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凡尘——无常》坂木青禾

1、下地府

　　刚吃过午饭，天就淅沥沥下起小雨来。这几日香火不是很旺，往来的香客不多。往常这个时候，悟明总在寺院门口给来往的香客分发香火，这会儿因着没人，正斜靠在门框打盹儿。

　　普济寺位于沪城郊区的普济山上，传说六祖慧能禅师在此圆寂，寺中有他的金身塑像。所以平日里香火极盛，到了节假日更是人山人海。
　　可自从上周发生那件事之后，除了山下几个村落的村民，再也无人敢来，都说寺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摄人魂魄，去了便回不来了。

　　“喂，醒醒！”
　　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悟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许是还没完全清醒，有那么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焦点，眼前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
　　“小和尚，你师父呢？”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乎还带点不耐烦。

　　悟明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那人一身黑衣，漆黑如墨连帽长袖卫衣背后印着一个大大的繁体“无”字，束腿工装裤下一双黑色匡威鞋，卫衣帽子甚是宽大，来人满头长发埋在帽子里，眼睛也被帽子挡住，只能看到下半张脸白皙如雪，红唇轻启，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若不是她的声音，从一旁还真是不好判断这是个女子。

　　这女子穿的这样单薄，雨天也不打伞，加上下着雨山上起了雾，使得来人周身迷迷蒙蒙的，看不真着，悟明没有来由的打了个寒噤。

　　“这位施主找我师父，可有什么事吗？”悟明赶忙双手合十，向来人行了一礼。

　　那人没有回答，只皱着眉头，侧身往大殿方向看去。悟明顺着来人转身的方向，只见一位白须白眉，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从大殿处走下来，步履匆忙，似是有些着急。

　　悟明心下奇怪，师父从来都是从容谦和，面上无波无澜，就算出了那个事，也从未见他着急。

　　弘一法师到了那人近前，深施一礼，悟明更加疑惑，师父这礼不像是往日与香客之间的见礼，倒像是……倒像是见尊长的礼数。

　　“先生，多年不见，您还是没有一点变化，依然那么健朗。”弘一法师对来人说道。
　　“女鬼”却只是有点不高兴地催促：“嗯，带路吧！”

　　师父管这个女子叫“先生”，难不成，她就是师父口中请来为寺院去晦的魇师简言？看起来也只有二十五六岁，师父却说她“健朗”。可既然师父说她能解了那事，而且对她客客气气，那她应当有些本事。

　　只是这人看起来脾气不大好的样子，每句话都透着不耐烦。悟明心下想着，脚上却是没有停歇，跟在两人后面，进了客房。

　　客房里与寺院各处神殿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此时站满了人，偶尔传来女人低低的哭声。简言跟着弘一法师进去，几个身穿黑色西装保镖模样的人，让出一条路。

　　寺庙一向清贫，所以这客房内家具简陋，进门一左一右两个老式茶几旁边各放两张红木椅子，再往西厢只摆了一张床。

　　一个女人趴在床边，床上躺着个男孩，那女人拉着男孩的手低声哭泣，旁边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手搭在她肩膀，低声安慰。

　　那女人看起来有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五官长得挺大气，放在古代，就是大家闺秀的意思了。而那男人虽然坐着，看起来长手长脚，身材应该十分挺拔，面目俊朗坚毅，约莫有五十岁上下，脸上带着久经世事的镇定从容。

　　躺在床上的男孩，看起来十八九岁，一头暗红的头发，五官跟那男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稚气，呼吸均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听到有人进来，夫妻二人抬起头。
　　简言目光扫过女人的脸，两眼红肿，应该哭了挺久，旁边的男人并不比她好多少，眼下一片青黑，应该许久没睡。
　　弘一法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简先生到了。”

　　女人张张嘴，可能看传闻中的简先生竟然是个年轻女子，一时怔住了，没出声。倒是她丈夫勉强露出笑脸，哑声说：“简先生，麻烦您跑这一趟。我儿子已经睡了十天了，到现在也没醒，医生看不出什么问题，您给看看，是怎么回事。”

　　简言素来随性惯了，生前便是好打抱不平，做什么全凭个人喜恶，况且做了一千多年的无常，早已见惯生死，所以虽然眼前这对夫妻形容凄苦，可她并未觉得怎样，只是轻轻点头：“说说吧，这孩子怎么昏倒的？”

　　男人有些迟疑，向弘一法师投去求助目光，弘一法师转身看向身后，悟明正低头垂立一旁。
　　弘一法师：“悟明，你来说。”
　　悟明抬头，有些迷茫：“啊？”
　　他这模样，呆头呆脑，向来比别人反应慢半拍，弘一法师拿这小徒弟没办法，耐着性子说道：“你来跟简先生讲讲，陆恒施主昏睡前的情形。”

　　悟明这才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见屋内人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后脑勺，“我那天像往常一样，在院门口给香客发香火，陆施主自己带了香，不愿要我发的。可寺里有规定，不可在寺内烧外带香火，我对陆施主说了，并且说我们发的是免费的。”
　　“他坚持要用自己的香火，还说他手上也是别人送他的免费的，说着就要往寺内闯。我跟在他后面，不停劝说，可他不听，还把香插在大殿前的香炉里。然后，他没走几步，就昏倒在地上，就…..就成现在这样了。”

　　原本止住哭泣的女人这会儿再次听到自己儿子昏倒前的情形，忍不住痛哭起来。男人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又抬头对简言面露抱歉。
　　简言倒是没什么，这样的情形已经记不清见过多少次，所以她对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不太在意。她纤长皙白的手轻抚床上少年的额头，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铃铛脆响，李勤昏睡前的情形呈现在众人面前。

　　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四肢纤瘦，身材曼妙，唯独脸上像是有一团白雾，看不清楚，只模糊看到眼角似是有一颗泪痣。她向陆恒招手，后者像是着了魔，走路姿势非常机械，到女人面前，接下三炷香。
　　接下来的情形就与悟明所说一致了。

　　“这女人，你们认识吗？”简言问。
　　那对夫妻均摇头，过会儿丈夫迟疑道：“有可能，认识。”
　　简言：“嗯？有可能？”语气中尽是不耐烦，还有一种懒得跟他多少一句的不悦。
　　丈夫讪讪道：“认识，认识。”
　　简言：“知道她的墓在哪儿吗？”
　　“啊？”夫妻俩均是一愣。
　　“我是问，你们知道她葬在哪儿吗？”简言已经临近爆发点。

　　还是那个男人开了口：“不知道，我们连她已经不在了都不知道。”
　　简言环视一圈室内西装革履的保镖，又冲男人道：“看你这架势，应该人脉挺广，这会儿不知道，总能查出来吧？”
　　男人点头。

　　“行，你们俩到她墓前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行个大礼。”
　　女人终于停止哭泣，听简言这么说，红着眼睛发问：“这样我儿子就能醒过来吗？”
　　简言：“不好说，要看你们的诚意，是否真的对她心怀愧疚。”
　　女人：“我们凭什么要对她心怀愧疚，明明是她自己要寻死……”

　　简言耐心耗尽：“去不去随你！”
　　说罢起身，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山雾出神，身后传来夫妻低低的争执声。

　　一会儿争执声没了，男人的脚步声响起，他侧身站在简言右边，扯着笑容道：“简先生，我们夫妻二人这就下山去，给白灵，噢，也就是您刚才见到的那个白衣女人，上香。”

　　简言只“嗯”了一声，并未回头，直到那夫妻二人和满屋的保镖下山去，她都没再出声，也没挪一步，就那样呆立在门前，目光没有定点地看着山雾。一众人走的时候，生怕碰到她，都靠门右边，小心翼翼贴门框走过。

　　还是最后那男人临走前，同她道别：“简先生，我们走了，我儿子的事情，还请您多费心。”
　　简言这才回过神，也不过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知道是“嗯”还是“哼”的语调。

　　原本满满当当的小房子，顿时空下来，只剩下三个站着的活人，和床上躺着的一个半死不活的。
　　总感觉现在人少了，气氛比刚才还紧张，悟明虽然木讷，但这紧张的气氛还是感觉出来了，原本想跟师傅说到时间，自己要跟大师兄换班，抿抿嘴唇，还是忍住了。

　　“先生，您还是像以前那样，入府时不喜欢有旁人。”弘一法师面上带着笑容对简言说道。
　　简言只是“嗯”了一声。悟明心里算了下，这位女先生，从进门到现在，都没说话超过十句，还大多是“嗯”字代替，周身散发着冰冷气息，要不是师父管她叫“先生”，他都以为这是个女鬼。

　　“女鬼”倒是转身对他发话了：“以后就是你跟着我了？”
　　这话虽然对着他说的，“女鬼”目光却是看着弘一法师。
　　弘一轻轻点头，说道：“先生，我这小徒弟虽然木讷，但是为人老实又肯吃苦，一定能做好的。”

　　听他这么说，悟明这才想起来，几日前师父将他叫到跟前，叮嘱他以后要跟着一位先生做事，要机灵些，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呆，看这个情形应该就是要自己跟着这个“女鬼”了。看这“女鬼”脾气不大好，从进门除了皱眉，就是不耐烦地翻白眼，悟明心里直犯嘀咕。

　　“跟我来。”简言牵起悟明，她的手寒凉如冰，悟明被她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俩人来到床前，陆恒依然昏睡不醒，简言举起左手，手腕上露出一个红绳，她将那红绳在陆恒额前晃了晃，又是一阵铃铛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