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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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祥工作的流星速运位处黄浦江以东，比之富人云集、霓虹能照亮半片天的浦西，浦东现代化程度低，交通不发达，房子多数是又矮又小的平房，只有少数居民自建的二层小楼或三层小楼，一个字总结就是“穷”。东海有句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浦西人瞧不上浦东人，认为浦西才算正宗东海人，而浦东只是“乡窝宁”（乡下人）。
很多住在“浦东村儿”的人还要每天渡江去“东海”上班。
夹在一诸灰扑扑的民房和店面中间的“流星速运”隔壁是个算命摊子，长衫墨镜、瓜皮小帽，就差把神棍二字写在脸上的算命先生一见她就说:“姑娘，你是公主命啊。”
望舒曰:“我不是公主命，我只有公主病。”
李云祥在旁笑得直打跌:“别听他的，他还说我有太子命呢，我要是太子那老李岂不就是皇帝，你看老李像皇帝吗？”
望舒忍笑:“袁世凯尚且做了83天皇帝，你爹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云祥:“那好，等我做了太子封你个郡主当当。”
“谢太子殿下恩典。”
龚聚仁酸不溜丢地说:“你爹就是做了皇帝这太子也轮不到你当，你前面不还有你哥么？”
二人径直进了屋，谁都没有接他的话。
小六坐在角落里读着一本书，太入迷了以致没发现他们到来，二人也不去打搅。
“天化怎么不来？”
李云祥笑得怪怪的样子：“他爹娘关他在家，准备震旦大学的入学考试。”
望舒打量地上大大小小包得很严实的包裹：“我记得震旦的招生考试在八月头，现在已经七月中旬，他准备得过来么？”
“他肯定能进，听说你哥前一阵子给学校捐了一笔钱。”花钱送情敌上学，李云祥活了十八年都没听过这种事。
望舒心虚地转向流星速运供奉的武财神赵公明：“不管怎样，读大学对他没有坏处。”哥哥倒很讲“武德”，按他几年前的做派，十之八·九会将那笔钱甩到情敌脸上，趾高气扬地羞辱一番，或者直接打断对方的腿。不过她很怀疑若真动上手，被打断腿的更有可能是敖丙。敖丙只敢远远地嘲黄天化背影，大抵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话说回来，自己的哥哥还真是弱唉，弱得她这辈子打了折扣的水平都能……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这一点，但愿他不要太自卑吧。
这尊赵公明像内部是机械装置，望舒拧紧它脑后的发条，“赵公明”就翕动嘴唇，开始用一种很呆板的声音唱电影《马路天使》中的一首插曲：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李云祥蹲在地下拆解那些自“外边”走私进来的包裹，口里说：“喜欢什么随便拿吧，算我账上。”
“这怎好意思？”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走私包裹的内容基本是书籍、大沓大沓的报纸和杂志，报刊多数是过了期的，有的甚至已过期好几年。自4年前（1938）龙王不堪难民之重负下令封城，东海陷入闭塞状态，人们只能偶然通过无线电接听外界的信息，同时文艺事业滞步不前，笼中鸟的生活令市里的作家文人沉迷创作艳·情·小·说和“罗曼司”，加上四大家族的喉舌《东海公报》与各路三俗无聊报刊，就是市民仅有的精神食粮。
整理下来，报刊有《新华日报》（于汉口创刊，后迁至重庆）、《文艺阵地》（广州）、《抗战文艺》（汉口）、《文艺战线》（延安）、《新民报》（重庆）、《文学月报》（重庆）、《解放日报》（延安）……
书籍都是翻印本，有艾青诗集《向太阳》、宋之的五幕剧《雾重庆》、老舍宋之的合著话剧《国家至上》、欧阳予倩的《忠王李秀成》、郭沫若《屈原》、曹禺《北京人》……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有一行娟秀的“赠孤岛同胞”，似为女性手笔。
望舒翻开《八十一梦》，这本后面还跟了句俏皮话：恨水转型大作！
她问李云祥：“我们有送出去什么？”
李云祥耸耸肩：“几期《鲁迅风》，几大卷电影胶片和几个投笔从戎的热血书生。”
“这些图书杂志多来自不同的地方，你们的接应者神通广大，居然能被她搜罗得来。”
“听说是个异能者。”
“呀巴黎～”
“哎！”李云祥用手肘捅她，“你打算如何，你将来不会要嫁给那家伙吧？当心——当心——”
“当心什么？”
“当心他纳妾。”
“什么？”
“姨太太。”李云祥浮夸地比划，“你知不知道有钱人都会养好多小老婆？”
望舒反问：“你想不想有好多小老婆？”
“嘎？”李云祥果不其然又被带跑，“小老婆？我，嘿嘿嘿……”他红着耳朵呆笑，一副做梦中的样子。
想不到传说中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哪吒竟会变成这模样！望舒痛心地拧住他的耳朵，顺时针，逆时针……
李云祥放声惨呼：“大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小老婆？大的小的都不要了，我打一辈子光棍总行吧！……”
龚聚仁大摇大摆地进门：“二位，打情骂俏呢？”
望舒松手：“他若敢有二心，我就把他骟了。骟，江湖帮中叫‘搓捻行’，用刀割开外皮，搓出蛋儿来。不管什么牲畜，只要是公的，骟了就听话了，人如是，龙亦如是。”
龚聚仁闻言便打消了调戏她的念头，转去欺负小六：“小子，上班躲起来摸鱼，你在看什么？”
文文弱弱的小六拧不过人高马大的龚聚仁，后者夺走他的书，掐着公鸭嗓挤眉弄眼地念道：“
我记得，亲爱的，记得 ，
你那柔发的闪光；
命运使我离开了你，
我的心沉重而悲伤。
我记得那些秋夜，
白桦树叶……那个什么什么响？”中间有两个字儿他不认识。
小六板着脸：“簌簌响。”
书是苏联诗人叶赛宁的诗选，李云祥原打算留着给喀莎。
“吵嚷什么！”强哥立在门口，一颗秃头光芒万丈，“这批货都被学校报社预定了，想要的过一个月去书局买吧。”
李云祥喃喃：“会卖得很贵。”书毕竟是金贵的东西。
“没办法嘛。”强哥说，“教育是立国之本，学校优先。”
这些书籍系接应者无偿搜罗赠予，所以流星速运只赚取一些劳务费，再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学校，不知中间会经过何许环节，总之最后这些书都会出现在书店的货架上。至于报刊，由报社对其中登载的时事文章进行提炼筛选，再合订成册子面向公众发售。
“立国？国什么国？”龚聚仁又开始长吁短叹地抱怨，“是输是赢还说不定呢。”
“你说什么？”强哥眉头一皱，撸起了袖子。
“原以为龙王显灵会帮忙打鬼子，哪晓得个个土皇帝做上了瘾，根本不管救苦救难，这什么神仙不神仙的，我算是看透了。”
强哥看她一眼，警告：“不要乱说话，不管怎样，龙王保我们不被外国人欺侮，比起外边的人，我们过得好太多了，你们想想三七年发生在南京的事。”
望舒转身出屋，大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的工人忙着卸货、捡货。流星速运坐落在一片较高的地，视野开阔，望去成片的屋脊起伏连绵，数不清的弄堂阡陌像一棵大树上枝枝杈杈，密密匝匝的电线就是结在树杈之间的蛛网，电线旁边又拉了不知什么线用来晾晒衣服，小孩在这些衣服下面踢球，鸽子盘旋在空。这里的房屋街道颜色晦暗，人穿得也暗，但天空比城西更蔚蓝明亮，弥补了此处色彩缺失的空白。
李云祥把球踢回，底下小孩欢呼“谢谢祥哥”。“他们经常把球踢上来。”云祥揉着红彤彤的耳朵说，“以前你没这么凶悍，你跟着你哥，啊，近墨者黑。”
“我哥曾跟我透露龙王一待战争结束就给城市解封，不过我忘记问他是否需看什么情况，万一战败可怎么办？”
李云祥示意正在咿咿呀呀拉二胡的算命先生：“他说战争还剩六年结束，至于是胜是败，天机不可泄露。你有时间再问问你哥，四大家族霸占东海市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她向下投掷一枚石子，故作轻描淡写：“海底黑冷无趣，科技落后，如何比得上人间花花世界？”看孙悟空在贫民窟包了个破车间每天喝小酒听京戏就让他乐不思蜀了。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扔小爷我？”一个男孩跑出阴影地带，赫然是那日大圣车场见过的虎子。
望舒举手响应：“这里。”
虎子变脸好比翻书：“啊，是您，扔得好扔得妙，扔得呱呱叫！”男孩拾梯窜上高台，“好姐姐，照顾照顾我呗，卖完了我好回去交差。”他递上一份皱巴巴的小报。
“《唱唱反调》，你不是卖《东海公报》么？”
虎子娇滴滴地说：“我什么都卖，礼拜一卖《东海公报》、礼拜二《唱唱反调》、礼拜三《康健报》、礼拜四《鲁迅风》、礼拜五《晶报》、礼拜六，我就卖《礼拜六》。我是不是时间管理大师？”
“礼拜天你卖什么？”
“礼拜天我卖我自己。”
“果然时间管理大师！”大拇指。
望舒好不容易从兜缝里抠出一枚铜元给虎子，李云祥念起报上最醒目的一则信息：“光荣大剧院多校学生联校义演……话剧《雷雨》？！”
虽然曹禺的《雷雨》在本市不是头回演出，但挑在这种时候，很难说没有一点影射的味道。
这个国家的学生从来无所畏惧。
虎子问：“祥哥，《雷雨》这部戏讲了啥呀？”
李云祥只能干笑：“这个，这个……”
作者有话说第11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