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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侯府 ...


  •   隆安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铅云重叠。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暂停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窗内炸起长鞭破空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雪粒飞走了。

      透过窗隙朝里窥去,便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长鞭抽打间,此人口中咸涩,凄厉惨叫混合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郁濯!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前,郁濯刚翘了二郎腿斜倚在椅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刑室水雾腾升,难辨其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茶盏泼向此人,滚水烫开皮肉,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惨叫声里,露出一张昳丽的脸。

      这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好似润着白玉。脸的主人鼻梁高挺,此刻眸中含笑,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美得张扬。

      郁濯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着这人,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回身朝牢房外看去,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偶,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郁濯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郁濯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眉间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濯,你不要凶他。”郁鸿连忙摸摸郁濯的额发,“是我想阿濯了!阿濯,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郁濯温声安抚:“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怎料郁鸿更加委屈,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濯,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消失掉,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为“遁地”。

      郁濯被兄长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人:“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郁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郁濯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大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牢内愈发昏瞑。

      郁濯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点硬气来,狠狠唾出一口血沫:“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郁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郁鸿不说话了,低头安安静静地摆弄自己的布偶。

      郁濯被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郁濯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实在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郁濯却垂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皮肉登时滋滋作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白净皮面,活似玉面修罗。

      那人痛得不住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瞪大,死死剜住不远处的郁鸿,眼中满是吊诡快意。

      郁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废了郁鸿,就是去了郁濯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郁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受审之人瞠目结舌,仿若见鬼。

      郁鸿用遍布伤痕的手抚着布偶,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暴突,全身抖若筛糠,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不久后,他乱蓬蓬的脑袋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郁濯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净,听得郁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濯,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郁濯面无表情,“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郁鸿看着弟弟,不再说话,只倚着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郁濯处理好了手上污秽,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不过兄长,也算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郁鸿闻言抬首,神色凝重:“阿濯,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事出蹊跷,我实在担忧。”

      “可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却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郁濯颔首,“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郁鸿捧着茶水,仰头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郁濯倾身在他耳侧:“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郁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郁鸿应了声,郁濯方才起身,推着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出地牢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郁鸿重新抱紧了破布偶,将要装出痴傻神色时,听得弟弟喟叹一声。

      “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这句呢喃一起,灌进郁鸿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多,临到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郁濯罚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郁濯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郁濯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人应是歇下了。

      岂料郁濯此刻压根儿不在榻上——他已经翻进了胞弟郁涟的房间。

      房内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郁濯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月光,摸索着捏住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笔尖刮蹭着他的指腹。

      郁濯没说话,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停下时,已经气喘吁吁。

      这是郁涟和他儿时常来玩闹的地方,当年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郁珏虽出身微末,却助刚登基不久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南疆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郁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就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宁州人仍对郁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郁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郁濯。

      毕竟没人上赶着,想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郁濯抹了把汗,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残血,这样一抹,翻到显出几分艳色。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玉冠又在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更像江湖侠客。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虬枝,郁濯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垂首间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追踪,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里,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当年之事的真相......阿涟,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兄长定叫他血溅明堂,为你与父亲报仇。”

      郁濯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立树下良久,又仰头透过枝叶望向晦暗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囿长眠地,正容纳着两场孤寂的生辰庆。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驳叶影洒落眼底时,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郁濯这才转身离开。

      他来时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面上那点干透的血痕,反将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郁濯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佻达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郁濯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郁濯想。
      还是甜点好。

      回侯府时,米酒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又急匆匆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毫不意外。

      郁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堆着厚褥,在侯府大门口朝郁濯痴痴注目。

      他身后侧,站了个跟郁濯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郁濯回来,既没说话也未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靴头。

      郁濯深深看了此人一眼:“‘郁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郁濯披上大氅,恭敬道:“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郁濯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寥作送别。

      郁濯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马:“现在。”

      身后传来郁鸿的声音:“阿濯阿濯!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郁濯没回头,只背对着郁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怀中。

      郁鸿伸手去抓时,才发现这颗枣已经被郁濯捂得温热——自己冰冷的手指触到它,被针扎一般刺痛着,心头遽然而起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很快,他就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尽量喜悦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濯啦!”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一次尝试古耽,谢谢大家来看我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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