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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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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人潮中,她凝视着匆匆惶惶奔东走西的那道熟悉身影,从城门楼下到这茶楼是三千四百八十步,她同他曾三度春秋,一年里正月元灯,清明,乞巧,中秋地那么一次次携手同行,心中默默数过,只是当时,情炙心热,一步步数着以为是人生常路,步步光,寸寸暖;而后,她伏于人膝下,一个人步步跪行时,也默默数过,那时是人间炼狱,走的是修罗道场,步步见血,寸寸剜心;如今,她匿在人潮里,一日里数十次地与他擦肩过,坐壁观潮,看着那人不知被什么驱遣使得人这么冒雨顶风地来来回回,一步一步近,一步一步出,不疼不痒,或许只是数着数,度着时辰。
茶楼到草市一万五千八百步,到州府衙门三万九千步;到渡头两千四百八十三步;到驿站需套马骑行,只可惜当年,她生死一线间,浑噩间靠着一点执念撑着不死,匍匐爬行间连昼夜都分不清明,哪里还有精神去细数走了多少步......
眼见着那人身影归于巷深处,原来也不过蝼蚁一般,人去后依旧是熙熙攘攘,往来如潮,朝曾繁荣,夕犹寂寥,间或悲喜爱恨,在这样的四时朝夕间,何其轻薄微末。她饮着冷茶,品着冷风冷雨,只是早些年已经受过的霜冻寒苦,比之眼前,皆是烟尘。
“劝你少饮冷茶,却总是不听......”方才明明还是茶楼前平平无奇贩夫中一个,淹没于行人中一般佝偻着或麻木或市侩的一张脸,忽然因着渐渐走得笔挺的背梁,步态间踱起的从容,眉目间仿是换魂了一般陡生的精攫锐利,活脱脱炯然于众,待倚得窗前,泯然众人的一张脸偏偏盛满是一副出尘自得风姿,冷白指节微叩过窗枢,轻笑道,“冷风冷雨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出来日久,双生要我来寻你。”
“莫要冤枉,说来寻我,这一日里我明明就在你眼前过了几十遭,奈何你有眼无珠......那方才,看得出了魂,是谁?”那人明明还顶着十分粗犷臃肿着五官的一张脸却换了一把脆生生少年人特有爽朗透净的声音,每个音都明明是低调,拼在一起的语句却偏偏透着少年人心性的跳跃感和灵劲,于脸十分违和,但随着他转身间的动作步态,又莫名相符。
“你如今在我面前是越来越轻纵了,那年门下,可还记得我引你渡你,教的第一节便是,此一渡,如赴黄泉奈何,前尘已随身死去,万般烬空还新生……我能渡你,引你,何惧路还?”
“浣娘……”
“说正事吧,等双生来找你,可不是这般说话了。”也不知是光暗错照,或是冷茶冷雨下横生的错觉,被唤名字的一瞬,女子原本凉薄的面色添生冷峭意味,似是厌烦不耐着什么,或是眼前的人,或是那一个名字,也或者只是想到了别的事情。
“……是,阿弥连日来耽搁,却不是因为其他,只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为求稳妥另行查探过,这些时日以来,虽无大获,可微末处多有不妥……”
“这话该去哪里说给谁听,你心里清楚……”
“是。”
“我来找你,另有事要说。做完这一桩,我要回南疆了,你是随我走,还是要留下?”被称浣娘的女子突然收起满脸漫不经心或是冷峭神色,十分郑重看着藏在粗汉皮囊中的人,眼中似有劝说。
“……不,”少年嗓音也突然变得哑暗,却不是先前刻意伪装出的粗哑声音,“我要留下来。”
原本就清凉的茶室,骤然因为两个人的沉默,更显得风萧雨寂。
良久,窗前女子叹了声气,冷声道,“茶都冷了,散了吧。”
于是连同少年嗓音一起,那中年糙汉不过是步履间又还魂般佝偻市侩一脸狡谲模样,十分衬得上那副油头蒜鼻腆肚的模样,只是临走,似是不经心,又似有期待地以中年男人粗哑着嗓子低问道,“这次,千面可会来?”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被称浣娘的女子早转了头,重新看着雨水氤氲,暮雾朦胧中被风灯照不透的街道,商市渐歇,一些靠得近些的酒楼曲苑,莺莺袅袅奏唱出绵绵软软的曲调,似是柔情百转千回,情浓意浓,衬得凉风寂雨里奔走得浑身透湿,歪斜不支的那一个人,分外落寞寂寥。
“可怜啊……”浣笙将手中凉透的残茶,却以洒酒恣意,隔空对着那人背影尽数倾倒进雨中。
城南的影月楼,其实是如今荣宠正盛的辅国公李家小公子私自豢养的伶人乐坊早几年里已经是满城皆知又心照不宣地无人去宣之于口的事实。
这里的乐师伶人未见得技艺比官署的教坊,梨园更精湛,桌绝,但不拘于旧制司礼,总是比常见的官乐更早,更多些新奇绝巧的演绎,更兼是私家豢养没有门户行当身份高低的俗见芥蒂,常常有偃师缚优伶,皮影戏伶人这样的创举。
私坊比之官坊,约束较小,惟在声名,行事上时时谨守着鄙薄,微末之分,往来间反是更受权贵们喜欢,又不设门槛身份之拦,是以宫中,朝中,商市以致江湖市野竟没有这私坊结交不到的朋友。
这样一个鱼龙混杂,又往来暗处滋生的地方,多或者少一个人,又或者是换了张面孔,换了个人,总是那样不值一提的事情。哪怕是明明一个臃肿大肚便便的壮汉入得厢房,关门一瞬人皮褪去一层伪装,如桃核取仁般变作俏生生一个俊公子。
“弥笙说这单生意做不得,除非千面亲至......到底是你带的人,我倒是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你是来听我说,还是质问我?”浣笙漫不经心懒声回着话,那人自进门诸般动作一番变化,竟都不值得她回一回眸,动一动身,仍顾自剪着烛花,“当初我也说话在先,这个人虽是受了渡引,终究不似我们,这人怨深孽重的,重用不得。”
“竟是她怨深孽重,不是你骤遇故人,心生变故?”
“双生,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一番细致纠结,浣笙总算像是满意了这样的烛火,放下剪刀,盈盈站起身,直直正正看着眼前的俊俏公子,极是温柔地说,“弥笙做的什么打算不敢同你说的,就不敢同我说,至于背着我她说过什么,听不听在你,于我无伤。”
似是被那一句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取悦到,少年人打进门时隐隐释放的尖锐压抑瞬间散去,换脱得一身明媚疏朗,不无温情柔声答道,“这一桩生意,是千面亲自接手......”
“事涉宫闱内墙,不怪他上心一些,只是,这样棘手,他何必涉险?”
“死生何所畏,但为一心人……”不知原话是怎么传达的,但自这人口中讲出虽有戏谑意味,不失有珍重深意在,只是转瞬又带着十分振重,诚恳地说到,“我劝过,阻过,他如是答我。”
“死过百次的人了,妄论有心?也不怕遭天谴……我只劝你们一句,原本我们最多是山野鬼怪,在下野江湖恣意妄为也就罢了,若是登堂现世,便不被抓露现形,不小心留下尾巴爪印,那时节,可就成昭彰天下的妖人怪祟,断断再无生路!”
“谁说不是呢?但托这桩事的人……算算这两年折手几次了?孟儿,柚儿的死,千面嘴上不提,心里可没过去……我们这群人虽说是天南地北,没血没亲的碰着了,可这天上地下,你我仅剩的活头也就这点缘法了,若是真被人计较上了,总不能回回这样折损,但倘如再遇着同类,也不得不救……千面不出手,我也是要做的。”
原像是寻常逗嘴漫说着的两人,都被这一席话说得有些肃整起来,烛光在一片沉默中又晃了两晃,浣笙才重起了话头,“弥笙寻我入楼前,三翻五悔,我本已撤手,却是那日有人追杀她,迫至我门前,如今来看,那帮人究竟是迫她还是迫我,已难查问……这两日里,我寻她,从前竟不知,以她之微末,出入太常寺,少卿府行若常惯,她入楼以来,效行肖仿上一向学得不上心,如此来看,或是此前她诸般拙劣只是演给我看,又或者,她背后另投有主。”
“此事,还有计较,若她当初就是怀着异心而来,这两年里,你我皆直曝于她前,却不谋你我,反是这次,屡屡犯禁,意图亲见千面……但眼下这桩事,分明又是千面自己招来的,她如何算得准……”
“你……”这边话未继续被门外动乱打断。
两人这才惊觉,好好的乐坊丝竹鼓乐不起,反而四壁直逼而来是铁器击打剐蹭得十分刺耳难忍的声音,更兼人声鼎沸,突然一声似是捕猎者获猎后兴奋惊异又似寻仇得报时威慑泄愤般的吆喝盖过了其他无数声音,“抓住她!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异类!天生淫邪污秽的脏物,烧杀她!”
“抓住她!”
“抓住她!”
这样的语句,场面,哪怕两人隔着门墙,甚至不需细查,已如直面,曾是刻骨入髓的记忆,这一生都将无法彻忘,断绝的苦痛深渊,所以哪怕是如今,两人都不由自主先本能地惊惧,绝望,只是瞬间又一齐在携手中镇静下来。
双生强自伸手将窗推出缝时,厢房门已被破打开,外面凶恶的众人有如扑过街鼠的英雄,人人义愤填膺,不落人后,蜂涌挤着门匆匆扫了一眼浣笙,扭头又群涌去搜其他厢房,打头人愤愤地声音传来,“不在这!下一间。”
这间厢房原为方便歌舞欣赏,连屏扇这样的遮挡都没设,破门即刻能将厢房内看个一览无余,饶是这般,方才的众目睽睽竟放过了双生随手弃在屋角的人皮伪装,确切地说,所有人聚光在浣笙身上,一旁的双生甚至连一丝余光都没能分得。
浣笙面色凛然,很明显被追捕的是个女相同类,盘桓这几日里却并没有听说过这一带有过这样的异胎奇闻,所以究竟是冲谁?又是谁推导的动乱?尚未从疑虑惊惧中,浣笙不察自己竟错将剪烛花的剪刀尖握在掌心,双生反是色若平常,轻拿轻放地将剪刀从她手心拿开,声色也沉着了下来,十分稳人心神的低声说道,“莫怕,我在,如今你我长技傍身,要全身而退有何难的......那样的人,再伤不到你我。”
“嗯,那是谁......”
浣笙话未问完,就听得外面的人潮鼎沸声里,有人极其振奋地高昂着声调吆喝着:“抓到了!在这里,抓到了!烧死这个祸害,烧死这秽浊腌臜物!”
两人猛一对视,忙推窗往外探去,只见院中正被人团团围住,困缚殴打羞辱唾骂的,除了弥笙还能是哪个呢?
所群集起的或激动或惊诧,或探奇惊巧中唯一人激愤羞恼又能倨傲肆意驱遣这院中所有人的,显是某高门权贵家的二世祖,一边享受着旁人众心捧月地陪笑伺候,一边一副被弥笙亵辱了眼,怒不可遏要活剐了弥笙泄愤的样子,又一边似是不死心地不住偶瞟两眼即使是零落至此犹是颜色不俗,别有风情的弥笙。
便是一旁嘈嘈之众里也多得是对弥笙不怀好意,面色猥琐的打量,间或是刻意的,下流的浑水摸鱼间借着打骂往弥笙身上挨碰,揩油的。
可在厢房内这两人眼里看去的弥笙,那副穷途末路,狼藉不堪的模样,同两年前她流落到浣笙门前,不得不拜入大观楼但求苟安,如出一辙。
不,当年哪怕绝望,她尚有生念,如今,眼中却只有死志,只是被人提拎走前,被殴打中有意无意,她曾死死看了浣笙两眼,像是示警,像是衅犯,又像是欲诉还休。这样大的阵仗,浣笙同双生无力可挡,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