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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犬马 ...


  •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郁濯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郁濯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周鹤鸣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周郁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郁濯开了口。

      郁濯脸半隐于帷帽下:“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郁濯“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郁濯将鸿宝的手攥住,指尖紧紧贴在其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吐信之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耳侧温声回话道:“公公实在体贴。”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反叫这温煦愈发吊诡,迫使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郁濯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郁濯的声音好似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可公公既然说那郁濯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郁濯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发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郁濯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人,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和,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郁濯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小痣露出来,和他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似得趣狐魅。

      郁濯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郁濯却已换了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四下不见闲人。

      郁濯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郁濯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周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郁濯整个人摊在床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每每佯作郁涟时便需服药扎针,经年累月伤了身子,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噬骨的凉意方才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郁濯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咽不下这口恶气,肯定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多半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郁濯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郁濯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能因这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郁濯唇上血色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试探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

      郁濯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郁濯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郁濯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郁濯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郁濯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我哪儿敢啊,”郁濯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郁濯,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郁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郁濯,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郁濯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郁濯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郁濯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郁濯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郁濯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濯,朕知你生性爱玩儿,玩闹中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郁濯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郁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郁濯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郁濯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郁濯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京中,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郁濯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

      翌日一早,郁濯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最终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就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周将军结亲的郁二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郁濯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到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郁濯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郁濯,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尴尬。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礼屏退众人,同郁濯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郁濯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郁濯笼紧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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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犬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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