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林中雪

1、全文

　　方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为坚不可摧的伟大的爱情，会在一双手面前败下阵来。
　　那是祝美的手。一双三十五岁女人的手。这个女人是周新的妻子，而周新，是方晴死心塌地爱着不计名分跟着任劳任怨伺候着的男人。
　　认识周新的时候，方晴只有二十三岁。刚出校门不久，因为受不了原单位气氛的压抑，发展空间的逼仄，一咬牙辞了职。在一场大型招聘会上，相中了周新所在的公司。过五关斩六将后进去了。周新是她的部门经理。

　　一开始，真的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周新挺赏识方晴，各方面愿意提携她，出差也喜欢带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种流言蜚语传了开来，说方晴对周新投怀送抱以换取晋升的机会云云。方晴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个，誓要追查出谣言的源头撕了那人嘴巴。是周新劝住了她，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多事。这样的谣言年年有只是主角不同，传传也就算了。方晴这才作罢，却凭空多了念头：我们真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吗？
　　
　　这样的念头是不能开头的。情种向来是生命力最顽强的种子之一，空气阳光水分土壤缺乏都不要紧，只要有了苗头，就会刷刷生长。周新正值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又怎能不懂方晴的心思，权衡利弊之后，大约觉得享受别样的关心毕竟不坏，也就默认了方晴对自己的特殊感觉。而此时，关于他们的谣言倒是早已偃旗息鼓了，颇有些未卜先知继而功成身退的味道。
　　
　　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维持了三年。方晴转眼就二十六岁了。如花的年月里，她做着周新藏起来的女人，在暗处生存。最初那一点欣赏感激演化出的感情，经年累月地居然成了真爱，她是死心塌地爱上这个男人了。在爱里失聪失明，失去理智失去判断，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这样心甘情愿跟着他过一辈子了。
　　周新是有妻子的。这一点他从未隐瞒，方晴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妻子祝美是大学同学，恩恩爱爱，一毕业就结了婚。她甘心做他背后的女人，里外一把手，整理出一个稳固美好的大后方，让他放心去打天下。如今的周新事业算小有成就，祝美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半。两人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聪明可爱。说起他的家人时，周新的脸上满是幸福，隐藏不了假装不出的幸福。这幸福让方晴觉得，在他的世界里，她本是多余。他的幸福根本就建立在事业家庭之上，不需要自己添砖加瓦锦上添花。这样想着，她的心会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尽管周新会对她说：我的老婆不了解我，她只是帮我打理这个家。你才是我心灵的伴侣，我爱的是你。可是，三年来，他从没提过一句要给她怎样的交待。她甚至都没敢想过，他会为她离婚。
　　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就摆在周新办公桌上。照片上的祝美，容貌不算出众，打扮不算时尚，但眼角眉梢尽是满足。看着这照片，方晴会觉得自己是在做着一件不道德的事情。而转念一想，不道德吗，她并没有存着破坏他们家庭的念头。更何况她心里清楚，这个家庭根本就不是她能破坏得了的。
　　也不是没想过另谋出路。自己的条件不算差，追求的人也不少。培养过几段面目模糊的关系，但都不了了之。她没有多余的感情拿出来给那些人，那些人自然也不会消耗时间精力在她身上。次数一多难免厌倦，索性断了这念头。就这样，迷迷惘惘，恍恍惚惚，时间刷地就过去了三年。
　　第一次和周新谈到两人的将来，是在交往一周年的那天。那天，方晴照例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等周新来吃——为了这个男人，她硬是把自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培养成了家务的一把好手。如果不是爱情的力量，那还真找不出理由去解释了。她那时还抱着希望，希望他能给她浪漫，隐隐的，还盼着一个承诺。
　　周新来了。方晴殷勤招呼，吃好喝好，预想中的浪漫却无一实现。不奢望他给她戒指，至少可以有玫瑰吧。可惜，周新根本忘了这个日子，只是把它当作一次寻常的见面。晚上十一点，他照例准备离开——他从来没有在方晴这里留宿到十二点。
　　灰姑娘的魔法十二点就会消失，不属于自己的男人过了十二点就要还给主人。想到此，方晴再也忍不住委屈，抱住周新的衣服不肯放，问他：你难道就不能留下来一晚吗？我只要你一个完整的夜晚，这个要求过分吗？周新不忍看她哀伤的脸，于是掉过头去，语调却是冰冷：对不起，小晴。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你知道，我不可能放弃我的家。对祝美，对孩子，我有责任的。你今天要我一个晚上，明天可能就会要更多。我只想告诉你，我做不到。对不起，我不能伤害她。
　　那么我呢？一句话哽在喉头呼之欲出，方晴就是问不出口。因为答案一目了然。而不听他亲口说出，就仿佛一切都有转圜余地；不听他亲口说出，她就能闭目塞听，继续前行。

　　 那夜，方晴终是没有留住周新。那夜，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位置，是那么的卑微，可有可无。没有人强迫她留在原地，亦没有人承诺将她带离。如果不甘，她大可离去。而若留下，则不该再要求任何。不论是这个男人的一夜，抑或是一生。在这样的关系里，她是不被保护的那一个。
　　她留下了。每天等待周新的驾临。他来，她欢天喜地，洗手做羹汤。他不来，她亦不得闲，将屋子清扫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原以为这样也就可以一辈子。
　　某个平静的午后，电话响起，是陌生女声。而凭直觉，方晴也猜到了，是祝美的电话。所以，当对方报出自己姓名时，她没有惊讶。只是慌张，如同做错事躲避师长的小学生，终于看到东窗事发。祝美约她见面。没有适当的理由拒绝，只得答应。
　　也曾设想过和祝美见面的情形，甚至设计过不少场景。最初的时候，方晴以为自己会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对不起，周太太，我没有想过破坏你的家庭，只是我实在爱他，请你成全我们吧。后来，知道了周新不会离开他的家庭，她设想的台词就变成了：周太太，打扰了你们平静的生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吧，我实在爱他，就让我做他身边一个红颜知己吧。再后来，方晴自己都迷惘了，不知道这段感情要怎么走下去，她就想对祝美说：周太太，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的局面，我应该怎么办呢，你能教教我吗？
　　当见面的邀约正式到来的时候，方晴已经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了。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她想。
　　两人在咖啡馆见面。坐在靠窗边的摇椅上。方晴先到的。在等待的过程中她惘惘的想，周新知道她们要见面吗。祝美会怎样对她呢，会哭诉他们一起打天下的辛苦请她离开，还是会很不屑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赶紧离开我老公吧。
　　过了约五分钟，祝美来了。真人和照片很像，眉梢眼角的神韵分明地告诉别人，她过得很好。一比之下，方晴觉得自己的气势径自矮了三分：就在不久前，很久不见的大学舍友见了她还惊呼：天，小晴，你怎么老成这样子了！她只有苦笑。
　　正想着，祝美已经坐下。耳边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你就是方晴吧。
　　是。方晴抬头直视她。事到如今，她叮嘱自己，不要太畏缩了。毕竟，自己虽然是第三者，过错方，但也要那个男人愿意才行啊。她犯罪，那个男人怎么说也是同犯，自己用不着太低声下气的。
　　祝美缓缓地说：方小姐，我今天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吧。我家老周和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是吗。那么，周太太，你觉得我应该和你说什么，应该怎么做？方晴很快地回答了。
　　祝美略为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回答会是这样。她轻轻转动手中的咖啡杯，说：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要你一定要怎么做。这件事，是老周和你的事，我说了不算。对他，我也是这么说。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我不清楚老周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道他给过你什么承诺。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们一定要继续在一起，我会成全你们。只是，方小姐，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幸福。
　　承诺。幸福。这两个词让方晴不知该如何作答。有承诺吗，从未。有幸福吗，或者有。只是那幸福，如同蔷薇泡沫，轻轻一碰，就破碎了。
　　她看不到完整的坚固的幸福。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祝美站起身说：我要走了。方小姐，你好好考虑吧。再见。说完，伸手给方晴。方晴机械地站起身，伸手去握。
　　她没有想到的是，只是握手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如同醍醐灌顶般惊醒了她，让她终于决定离开。
　　这是一双三十五岁的女人的手。这双手帮助周新打了天下，帮周新操持了一个家，伺候了周新伺候了他们的儿子。可是这双手，柔若无骨，肤若凝脂，摸上去那样光滑。
　　这样的手，方晴自己也曾拥有过。不只一个人这样称赞她：方晴，你的这双手让人一摸就不想丢。周新也曾经这样夸过她。可是渐渐，因为家务，因为工作，因为疏于保养，这手失了光滑失了细嫩，变得粗皮糙肉。
　　她才只有二十六岁。她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双手，竟然变得不如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手。不由得，她就对祝美说：周太太，你的手，保养得真好。
　　祝美淡淡地笑。谢谢。老周也这么说过。当年……他知道我宝贝这双手，总是给我买最贵的护手霜。做完家务他就给我抹上。后来，有钱了，他就请了保姆，再也不要我做家务。只是，现在都是我自己买护手霜给自己了。也没什么，没人疼，就自己疼自己。你说是不是，方小姐。
　　方晴知道，这一次，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周新知道了她的决定，没有挽留。只是对她说：离开我也好，我给不了你太多，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儿，应该有更好的人来呵护。说这些的时候，他一脸诚恳，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诚；而方晴终于可以不再留恋。还留恋什么呢。这个男人对他的妻子曾经是真的爱，真的心疼，对她，却是连一个曾经都没有。她知道自己走后，也许会有新的女子来填补她的位置，祝美也许还是得自己给自己买护手霜。可是走后，一定会有一个男人，对她认真，给她承诺，带给她幸福；即使没有，她也可以自己心疼自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