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苍龙》弹冠按剑

9、章八 引长息

　　伏城从伐髓池中走出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在水中浸泡了如此之久，他却并不觉着疲惫，反而感觉灵台清明，仿佛经脉都被洗濯梳篦了一遍般，浑身轻松了不少。

　　走出灵池后，伏城稍一运功，身上的水珠便被蒸发殆尽，他正准备拿起放在巨石上的衣袍，却见池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红木托盘，上头放着的，正是一套崭新的逍遥宗弟子服饰。
　　伏城拿起衣袍套在身上，那宗服大小竟然出乎意料的刚好，穿在身上很是合身。

　　“……”
　　回想起云起色方才的举动，伏城眸色微动，若有所思。

　　“你便是新来的伏师弟吧。”
　　穿好宗服走出伐髓池后，伏城未走出多远，便有一天权峰弟子相迎。

　　见伏城闻言颔首，那弟子便领着伏城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屋。
　　只是眼前的这座小屋不光地处僻静，而且看起来破破烂烂，因年久失修，屋顶的茅草甚至缺损不少，光是站在屋外，便能够感受到其难蔽风雨。

　　见伏城皱眉，天权峰弟子道：
　　“此处是外门弟子居所，依谢峰主吩咐，你今后便住在此处，至于之后的修习和课业安排，会有其他弟子前来通知。演武场和洗剑阁出门右拐走上两刻钟便可看到，至于其他用以精进功法的地方，你也可以先自己探索一番，只是万万不可闯入主峰后山腰设下的禁制。”

　　“你若是没有其他疑问的话，我便先行告辞。”
　　见伏城闻言未语，弟子展袖施礼，尔后离去。

　　待到对方离开，伏城走进屋内，在他推门的那一刹那，门扉上尘埃浮动，日光照耀下，能够看见空中如精魅般飘舞的琐碎齑粉。
　　屋内果然如伏城先前所料想的一般茅屋采椽，只不过因为如今逍遥宗门派式微，门内弟子不多，因此本该是大通铺的外门弟子住所，变成了他一人独居。

　　虽说此地偏僻，却胜在宽敞明亮，且灵泉就在不远处，因而灵气充沛，适合静心修炼，伏城并无怨言，反而认为这里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福地洞天。

　　在将屋子简单收拾一番后，伏城扫出一片地，在院内的一块嶙峋巨石上打坐调息，试图运转体内真气。

　　*

　　引气入体乃是所有修炼门法中的第一步，即便是伏城曾经修炼的魔道，也同样需要将魔炁引入体内，运转周天，并达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后方才算得上正式迈上修炼之途。
　　因此这一步对伏城来说并不陌生，只是时隔几百年，当他再次引气入体，且引入体内的并非魔炁而是灵炁，不免让他心觉讽刺。

　　逍遥宗师承道教，虽然在数千年的发展中有所演变，可修炼的功法却与道教的内丹术同根同源。元精须与元炁合炼，精炁相合，且持盈保泰，心无杂念，后步入忘我之境，周身精气随河车运转，方能炼成丹胎。
　　伏城屈膝盘腿，手掐太极诀置于腹前，同时沉心静气，便觉体内经脉通畅，似有精化为气自丹田处升起，旋即游走周身。

　　因为伐髓池中已经解开身上数处大脉，伏城只觉精炁游走顺畅，丹田处犹如沐日光般暖洋涌动，周身更是仿若赤子般柔软，呼吸轻柔，好似胎息。

　　心知将要进入忘我境，因为伏城知道自己体内魔气尚存，不知是否会对修道产生影响，因此他不敢大意，运转真元也愈发小心。
　　识海翻涌，眼前似有小口，明光渐现，豁然开朗，泥洹宫与百会穴间更是一片清明，清虚之气乘虚而下，醍醐灌顶，转而贯彻周身，令人身心俱驰。

　　小周天运转过半，伏城已觉三花聚顶，心中正松了一口气，就在他打算收敛周身气息，将体内真元回落归一，体内那股霸道气息却陡然生变，刹那间识海激荡，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般重现眼前。
　　伏城心神大乱，当即暗叫不好，但他却强行压下心头涌现起的异样，手中掐着的印诀也转为子午诀，以此辟邪制幻。

　　可即便伏城竭力压制，但脑海中的景象却并不听他控制，反而愈发变幻莫测、扭曲斑斓。
　　一会出现仙魔大战时露野的嶙嶙白骨；一会是他手持逐鹿站在尸横遍野逍遥宗门前，逐鹿刀刃正在淌血，鲜血泅出一片猩红；一会却又浮现出瑶姬撞柱时雪莹的额角和炸开的血花，以及纪飞白如魑魅般附着在自己耳畔的沉咽低语与放声大笑。

　　以齿咬破舌尖，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出，伏城借此找回了些许神志，但意识陷入幻海易，想要抽离难，因此他却也只是处于两界交接，一时间难以完全自泥潭抽身。

　　恰巧云起色领命前来言说接下来一个月的课程安排，他一走进小院，便见伏城正坐在一块巨石上打坐调息，于是便走上前来，将纳戒中装着的十数捆柴火随手丢在地上。
　　“所有新入门的外门弟子都要先劈一个月的柴火以锻炼心性，锻体炼魄，这是你这一周的量，若是在下周之前没有全部劈完，下周的数量翻倍。”

　　云起色漫不经心地说着，看着地上这十数捆需人环合的粗重柴火，生出些幸灾乐祸。
　　这些数目对于他这个方才入门的弟子来说，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虽然云起色心中对于那剑戟森森的天权峰峰主并无好感，可是知道对方竟然能够想出这种法子来折杀这家伙的傲气，也着实高明。

　　“喂。”
　　见自己长言了一大串，眼前之人却毫无动静，云起色心中生疑，便上前查探。
　　“你有听见我刚刚说的话……”

　　云起色“吗”字还未脱口，一口血雾喷薄而出，地上瞬间多出一滩血梅烙印。
　　见伏城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若纸，嘴角淌下一串殷红鲜血，云起色心中一惊，当即道：
　　“……喂！我和你讲你别装死啊，生病装死统统没用，这些柴火还是必须要劈的。”

　　一番呼喊下来，见伏城依旧无动于衷，云起色便知道对方这恐怕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云起色抬手摸向伏城掐诀的右腕，发现对方脉搏律动快速，经脉运行也极为紊乱，体内真气虽如澎湃涛海般绵延不绝，却因主人识海激荡而攒刺激荡。

　　还没正式传道授课就擅自修炼，这下倒好，果然不敌心魔，陷入幻境。
　　云起色在心中暗骂，古话当真说得妙，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如此不惜命，非要走火入魔了才肯善罢甘休？

　　虽在心中不住暗骂，可毕竟见伏城情况危机，云起色当然不会对同门见死不救。他忙从俞晚舟送给自己的药葫芦中找出一枚深红色的丹药，也懒得寻水，直接捏着对方的两颊生生干灌了下去。

　　给伏城服下丹药，云起色又给他输了些温养的灵力，疏通他体内郁结堵塞的真气，确保其能够运行顺畅。
　　云起色灵根属水，体内真气并不像伏城那般炽热霸道，反而意外显得温和清泠，能助人凝息缓神。

　　云起色刚拜入逍遥宗时，也曾为自己的灵根不若其他人一般威风凛凛而苦恼过，毕竟在门派眼下为数不多的弟子中，拥有水灵根的，除却他和谢光霁之外，其余皆是女修。

　　在因灵根属性遭到羞辱，而和一同门违背了不可私斗的宗规大打出手，领完洒扫后山一个月的惩罚后，云起色本打算向俞晚舟告状，对方听完前因后果后，却看着他的眼睛，眸色淡然：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辱骂你的那些人自己心胸浅薄，目光如豆，你又何必与他们计较？”

　　一开始云起色还不能完全认同和理解俞晚舟话中的含义，可随着时间推移，云起色却也的确觉着自己的水灵根确实不赖——
　　水虽然看似平平无奇，却孕育出世间一切生命，并且它的踪迹遍布川野，俯拾皆是。待到他修为足够，漫山遍野，四海八荒，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都可以成为他的主战场。

　　水流虽看似柔若无骨，可在足够的严寒下，同样能够凝结出杀人于无形的冰凌。

　　神识从心魔幻境中抽离，伏城睁开双眼，便看见云起色双手抱臂，逆光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却是面色不豫。
　　“你又多欠我一枚灵丹钱。”
　　云起色心中愤懑，虽说云起色既拜入逍遥宗，那从今往后便是他的同门手足，按理来说本该休戚与共。可他却又一转念，就连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对方吃了自己和姐姐那么多稀世珍丹，向他索要灵石又怎么了？没让他连本带利赔得裤衩都不剩就已经够良心了。

　　伏城并没有说话，只要他一阖眸，脑海中便会再次浮现出识海幻境中的景象。
　　五百多年来，他有过花前月下，历过仙魔大战；看遍沧海桑田，也赏尽世事浮华。红尘白浪，因果报应，他自以为这些对他而言不过只如云烟过眼，却没想到巨变过后，自己竟仍然会心生三毒，竟难割舍。

　　不过眼下更加令伏城感到担忧的，却是他的体内那股并没有完全消散的魔炁。
　　魔息尚存，这对伏城来说本该是一桩好事，证明他有恢复功力的可能，可是眼下他既欲修仙道功法，也不知方才经历的幻境又是否与两者相冲有关，又是否会影响到未来的功法精进。

　　见伏城已然无虞，云起色便瞥了一眼地上整齐摆放的那十数捆粗柴，扬了扬下巴，道：
　　“喏，这些柴火，需在这一周内全部砍完。”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瞪人呢？从辈分上讲，我现在可是你的师兄。”
　　见伏城睨了一眼地上放着的柴火，又回眸看向自己，眼锋阴沉如鸦，云起色也不含糊，挑了挑眉峰，狠狠瞪了回去。

　　伏城没有说话，迳直上前，他的身量比还在生长的少年高出了大半个头，阴影笼罩，给人一种黑云压城般的威震。
　　云起色原本以为，对方与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又脱不了一番倾轧争斗。但出乎他的意料，伏城这次却并没有说话，而是从地上拎起了一捆粗柴。

　　“不用一周。”
　　将手中的那捆柴火掂量了一番后，伏城沉声。
　　“明早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