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婵]寻常歌》水煮红虾

3、下

　　一别经年，再次见到沉香的时候，对方已经成了真正俯仰无愧于心的大英雄。杨婵眼见对方眼中的青涩褪去，逐渐生出与他舅舅一般无二的悲天悯人，心中自是欣慰不已。
　　母子俩相对而坐，淡淡诉说着这些年来彼此的诸般经历。二人的话题，自是绕不过身为凡夫的刘彦昌，可杨婵却并没有同沉香打听对方的结局。对于错误的人错误的过去，她只想让它们随风而去。
　　而对于沉香的成长，她也只是淡淡道了句恭喜，并希望他能同他舅舅一样心系天下苍生，但也不要太过一意孤行，以致步了对方的后尘。
　　提起杨戬，沉香的眼角眉梢终于带了些难得一见的暖意，淡然应是。
　　原本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会因为一个害他们全家分离的恶人而如此冷漠待他，明明在此前她还满脸疼惜地看着自己，宁可他学会明哲保身，也不要为她身陷险境。
　　可自从那日劈山过后，她就变了，一直死守在灌江口。他鲜少再见到她，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却被她冷面斥离，没有想象中的温柔以待，更别提再对他笑一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杨戬，他的舅舅。
　　起先对于杨戬，沉香心中是有怨的。因为这个舅舅，他甫一出世便被迫与母亲分开，直至长到十六岁都未能见过母亲一面。因为杨戬，他和父亲受尽磨难，不仅要躲过天庭的追杀，还要时时提防他的阴谋诡计，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丧了命！甚至，哪怕已经经历了那些难堪的往事，他内心深处依然不愿否认，打从见到杨戬的第一眼起，他就很喜欢这个舅舅……
　　彼时年少无知，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不知来历不知根底的男人，沉香什么都没想，只觉得自己好生幸运，有生之年竟还能遇见这么一个温和良善风度翩翩的亲戚，自己可一定要好好表现，让他经常来看看自己才行。
　　可不料，还未见过杨戬几次，所有幻想便在顷刻间尽数破灭。所有人都告诉他，是杨戬害得他们一家分离，害得他十几年都没见过他娘。他是罪魁，是祸首！
　　这个血淋淋的现实，对于当初那样亲近杨戬的少年沉香来说，无异于一阵惊雷。
　　他要怎样才能接受这个结果？明明这个刚认识的舅舅对他那样好，刚见面就送了他价值不菲的金锁，还时常来看他开导他，可为什么现在却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就是害他十几年没见过娘的元凶？
　　对此，他挣扎过，犹疑过，甚至不惜违背爹的意愿偷偷跑去见他，求他放过母亲。可杨戬，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宁愿让自己如先前所愿，做一个没出息却也无忧无虑的员外郎，亦或者平步青云，享尽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似乎所有的愿望他都可以满足，唯独不愿放母亲出来与他相聚。
　　狠心如斯。
　　沉香希望落空，心中蓦然生出恨意，恨这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杨戬的冷漠无情。所以这之后，他便开始忤逆杨戬的想法，四处拜师学艺，与他作对，杨戬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偏要越这雷池。一来二去，一见如故的舅甥俩，便逐渐成了敌人……
　　可是，事实真的就如众人所见这般么，刘沉香，真的有那么厌恨杨戬吗？
　　若非午夜梦回时总会梦到的那一幕，恐怕连沉香自己都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究竟有多渴望，有一个如杨戬那般优秀的舅舅。
　　说来都是一笔陈年旧账。昔年他初初得知了母亲还在人世的消息，仗着自己觉醒了点法力，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趁夜偷偷跟着黑白无常去地府搜罗消息。不想母亲下落没找着，反而在地府生出事来，招惹了十殿阎罗的注意。当时听到阎王对他的判决，他满心都是即将赴死的凄惶绝望，因而在见到那抹翩然而至的白衣身影时，内心是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满心欢喜。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即便后来与杨戬敌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沉香也很难否认，当初杨戬带给他的那种安定感，是身为父亲的刘彦昌都不曾带给他过的。那种感觉，他一直都铭记在心，一刻都不曾忘怀。
　　也正因如此，在之后逐渐见识到杨戬的心狠手辣时，那抹眷恋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每次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沉香都会禁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必须要彻底打败杨戬，那人才能脱离司法天神与天规天条的束缚，恢复成初见时的从容与温柔，不再追杀他，嘲讽他，而是真正将他刘沉香当成一个亲外甥来对待？
　　会有那么一天吗？能有那么一天吗？
　　为了这个愿景，他一直视杨戬为假想敌，努力向孙悟空等人修习术法，力求早日打败他。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实则不然，他只是觉得，似乎只要打败杨戬，那人便能尽早恢复本性，继续做他期盼已久的好舅舅。
　　他不由将之视为前进的动力，可时日一久，不曾预料到的变故也愈发多了起来。四姨母为保护他，被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刺得魂飞魄散，为此，他曾视之为好兄弟的敖春也与他恩断义绝；百花仙子因为掩护他，被牛魔王私押在翠云山数载，若非新天条出世，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救出她来；还有那个曾被他辜负过的丁香……为了助他拿起开天神斧，毅然挡在杨戬刺向自己的神兵前，并强行以魂魄入斧，替他压制住斧中之灵，助他与杨戬决斗……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预期之外发展，沉香每每崩溃之时都会忍不住想，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杨戬错了？亦或者，他们都没有做错，各司其职，各行其道而已，有错的，只是这个世道？
　　没人能回答他。
　　这个疑问持续了很久都没能想通，直到那日，开天神斧经他之手毫无阻碍地劈在杨戬身上，眼睁睁目睹着对方含笑倒下，他的心头才隐隐浮上来一个念头。不是欣喜，不是扬眉吐气，而是满满的惊诧愕然，伴随着一丝无法言明的后怕。
　　杨戬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当众人的欢呼声响彻耳边，身处议论中心的沉香心中却毫无喜意。他甚至有些惊奇地发觉，似乎随着那人的身殒，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豁出了一个极大极空的血洞，被风一吹，顿时鲜血淋漓。
　　舅舅死了，母亲……会原谅他吗？
　　回想当日带着怀念之色对他说着“你舅舅是三界内少有的大英雄”的母亲，再看着眼前一脸心如死灰恨不得随舅舅而去的她，沉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是他错了。
　　他们母子，都错了……
　　此后杨婵的避而不见，在沉香看来，皆属情理之中。死亡，往往是最能消除隔阂的存在，一个人若是死了，那么剩下的未亡人所能忆起的，便只剩下他的好。更何况，母亲与舅舅的昔年情谊，他已间接从天界各仙口中知晓，毕竟是曾经那样要好的一对兄妹，彼此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真的会因为一个凡人而彻底反目乃至断交么？与其说母亲恨舅舅，倒不如说是怨。他甚至有些庆幸，以她的性子，没有随他而去，已是最好的结局。
　　刘彦昌已经亡故，如今的沉香，再也经不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可他身为杀死舅舅的罪人，短时间内亦无颜再面对母亲，因此只好让小玉逢年过节来代他陪陪她。他想，妻子那般温柔娇憨，虽是狐妖，却比一些人类要有良心得多，有她陪伴在侧，想必母亲也能有所慰藉吧。
　　所有的思绪，在杨婵递来一杯清茶的时候戛然而止。沉香捧着茶盏轻啜一口，只觉得满口茶香，回味悠长。看来这些年母亲并没闲着，煮茶的技艺越发精湛了，他暗忖。
　　瞧着杨婵自见到他后无悲无喜的神色，他轻叹一声，终究是没忍住，将自己积压在心头许久的事轻轻道出，果真换来了杨婵的凝视。
　　见着对方眼中突亮的神采，他抿唇一笑，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未问出口的想法。
　　一切尽在不言中。
　　紧接着眼前一花，杨婵身影如风般消失在原地，独留沉香轻轻摩挲着手中茶盏，目光温和地盯着面前的神像发怔。
　　总算要有个了断了，他想。
　　数年后，等到沉香再次下凡看望母亲之时，二郎庙内，终于不再是形单影只。望着那对一黑一白极为合契的身影，他嘴唇翕张，却终究没有走上前去打扰。
　　身旁的小玉不解，想要拉着他前去相认，沉香却摇摇头，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待他们离开后，杨婵同身旁那位黑衣男子一道走出二郎庙，怔怔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发一言。
　　见她如此，黑衣男子柔声问：“既然如此想念，为何不肯与他们相见？”
　　杨婵这才展颜一笑，道：“自然是因为，最重要的人已经回到身边……”说罢，她摇摇头，轻笑道，“二哥，还好你回来了……”
　　那黑衣男子正是杨戬。
　　当年受开天神斧一击后，他的魂魄尽碎，本已无力回天，幸而执念深重，一缕残魂留置华山，被后来带着宝莲灯去寻的杨婵发现，引至灯内细细温养。加之后来一直受着灌江口百姓的香火供奉，才勉强有了转世的机遇，成了金山寺的俗家弟子苗君宝。
　　得沉香指引，杨婵前去寻他，一日日看着还未恢复记忆的苗君宝在苦海中沉沦，几次三番被利用，被抛弃。直到那不知好歹的青蛇想要玉石俱焚时，杨婵终是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将苗君宝带了回来，想尽一切办法唤醒了他的记忆。
　　其实不论转生成何人，杨戬在她心里都依然是杨戬，是她相依为命的二哥。但若一直身为苗君宝，那么他的宿命便只会是立地成佛，这是杨婵所不愿见到的。
　　她更期望，二哥能再度成仙，远离一切生老病死与世俗纷争，却依然能拥有正常人的悲欢喜乐。
　　佛陀，虽能普度众生，在她看来却终究太过沉重。二哥忍辱负重了八百年，她不忍再看他煎熬下去。
　　往事已矣，从今往后，她只愿他能安好。
　　好好陪在她身边。
　　听她这样说，杨戬淡淡笑了，眸子里满满都是对妹妹的宠溺，温言道：“既然如此，那二哥可要好好补偿你了。”
　　杨婵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追问道：“如何补偿？若是太过敷衍，我可不依～”
　　杨戬抬手轻抚她发髻，笑道：“朝碧海，暮苍梧。”
　　回应他的，是杨婵的一个紧紧的拥抱。
　　“二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今往后，他们兄妹会一直一直在一起，谁都不能再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