈。灵魂的破损与生命息息相关。换言之,如果不想办法修补,以后就永远都会昏睡不醒。世界上可没有灵丹妙药能治这种病。除非求助于术法,或巫术。

      晴川转头说道:“等到开战以后,许多道路都会被封锁。那时候想要南下就不方便了。冬天时,大雪封山,车马都会难以行动。”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琥珀垂下头,头发盖住眼睛,风声呜咽。她轻轻说道:“我很抱歉。”

      刺客走到楼梯口,顿了一顿,忽然说道:“我不能代替雪舞回答你‘没关系’。但你不是故意的。”

      话到这里,好像已经说完了。但是生活还会继续,战争还会继续。有些东西似乎改变了,有些东西却没有。

      月亮悄然爬上天空。

      注1:碑灵原为一位人类为其亡妻所立的墓碑。人类秦陵与妖族妖精恋雪相恋成婚。时逢恋雪已有身孕,秦陵为驱逐怨灵出征。恋雪因其身份暴露,受村人迫害,暗中死于横祸,孩子也被扔进海中。秦陵归来后,偶然得知真相,血洗村庄,化做怨灵,守卫在亡妻坟前。连同为其所立的墓碑,亦因而化做怪物。此处碑灵,为人类法师为护佑贵族墓地,以术培植移栽的,精通幻术,擅能惑人耳目。具体详情,请参看《完美世界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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