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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地火明夷 ...

  •   有道是:卦解午阳风破岫,魂无定所尸无柩。

      …………

      闻道七年,二月廿二,辰时,壶城柩府司,等拾换酒和莫惊回来此处那时,马忠已没了生气。阴风瑟瑟,但看马忠横尸柩府司那几间破屋之前,手中仍紧紧捏着他那蒲扇,拾换酒沉默难言。

      莫惊按剑四顾,感知欧钧曤已不在附近,才上前欲为马忠收尸,却在触及他尸身那一刹,一种异样之感透彻全身。

      “莫惊?”拾换酒并未觉察杀气,只是瞧着莫惊行止乍停,料他有所发现,方唤了一声。

      莫惊撤了手,仍蹲在马忠尸身一侧,只道:“是欧钧曤杀了马前辈,但他来时就已受了很重的伤,现下也无力凭画境返回连商馆。他此刻正在回壶城的路上,已将从马前辈这里探得的消息回报,连商馆也已派人前来壶城接他。”

      “是马前辈的魂灵告诉你的?”拾换酒问道,他听时便觉心中难过,既为马忠一刹命绝而感惋惜,又为那问灵之术或将失传而感遗憾。

      莫惊点头称“是”,方道:“师兄稍坐,我先安葬马前辈,再去取甫朝白的断骨,然后同师兄回壶城处理欧钧曤,应当还能赶在他与连商弟子会面之前。”

      …………

      辰时末了,几个赶到壶城的连商弟子在北门外发现了欧钧曤的尸体,剑伤瞩目,自是莫惊所做。那几个连商弟子各自悲愤难平,却无一人能探知莫惊去向。

      壶城城中,明竹巷深处,此地桂枝园乃是八荒阁驻地旧所,但如今已无人值守,或许值守之人早已为河氏杀灭。拾换酒让莫惊将自己带来此地,是因欲先于此调息静养,待诸经封制解去,方能再行他事。

      莫惊将门窗掩好,才也坐下养神。

      …………

      真州界附近,司玖陌与引青鸾、潜璇玑在此无名湖畔现了身。炎法温热,三人未沾一丝水迹。

      望了日色,引青鸾便道:“竟已到巳时中了,方才境中却不过一刻钟而已。”

      一路颠簸,潜璇玑更觉乏累,落了地便寻了一处矮石坐下,却问道:“司师姐、引师姐,太淼前辈的术法也同张解道的鬼气一般受河川限制吗?”

      司玖陌面色已白,自是那幻境游移之法甚为耗费内息气力,她轻一摇头,引青鸾便即接道:“太淼幻境是水相幻境,若太淼前辈是聚境中清气而生,那她的术法受河川所限便属自然。张解道的鬼气纯属阴物,水相聚阴,河川本就多有阴魂流转,或许太淼前辈与张解道并无必然关联。”

      潜璇玑仍是惑惑:“张解道的画境躲在登萍海,太淼前辈也在那里……仅是巧合吗?”

      引青鸾未答,此刻望见司玖陌心不在此,目中又有忧愁,那必是她还念着宛略言,也正愁着无法明判此地何地,便道:“张解道已死,太淼前辈也已寻仙而去,以后若有机缘尚可再向她请教一二。眼下还是先让师姐稍事休息,恢复些许气力,再看我们应当去往何方。”

      司玖陌不语,潜璇玑听罢便是一声轻叹,她心中倒是憧憬自己也能见一见那太淼前辈,只为一睹仙容,而非其他。

      片刻后,狼皇玉外灵息窜起,引青鸾方道:“向北。”

      …………

      午时,真州界,荒野疏林,册天疆到此之时大气未喘。刹那止步当前,足下一圈雷息振开,他便知此地有异,不可再向前去。

      册天疆立在原处,眉目冷肃,慢扫前方目力所及,一想起宛略言,又不禁两拳紧握,然他自能算到前去凶险,而此刻所立之处,已然近了对方陷阱的边界。

      片刻寂静之后,只听前方传来一段苍老的声音:“爱侣既死,册掌门当真沉得住气,止步于此?”

      听见对方先行出声,册天疆暗说算计果然如此,只看来人足踏一尊名唤巽息舟的乘云之宝,浮立前方不远不近。虽音声苍老,却长身挺拔,老态非重,亦有仙风伴身,自是于仙道有成之人。册天疆看清来人面貌,观他印堂隐有仙目,但眉短颧突,又必是个性情不稳之人。

      册天疆认得此人,却不曾亲见,亦不曾亲闻其声,此刻内心振起精神,再一稳气息,方回道:“相较之下,薛相可要急躁得多啊,难怪苦苦许多年也修不得仙身。”

      那是庆闻府掌门薛憧,他此刻上下一看册天疆,不睬他挑衅,又似有嘲蔑之色,只道:“听说册掌门身修茯氏各门术法,呵,老夫也曾见过你这样的人,不知册掌门的斤两相较当年那人足够几成?”

      册天疆瞧了一眼随后跟来而直立薛憧身后的义缁履、鱼花溪、粟峪阳和荀签雪,面色不改,应道:“时移世易,册某自比不得三十三年前的茯师祖,而薛相眼下只带这几个小辈,自然也绝非当年气势。”

      薛憧眼皮一动,是因册天疆直接道出了三十三年前的茯师祖。飞舟前移一丈,薛憧再次细察册天疆上下,复道:“册掌门确系仙道奇才,只可惜今日定会命丧于此。”

      册天疆接道:“命丧于此?这便是连商泛掌门所判?”

      薛憧不答,连商馆掌门泛城霜确有此判,只不过他与薛憧私下会谈那时仍有一言,“此举宜早不宜迟”,若非如此,薛憧方才也不会先行出声。眼光细微,薛憧本以为抛出茯师祖失踪的线索会让册天疆再生焦急之心,却不想册天疆既未因宛略言身故而自乱阵脚,更未被茯师祖之事搅动心思,仿佛他心中早有底数一般,如此处变不惊之人,绝不可小觑。

      册天疆缓缓续道:“三百丈脏腑俱损,二百丈恶疾缠身,一百丈七窍流血,五十丈永失人魂。薛相,你如此焦急自负,不等册某入内便先行现身,岂非白费了长清两个小辈为了杀册某所布下的毒阵?”

      听见册天疆如此一言,粟峪阳与荀签雪俱皆色变,粟峪阳亟问:“你如何能看出来!”

      册天疆负手傲视:“册某看得出来,自是因为早已见过。”

      “见过?”荀签雪接口道,鬼音刺耳难听,“是在山石门?”

      册天疆回道:“确实与山石门外的水泊怪圈相似,但花川水泊早已不存当年诡异,册某又怎会是在那山石门见过此阵?既曾见过,不免比较一二,此间此阵相比长清祖师曾杓乙所设,差了太多。”

      河氏四个小辈尚且诧异,薛憧却心神一凛,便即问说:“年前缭师弟死于宛略言之手,是因与此事有关?册天疆、册掌门,老夫还真小看了你啊!”

      册天疆慢道:“薛相自然是小看了册某,如若不然,此来怎会仅带了这四个人?甚至连连商弟子也未随行一个?”

      其实长清谷的曾杓乙虽死,他徒弟钟离升却还健在。钟离升早已继承曾杓乙毕生所学,然而他与下清斋的左天谣俱是一门之主,总不愿为了一个册天疆而亲来此地,是以才各自安排两名徒弟在此相帮。至于连商馆,缭如晦的徒弟一皆不成气候,泛城霜的徒弟中好手大都行事在外,其他弟子薛憧也看之不上,此次诛杀册天疆之行,连商馆才缺了席。

      薛憧和册天疆如此一来一回,鱼花溪已不耐烦多听这些没头没尾的话语,又不敢在薛憧面前开口,此刻望向义缁履,朝他使着眼色。

      义缁履倒是心有好奇,也想知道薛憧和册天疆究竟在说些什么秘事,但见鱼花溪蹙眉相视,他心一横,便向薛憧提道:“薛师公,此獠难与,缁履恳请先战。”

      得了台阶,薛憧顺势而下,掌中风动,方道:“不可轻敌。”

      两句之间,册天疆心觉当前以一敌五,那是决然打不过。暗中卜了一卦,得以艮为体,以巽为用,动爻在六,变卦为坎之象。即是艮土遇巽木则灭,然到午时又得离火生之,巽木反生离火,方变巽为坎,终得吉数。也即此时若战,便是先有凶险,但后不至于无命,只是中间离坎未济,虽得吉也无果。而那吉数“坎”,必是供奉雨雾的司玖陌,或是信仰炎寒的引青鸾。

      “可惜,到午时了。”册天疆淡道。

      义缁履、鱼花溪二人方才起手,册天疆话声一落却失影无形,不过眨眼,鱼花溪人头落地,血溅当场。义缁履惊惧满面,他哪里料得到鱼花溪会是册天疆第一个下杀手的对象,又哪里料得到册天疆竟不顾自损而轻易踏入长清毒阵。

      薛憧这才变了脸色,册天疆有炉余灰那尚未定名的术法护体,或许不甚惧怕长清毒阵已是所知,但眨眼之间己方四个小辈便折去其一,他若再让义缁履也丢了性命,一张老脸只怕也挂之不住。亦是眨眼,薛憧长身到前,一手拉开义缁履,一手攒风聚气,搪下影法中册天疆对义缁履的暗袭。

      风云变幻,晴空雷动,只是薛憧逼压盛盛,册天疆雷息难接天道,这一雷始终喑哑无鸣。薛憧阴面盯着眼前,便见册天疆影法渐失,一段段模糊的光影逐渐将他面目周身勾勒清晰。义缁履未及惊呼,到此刻化悲为恨,剑外黄符环绕,金光烁目,他自已杀心大起,誓要与册天疆斗个你死我活。

      册天疆影法屏障失却,两臂设防,一承薛憧单掌巨力,为他阴风所制,一时也脱不得困。又看义缁履剑符将至,粟峪阳和荀签雪也有了动作,当下左臂一振,铁衣片甲尽数飞削薛憧当面,可薛憧视若无睹,片片铁甲便如齑粉拂面一般,未留半点痕迹。

      到底是齑粉入目辣了眼,应薛憧一声冷哼,罡风破云,气如巨浪,册天疆便被薛憧掀飞十余丈外。

      册天疆无凭在空,尚未落地站稳,便有藤萝缠股,飞木抽身。柔身闪避,那木相藤枝紧追不舍,搅动此间飞花断叶,泥翻地涌,再无落脚之处。一息足踏飞叶,一触成冰,而凡他所踏,断叶化刃,更合霜气,在后助他挡下了义缁履的飞符。

      薛憧几次撤身,轻巧避开册天疆那如刀的冰叶,只一手结印腹前,一手藏袖腰后,森森相看。看粟峪阳手祭法器缠藤子,那交错袭人的怪藤便是他的手底之物。又看荀签雪腕有螭罗珮,掌攒碧气如阴雾,更听又声声龙啸如鬼哭夹在毒雾之中。

      后有霜叶堪能抵挡些许义缁履的飞符,左有雷光尚可破散荀签雪的毒雾,而粟峪阳那木相缠藤,势必要有金器在手方易抗衡。进退数法,册天疆余光便已瞥向了鱼花溪尸身附近她的佩剑,可他眼神甫动,薛憧已然判知他心,剑指一挑,剑影一掠,鱼花溪的剑器便已旋至了薛憧身侧,教册天疆再也难得。

      册天疆只觉遗憾,右方缠藤将至之际,薛憧已划剑指将鱼花溪剑器的剑尖指向了他。

      口呵霜气,册天疆内息一沉,应天雷之势,双足落地之时荡开雷息,捻的却是归雁篱清法中的艮山定台阵。

      便是荀签雪的毒雾碧龙冲撞左方阵壁那一刹,右侧阵壁迸溅的寒法冰锥斜穿刺入了粟峪阳的缠藤之中。缠藤破土受阻,却同此一时,薛憧移来飞剑已到近前,册天疆步法变换,手印迅捷,飞剑刺破艮山定台阵前壁那时,他身后断剑崖的章四剑阵立现,更自那阵面之上,万千幻剑疾射而出,与义缁履的飞符交错厮杀。

      借气化气便是归雁篱艮山定台阵的真谛,但薛憧飞剑已然穿破阵壁,册天疆两掌相合在前,正接在那飞剑剑身白刃两侧。掌生烈火,炎炎熔金,册天疆一声喝,飞剑应声寸断,他身下焰星四散,法阵方圆数丈俱化焦灰。而河氏四人这一击,确然损去了册天疆半身的气力。

      缠藤交会,碧气烟锁,飞符乱冲,艮山定台阵壁顷刻将破,册天疆勉力维持,只待吉时。

      粟峪阳自鸣得意,因自己与荀签雪所设毒阵的气息已然渗入了册天疆的法阵之中,如此一来,册天疆迟早便会受制于毒。暗中取了一柄名为“蝗枝”的短刃法器,粟峪阳将它藏在袭去的缠藤之间,只等册天疆法阵破去而将其一举击杀。

      粟峪阳、荀签雪和义缁履三人的术法将册天疆团团锁在阵中,三人再多有片刻,那合力之下必能让册天疆粉身碎骨于此。眼见册天疆已到如此水满将溢之境,薛憧收了手,如若自己是那再加一滴而溃败册天疆之人,那自己攻人不备之举必得留至后人唏嘘。

      恰一收手,南方传来一股肃杀之气,薛憧立时多匀了一分警惕之心,只觉彼方寒风习习而过,杀气渐浓。

      午日正中,册天疆已到了末路,可薛憧眉头一皱,遽然转身,两手结印,一面风障聚起,便见彼方雪漫风飘,万千素缎向他刺来。

      当是时,册天疆的艮山定台阵裂开,荀签雪的毒雾也已丝丝合入裂隙,粟峪阳那名为蝗枝的法器也已祭出,义缁履的飞符也已切入阵壁,册天疆觉察飞雪之外来援之人必是引青鸾,此刻也只得尽力维系。但那蝗枝刺穿阵壁,眨眼便已与册天疆的右面部相去不过两臂那时,生生为外力打歪了去向。

      册天疆眼光一瞥,耳中只听司玖陌话声悄悄:“保命要紧,快退。”

      艰险但化,册天疆暗生气力,却只道:“粟峪阳。”

      此间风声猎猎,旁人听不见册天疆这一语,司玖陌却听得见。她未应答,也未现身,而蝗枝的异样虽让粟峪阳心感诧异,但他甚至未能想到已有旁人介入。偏移的蝗枝已为他扶回,可他致力于手刃册天疆,眼神与册天疆相交那一刻,却已颈前一凉。

      此际,空中素缎与薛憧的风障相撞而化作冰沙,视野中未能看见引青鸾的身影,但他也不会将引青鸾放在眼里,皱了眉头一心只想先将册天疆除去。再回望册天疆那时,粟峪阳的缠藤颓下,册天疆也已将蝗枝接在了掌中。

      料想司玖陌绝不敢踏入长清毒阵,薛憧视线顺着青骨的光影一去,司玖陌的身影便已在他眼中,行动举止也已被他看得分明,他也再未受影法影响分毫。

      瞧见蝗枝莫名失系而落入敌手,又见粟峪阳颈前血溅,荀签雪恶脸一僵,这才明白是册天疆援兵已到,立时凝神戒备,向册天疆的攻势稍收了一成。

      两门徒孙各失一伴,薛憧怒火大起,便在粟峪阳尸身跌地瞬间风动掌下,袖中窜出两条蛟索,一条抽向册天疆,一条抽向司玖陌。

      退意同心,司玖陌和册天疆自是以躲避为上,然而司玖陌隐身场外尚可游移,册天疆却还仍在义缁履和荀签雪夹击之下。两股麻痹,只因荀签雪的毒术已穿肌透骨,躲犹不及,册天疆只得右持蝗枝抵挡在前,推空而去欲与薛憧的蛟索相抗。正欲引天雷对向后方义缁履的符中剑,册天疆已先觉察了司玖陌的动向。足下变招阵开,一霎勉力侧身,左手握紧司玖陌抛来的青骨,正同义缁履的符中剑对上了锋芒。

      司玖陌的神出鬼没在薛憧眼里全如儿戏,可义缁履和荀签雪却仍有惊慌之心,不知自己是否会是司玖陌的下一个目标。

      雷息环绕周身,册天疆此刻尚能压制荀签雪的毒术,但必不能久。司玖陌自然知晓此则,却说她一将青骨抛向册天疆,人已纵身义缁履身后,便算不能将之杀却,至少能再撤去册天疆的一方艰难。

      果然义缁履戒备有度,司玖陌才经近身,便为他护身飞符震破了皮肉。背刺无能,好在让义缁履稍分了心,忽听一声断响,是与薛憧蛟索相抗的蝗枝断作了两截。司玖陌暗道不妙,九成内息奔涌向前,飞刀引路,冲破义缁履飞符屏障而近至册天疆身后,左手取回青骨,翻身右掌擒住册天疆左肩而将他按下。

      册天疆的右鬓为薛憧的蛟索划破,惊心方止,他便低道:“玖陌糊涂!长清毒阵岂可轻入!”

      不得司玖陌理会,只听她口中急急念念有声,不知是何言语。

      是佛咒?册天疆未能听清,也未能听懂,未知这便是司玖陌早前从惊鸿寺苦夷那里学来的缓解长清毒痛的咒诀。但见司玖陌顷刻间影法散去,春寒之下竟汗珠滚滚,必已身承长清毒术蚀体之痛。

      得司玖陌襄助,册天疆气力缓升,两人一交眼神便知后手。趁司玖陌擒着自己左右闪避之际,册天疆稳下内息,手印集变,也忍着两股剧痛再划地开阵,口中呼喝成咒,自他两手结印之间徒然化生亟雷直指薛憧。

      薛憧面不改色,两条蛟索急转回护,电链霹雳之声震耳欲聋,光影错落之间,司玖陌青骨脱手飞去,听她大喊“侯膺”二字,只看青骨之外魂丝迸溅,牵连百结。刹那间此地如堕迷雾,而司玖陌只拖着册天疆立时撤身,直奔引青鸾所在。

      一路疾驰不敢回头,司玖陌却心中暗想,到底是宛略言才能让册天疆如此只身犯险,转念不禁又想,若是自己曝尸荒野,不知又有哪个会来为自己收尸?

      一念既罢,司玖陌已把册天疆带到了引青鸾镇阵护法之地,正趁薛憧三人与侯膺难舍难分之时,同引青鸾、潜璇玑凭幻境游移之术逃离了绝境。

      …………

      真州界附近,无名湖畔,司玖陌带三人离境时已无力言谈。册天疆有炉余灰的解毒术法压制长清诡毒,中毒不如司玖陌那般深重,而司玖陌虽有十渊佛咒加持,却犹不能真真化去此时的苦痛。所幸潜璇玑虽还不能动武,但仍可施法救治。

      册天疆与引青鸾在一旁相待,然他一见潜璇玑伤势,却先问道:“璇玑怎会伤成这样?”

      引青鸾将所历简述于他,只反问:“可师兄未免太过莽撞,为何竟不带一个帮手便孤身前来?”

      册天疆答道:“青鸾,你何曾见过我莽撞?”

      引青鸾一望册天疆目色,沉思少少,方道:“师兄的意思是?”

      册天疆道:“略言既死,我自然恨。但我若带人一并前来,连商馆又怎能判知河氏会有胜算?若非如此,薛憧又怎会自负前来一战?我自命未终,必不会死在此地,不过我未能算到的,是玖陌会舍去青骨和侯膺。”

      引青鸾一想,先前将侯膺囚入青骨那时,司玖陌还说要让侯膺灵灭于夏霁雪墓前。方才司玖陌以青骨为媒,释放侯膺作缓敌之用,应当是她灵机之计。将侯膺囚在青骨中尤为损耗司玖陌的内息气力,释放侯膺无疑更有利于她和册天疆逃离险境。薛憧不一定会杀死侯膺,但侯膺本来求死,也必会挑衅于他,何况侯膺所知道的秘密对薛憧来说必然有着极大诱惑,如此一来,司玖陌和册天疆的逃遁之举自能多得些许时分。

      “可惜了青骨。”引青鸾想罢即道,一望司玖陌,观她和潜璇玑皆是眉头轻蹙,想来应还不便作扰。

      册天疆忽向前方湖面抛去一枚石子,激起千层涟漪,他又道:“似乎一切都是因北州鬼事而起,可张解道的背后却牵连了整个狐迹江湖。”

      引青鸾顺语而思,因北州鬼事而挑起的诸多事端,似乎难理头绪,又似乎已然明晰。

      北州鬼事引出张解道玄纹的现世,再加浮丘起事的推波助澜,茯氏五门、河氏九门、十渊寺,还有各方大家小派与游世散人,狐迹江湖之下与庙堂之上一皆风起云涌,狐迹国内忧外患愈发剧烈,却不知能有几人真正愿意去探究那所谓玄纹秘宝背后的故事。当那另天下人疯魔的藏宝地图化作一段张解道对张印藏的倾诉,一切追逐勾心却显得至极的可笑。

      为占据山石十法而几近屠绝山石门的狐迹羽为何又将十法拆分,并将其中九法分别传袭至河氏九门?河氏九门之中可曾有人知晓自己师门的真正来历?这数十年来狐迹羽隐藏暗处,一面将张解道囚而不杀,另一面在带走徒孙章新壶后反手屠绝长乐村,他又在筹划何事?他究竟是何种心境,才会以诛炎境这般绝望之地困杀敌人,甚至是自己的徒子徒孙?

      他想称帝?引青鸾心中闪过一念,可转念又觉,以狐迹羽之能若要拿下狐迹朝堂哪里需要这般麻烦?而就算他无意朝堂而想要一统江湖,似乎也并不需要做到这等手段。

      愈理犹乱,也不知是否合乎时宜,引青鸾只问出一句:“师兄,关于茯师祖……”

      册天疆即道:“三十三年前茯师祖失踪,其实他在那时便已身故。凶手四人,是庆闻府薛憧、下清斋左天谣、连商馆缭如晦和长清谷曾杓乙。世传茯师祖为庆闻府刺客所杀,不过是河氏为了抬高庆闻府而散布的谣言。”

      引青鸾稍讶,曾杓乙已死诛炎境中,缭如晦也已死在宛略言的手下,如此一来,五门不共戴天的杀师仇人也便剩下了薛憧和左天谣。“所以四年前,师兄没有真正见到茯师祖?”

      册天疆并未正面回答,只淡淡摇头,他道:“五年前,我在真州南部一处无名之地发现了长清毒阵的旧迹,但并未在那里寻到任何尸骨,不过自那以后,我时常能看到茯师祖。”

      “看到?”引青鸾疑惑。

      册天疆续道:“那个毒阵是曾杓乙所设,那里也正是三十三年前茯师祖陨落之地。不久后,狐迹对归雁篱的招安让我警惕,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想再将五门集于一处,想将五门术法再集于一身。我确实并未亲见茯师祖,但略言与我有相同的‘看到’,我才确信,茯师祖仍在世间。”

      引青鸾心道,师兄师姐“看到”的莫不是茯师祖残留世间的一缕意识?

      “诸位长辈不曾言及再见过茯师祖,我和略言也不敢轻提,也已开始怀疑长辈中出了不可信之人。‘茯师祖有命欲授’,是我和略言故意放出的消息,信箭召集五门弟子,但当时跟随前往铘阳的另四门弟子也仅有武柏舟和叶隔川。

      “那年剑翁师叔以莫惊年纪还小为借口未到铘阳,但他本来就很少过问五门事务,我和略言便商议他应可划在可信之列。玖陌由略言亲自看顾,也自然可信。至于柏舟和隔川二人,他们身上多少都带了些许不安的气息,也是那时我便确信,归雁篱和浮君山,定有二心之人潜藏。”

      听到此时,又加已听过侯膺的自述,引青鸾此时也明白那二心之人究竟是何因果。至于八荒阁,人丁众多,想必自上至下也必有暗线细细查辨过。

      册天疆续道:“当时我还不知道异人的存在,直到上个月和鹿回松、寒蝉他们正面接触之后,我才晓得,以前我暗中的动作原来竟是如此明朗,五位异人直接师承七位长辈,那就算长辈中有人怀有二心,那……”

      册天疆忽而不知如何措辞以言谈下去,一想到侯膺替代撤庐庭隐身浮君山已有十三年之久便觉心底发冷。引青鸾则哀思更盛,在无知之中认贼作父,是何等无奈和令人愤恨。

      “但刺杀狐迹子期却并非出于我和略言,而是一次‘看到’所得。”此时一顿,册天疆向西望去,“茯正早已修仙而去不知所踪,我五门在狐迹的江湖里活得太辛苦,而河氏活得太安逸。提前启用玖陌,令她刺杀狐迹子期,是想先一步削弱狐迹王的势力,也想让玖陌快些成长。却未料到玖陌到底年少,容易为情所困啊。更未料到有侯膺作梗,借狐迹子期的死将扈乔趋和怨老送进了河氏庆闻府。”说到司玖陌那时,册天疆故意抬高了话音,想来他也是想让司玖陌听清这句。

      册天疆负手一叹:“俱往矣,不过太淼竟认出了茯师祖即是浮丘固,当真是巧,如若确然,那略言从庐昌城那方探来的关于浮丘固的消息,只怕也不那么重要了。”

      引青鸾却不以为然,她道:“听璇玑说,宛师姐弥留之际并未提及浮丘,而是说起了莫惊,是否莫惊……他真是浮丘的血脉?”回想起日前在真州十渊寺莫惊和浮丘子亘的密谈,引青鸾越发觉得此事难判。

      册天疆答道:“冥冥之中,自有关联,莫惊也不是小孩子,是与否,他也自有他的抉择。”

      听见册天疆这一语,引青鸾只觉得册天疆是知道些事情而还不愿意轻提,只得作罢,只是心中百转千回,一个念头忽而浮现,她脱口又问:“师兄,倘若茯师祖真是那浮丘固……那我们可要完成他的遗愿呢?”

      浮丘固的遗愿?复国?册天疆一愣,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则。

      …………

      却说棠州壶城桂枝园内,及至戌时,拾换酒身内的下清封印方才祛尽,但早先堕入欧钧曤画境那时留下的伤仍需多加留意。莫惊推开门,黄昏沉沉将将入目,院外市井之声遐迩可闻,拾换酒心底却只觉出一丝苍凉之感。此刻略一思索,其实册天疆交办的事情自己与莫惊也才做了几件而已。

      杀漆梨篁和公羊厉,是为报暮行云身死之仇,也顺道将茶翁的仇一并报了。查常瑞礼,是为确认棠州究竟是否已在敌手,却也顺道将浮丘子辅探了一探。游历壶城一带,为明晰甫朝白失踪之事,所幸期间偶遇剑翁,才知欲晰甫朝白,须至鹊园寻孙簌。又因孙簌而寻至马忠,只可惜最终也未能保住马忠的性命。而此行也是在偶遇浮丘子辅和剑翁之后,厘清了莫惊的身世,实是意外所得。

      至此刻,更重要的即是联络鹿回松等人,以明辨章新壶那方的线索和动向。虽不知鹿回松等人身在何处,但壶城东南方的长乐村旧址自是见之必行。

      拾换酒自然担心潜璇玑的安危,也想传信册天疆或司玖陌以联络新况,不过瞧着屋外素鸟尚有休闲之色,也只得先将忧心暗藏。至于莫惊身世如何与他抉择如何,还当以后同莫惊一道与他们当面议论为妥,是以现下也不必借素鸟或信箭将之传出。

      见拾换酒调息和气,莫惊忽道:“师兄,先前为马忠前辈收尸那时,他还说了一事,当时紧急,才没有即刻说与你听。”

      “哦?”拾换酒猜道,“和章新壶或长乐村相关?”

      莫惊点头称“是”,他道:“他说,长乐村当年的惨剧虽致使村民魂魄百精四散,但那里仍然阴气极重,也残魂遍地。游野残魂无所栖,我又带着沉霄和星斗两柄没有器灵的灵剑,若靠近那里,那些残魂必定会群起而夺。师兄你说,到那时我是让还是不让?”

      拾换酒稍加思索,才道:“若论公心,予孤魂一舍无异于积善培福。若论私心,寻常孤魂野鬼成了器灵,于灵主无益反害。而若论道心,我们应当设法助他们解怨离苦才是。”

      莫惊叹了口气:“解怨离苦,那可是一整个村的村民啊,仅凭师兄和我,哪里办得到?”

      拾换酒即道:“册师兄差遣我们过来棠州,不是还有几件事情?”

      莫惊眼前一亮:“策反名刀埠!”

      …………

      真州界那无名湖畔,潜璇玑以归雁清法配合炉余灰的解毒之术,堪能化去司玖陌身上的长清诡毒,又以《十二针经》古法施针调和了后者体内的脏腑之气。只是司玖陌不似册天疆那般事先便已修习炉余灰的解毒术法,今日撞入长清毒阵,终究落了个“脏腑俱损”的祸患。

      潜璇玑此行虽带有炉余灰炼制的“五六丹”,是以五十六味药物所炼,用以补益调和五脏六腑的气机,却仍因司玖陌目下脏腑气太弱或许难承药力而还不便即刻内服。

      司玖陌灵台缓清,她只慢抬了手,借引青鸾雪烛杖的微光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掌心,青骨既毁,不知侯膺是死是囚。转头有望见打坐附近的册天疆,目色中只带了一分责怪,其余尽是因宛略言身故而翻涌的同情。宛略言是他们生命中至关重要之人,两人眼神交下,已能体会对方的心思。

      册天疆道:“侯膺的事情我已知晓,他罪该万死,倘若今日他未能死于薛憧之手,以后仍要设法杀他。”

      司玖陌默然,另道:“眼下你我和璇玑都有伤在身,你如何打算?”

      “等。”册天疆闭目缓道。

      …………

      亥时,宛略言葬身之处附近,薛憧凭一己之力绝灭了侯膺。他也因侯膺而知晓了后者所知的一切,如此一来,扈乔趋危矣。而面对异人,兴许薛憧也已有了对策,须尽快回门定议。

      巽息舟犹在身侧,薛憧冷眼一瞥重伤前方的义缁履,又一观不省人事的荀签雪,沉思许久。

      缓步向前,薛憧抬手招来荀签雪的螭罗珮,便在义缁履的视线里轻捏两指而将它碎成了屑末。义缁履纵感大祸临头,却已绝望无法。地上草藤绕起,是薛憧借粟峪阳的缠藤子将义缁履和荀签雪绞死当前,再与粟峪阳和鱼花溪的尸身一并拖入了地下。

      缠藤子的屑末为薛憧弹开,战场复归勃勃生机,仿佛未经今日一战。

      薛憧心念一动,义缁履的佩剑悬浮右前,他只心道,若左天谣、钟离升和泛城霜可以认真对待今日之事,也不至于是眼下这般结局。口中一哼,义缁履的佩剑应声碎去,薛憧也跃上巽息舟,刹那飞离。

      远方,潜璇玑低声道:“薛憧终于走了,他还杀死了义缁履和荀签雪。”

      引青鸾在旁接道:“当真狠心。”

      册天疆不予置评,只道:“你们不可入阵,我去寻略言。”

      司玖陌即道:“当心薛憧去而复返,速去速回。”

      册天疆应下,缩地向北,直到次日丑时方才归返。见册天疆面色凝重,也不须多言,司玖陌、引青鸾和潜璇玑三人也知他此行所获,宛略言必然已经不在人世。

      册天疆沉声慢道:“河氏故意留下了略言的半具尸身,我到那里时才尸解散化。”

      潜璇玑一声低呼,引青鸾亦是面有讶色,司玖陌倒是神如止水,册天疆伸手将一柄小刀交与司玖陌,即道:“这是略言的袖雀,玖陌你收好。”司玖陌自不会拒绝,再听册天疆言道,“兴许会与茯师祖一样,受长清毒阵而死之人尸解之后神魂意识仍残留于世间。倘若……倘若你以后再见到略言,你告诉她……算了,什么都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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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地火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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