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苍龙》弹冠按剑

2、章一 少年游

　　疼。
　　像是全身骨头都被打散，血肉生长间亦是剧痛。
　　仿佛女娲捏泥塑骨，又似被仙人抚顶点化，雪山冽泉般的灵力灌注体内，浑身的经脉亦随之贯通融会。

　　灵台渐明，五感六识伴着自阎罗爷手中拽回的三魂七魄一道回归，耳目朦胧间，伏城听见有人正在争吵。

　　“姐，你为什么要出手救这么一个累赘？这九转凝魂丹可是我们宗门的镇派之宝，五百年才能炼制出一颗，结果就用来救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之人，回到宗门后师父会责罚我们的。”
　　少年的声音破空传来，语气中尽是不满。

　　面对少年的质疑，正在煎药的俞晚舟暂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清丽温和，似她身着的水蓝襦裙上绣着的水中菡萏，清涧淙淙，蜻蜓立梢，洇出一片江南水墨。

　　“行之，我们逍遥宗一贯的祖训便是兼怀苍生，救济万民。”
　　俞晚舟语重心长。
　　“更何况，万物有灵，世间的生命同样宝贵，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既为医修，便不可能对任何一个患者置之不理。我想师父知晓缘由后，定不会因此而怪罪我们。”

　　“可我们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
　　少年说着攥紧拳头，泛白的指节暴露出满腔愤懑。
　　“……自那魔头两百年前弑杀元无仙君，大闹天庭仙会，又灭我逍遥满门，我们宗门便已不复当年清霄道祖在世时之盛况……俞姐姐你心里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又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更何况——”
　　少年说着，用余光瞥了一眼内屋，见里头仍然没有传出丝毫动静，眼中旋即流露出更加浓郁的不满，他指着伏城所居的房间，喝道：
　　“此人来历不明，姐你可别忘了我们是在哪里捡到他的，无极河是哪？上头连着的可是封印魔族的结界，边上便是无极渊！我们用这回魂的仙丹救他性命已是暴……仁至义尽，又怎么能够把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带回门派，引狼入室？”
　　少年几番压抑，这才没有把心底暴殄天物的想法说出口。

　　“可他法力全无，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即便丹药将他血肉重塑，固住了他差点散开的魂魄，可他依旧很虚弱。留他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和取他性命又有什么分别？”
　　“他身上没有丝毫魔气，若是有一丝魔族的气息，我们手中的镇魂铃早已发出预警。更何况，师弟你刚才也说了上头有着道祖留下的结界，若是魔族又如何能够下到人界？”

　　面对少年的咄咄逼人，俞非晚也并不着火，只是执眸注视着少年，剪水般的栗色双瞳仿佛一汪清泉，能够荡去人心头的浮动怒火，让人哑口无言，找不出再能争执的话语。
　　俞晚舟没有再说话，只是盛了碗刚刚煎好的药，递给眼前面色忿忿的少年。
　　“药好了，趁热端进去吧。”

　　“……”
　　云起色没说话，只是撇过头去，握紧了拳头。

　　*

　　屋外的争执声逐渐减弱，而伏城也在这阵嘈杂声中缓缓清醒了过来。
　　伏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顶，四周布置简陋，甚至窗户上的窗纸都没有完全糊住，留下了几方小洞，任由寒风倒灌，显然是一处临时居所。

　　“嘶……”
　　伏城本想支撑着坐起身来，可他稍一挪动，便是一股钻心的疼痛自骨髓深处传来，与此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因为失去了原本躯体的控制，在伏城体内疯狂乱窜，令他头痛欲裂。

　　“嘎吱”一声，破旧的木门被人粗暴推开。
　　云起色上前，并没有注意到伏城额上渗出的涔涔汗珠，只是见他仍然阖着眼睛好似假寐，眉睫却有微颤，显然已经苏醒。他只觉心中愤懑更甚，当即喝道：
　　“喂，我知道你醒了，再继续装死把你扔回河里喂鱼！”

　　片刻后，伏城终于自疼痛中将神志抽离，他凭借着毅力将体内乱窜的真气压制了下去。
　　与此同时，躯体的疼痛也如消融的冰雪般缓缓退却，当伏城再次尝试着移动手臂，发现竟已畅通无阻。

　　端着药碗站在一旁的云起色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他上前一把掀开了衾被，让伏城无处可躲。
　　“起来喝药！”

　　伏城睁开双眼，刹那间，云起色看见对方眸中烈焰金芒一闪而逝，那光芒灼目耀眼，仿佛日月之辉金鳞光华，令人不敢直视。
　　云起色心中一惊，嘴里的“妖怪”二字还没来得及成型，那金芒却已消失无踪。

　　……这家伙的身份，肯定有问题！
　　云起色正在心中暗自思忖，而伏城却已凌眉看向他，眼中尽是戒备，甚至隐隐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倨傲乃至威压！

　　若是寻常人，可能会被伏城的这番眼神所震慑，但在短暂的惊诧后，云起色便已恢复如常。
　　“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说罢，像是为了报复对方，云起色却并没有按照俞晚舟先前的吩咐给伏城喂药，而是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面，尔后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在了床沿。

　　“怎么？难道还要我喂你啊？没事，叫声爹我就喂你。”
　　“嗯？怎么样啊，乖儿子。”
　　说着，云起色挑了挑眉梢，神色张狂至极。

　　云起色心里当然清楚，以伏城此时的情况别说自己喝药了，哪怕只是躺着都难以忍着经脉生长复原的剧痛，甚至活活痛死者亦有之，所以说即便上千年炼制出的稀世珍药，也同样不能百分百确保让人起死回生。
　　云起色对此很清楚，但他此时心下愤懑难消，就是故意要借机羞辱一番。

　　毕竟有俞晚舟的嘱咐在身，在加上云起色原本也只是想要借机撒气。因此见对方没有言语，他便重新端起了药碗，想要给伏城灌药。

　　却未曾想，本该还无法动弹的伏城竟陡然暴起，在云起色将药碗送到嘴边时骤然挥手——
　　白瓷碗撞击地面，伴着一声脆响，登时四分五裂，碎为一地雪子般的渣滓玉茬儿，至于那半碗药汁，则尽数洒落在云起色身上，将他的右袖衣袍完全浸湿。

　　见对方竟然这么不领情，云起色少年意气，霎时间气血上头，陡然变了脸色。
　　也顾不得俞晚舟的命令，他立即出手擒住对方，一把便扣住了伏城的左腕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自手腕传来，但即便如此，他却仍然不发一语，甚至不顾浑身刺痛，当即出手反抗，便是一右拳轰在云起色鼻梁！

　　这一拳带着十足的杀意，且力道不小，云起色猝不及防，只觉鼻骨一痛，一缕温热咸腥的液体已然滴过唇珠。

　　摸着嘴上的鲜血，云起色咒骂出声，腰间扶摇剑微颤嗡鸣。
　　但云起色却并没有理会，而是绕到伏城身后，一把扼住了对方的后颈。伏城原本还想还击，可他毕竟浑身经脉方才接上，刚刚的动作已然到达了身体负荷的极限。
　　那一拳过后，剧痛如风雪倒灌，山呼海啸，汗水瞬间将额前碎发悉数浸湿。

　　一时间，伏城面色惨白若白纸，已是近无血色，云起色却不管这些，手上微微施力，擒在手中的手腕登时发出一声脆响。

　　“……你他妈的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当时真就不应该把你从无极河中捞上来。”
　　云起色忿忿说着，此时的他仿佛咬住猎物的幼狼，一只手死死攥住伏城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摁住了伏城后颈的长发。而因为挣扎得剧烈，伏城身上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雪白的纱布隐隐渗出了猩红。

　　“住手！”
　　听见屋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俞晚舟走进屋内，当即一声厉呵，制止了云起色继续动手。

　　上前拉开云起色，俞晚舟俯身检查伏城身上的伤口，发现手臂、后颈还有背脊上，多处原已包扎好的伤口再度开裂，血珠若玛瑙粒般渗出。
　　俞晚舟当机摁住出血处，并让云起色从床头的柜匣中拿来干净的纱布和三七蒲黄，重新包扎上药，并又喂下几颗丹药，过了好一会才将止住了鲜血，好在并未伤筋动骨，否则还需重新推拿正骨。

　　做完这一切后，俞晚舟这才松了口气，她直起身来，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珠，伏城捂着胸口发出几声轻咳，床下便又多添几星血红。

　　*

　　“你在做什么？”
　　回到厅房后，俞晚舟直视着云起色眼睛，皱眉问道。

　　面对俞晚舟的质问，云起色沉默不语，他将视线瞥到一旁，却又透过半掩的门缝看见半俯在床沿，不住咳血的伏城。
　　想到刚刚为了救治这么个废物，竟又花费了数枚灵丹草药，云起色愤郁结肠，口中振振有词：
　　“……是他先动手打翻了药碗！”

　　俞晚舟柳眉微挑，却是一眼看穿了他的遮掩，抱臂斥道：
　　“难道不是你先出言羞辱人家？”

　　“……”
　　见俞晚舟一下子便猜中了前因后果，云起色像是被戳破的气囊的河鲀，登时没有了气焰。
　　可云起色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迹，原本只在鼻唇的血痕这下直接糊了小半张脸，另一只紧握的拳头也依旧没有松开，显然仍心有不服。

　　俞晚舟实在是太了解自己这个邻家弟弟的脾气了，僵持片刻后，她叹了口气。
　　“……算了，这药我再重新煮一份，等会我自己送进来好了，我先继续去煎药，你把地上收拾一下。”

　　“不光是对他，以后对谁都不许再随便动手了，你修道持剑是用来保护天下苍生，而不是用来欺凌弱者，对同族大打出手的，听见了没？”
　　俞晚舟说着，语气中透出前所未有的严肃。

　　“知道了……”
　　被训斥一番，云起色垂头，声音闷闷。
　　“我没有忘记，”云起色眉睫微垂，却是缓缓，“……我刚刚没有拔剑，也没有动用法术。”

　　“这些是，也只是用来除魔卫道的。姐，你放心，这句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草屋中，少年的眸子犹如北辰，亮得吓人。

　　俞晚舟闻言一愣，肃然面色随之一缓。

　　“那便好。”
　　俞晚舟柔声，她拿着手帕替云起色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渍，幽兰清香随之窜入鼻腔。

　　云起色身形一僵，这阵花香浇熄了他心头狂燃的怒火，俞晚舟同时伸手，怜惜地摸了摸云起色的发顶，云起色发质硬且卷，扎得人手掌微微刺痛，但俞晚舟清丽的脸颊上却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