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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傀鬼夜出 ...

  •   有道是:夜雨淅,四方聚,明晦光影两不离。

      …………

      闻道六年,腊月廿三。逢湖城内,那骑着白狼玱魁招摇过市的引青鸾已在司玖陌曾驻足的说书摊前停下,此时摊下听客所剩无几,那说书先生正收数银钱,也便要离去了。

      “容先生?”引青鸾唤道,说罢翩然落地,朝那说书先生嫣嫣一笑。

      那说书的容先生转过首来,回笑道:“巧了,青鸾姑娘也在逢湖。半年不见,别来无恙?”

      引青鸾抬手抚了抚白狼下颌,眼神流转,瞧着这容先生颀长身材,青灰布衫衬着画竹折扇,与那清逸眉目相映,着实好看。引青鸾与容先生四目相对,片刻才道:“半年不见,我是无恙,你倒憔悴了。”

      容先生苦笑,道:“时局动荡,江湖漂泊,又几餐果腹?”话锋一转,“青鸾姑娘前来逢湖,可也云游?”

      引青鸾摇头道:“逢湖一带阴雨连月,北州本来少雨,这灵基有动已有半年,自来看看。”

      “我到此处已有近半月,这绵绵不绝的雨水,实让我吃尽了苦头。”容先生道,“原想早些离去,却在城郊瞧见了八荒阁的拾侠士,过得几日又瞧见了幽合巷的玖陌姑娘,便在方才,她还在我这摊前听了一阵。青鸾姑娘当知我心性,若有热闹,我定会瞧瞧。”

      听罢容先生言语,引青鸾撩撩青丝,似无意往惊鸿塔塔顶一望,方才立在那处的一男一女已然不见,空留得一抹氤氲雨雾朦胧塔顶。回过神,便道:“还是他们来得早了。”

      “青鸾姑娘,不知断剑崖将至之人,可是莫少侠?”容先生忽问道。

      引青鸾反问道:“容先生如何这般以为?”

      容先生便道:“半年前大雁山会武,有五位门人弟子脱颖而出。如今已有四位到了逢湖,自然会想断剑崖的莫少侠会否前来。”

      “容先生说是,那便是吧。”引青鸾复又一笑,飞身跃上身侧白狼,待得坐稳才又道,“既然已有数位道友在此,我当尽快与之相会。容先生,告辞!”

      未待容先生答话,那白狼已然转身行去,所去并非司玖陌之向,而是城中惊鸿寺。

      …………

      申时,引青鸾于惊鸿寺门前下了坐骑。

      话说这白狼,本是浮君山附近深山的一方妖兽,书中名为玱魁,曾为引青鸾的师父撤庐庭降服,归在浮君山听习道术,后由撤庐庭座下大弟子叶隔川名之“狼皇”。引青鸾出山之后,这修道的妖兽便成了她的坐骑。

      此刻玱魁狼皇渐然缩小,四爪离地,飘忽空中化为青玉一方而落入了引青鸾手中。引青鸾将它化玉纳入腰间丝袋,举步入了寺中。

      说明来意,知客僧直将引青鸾引至佛堂,堂中是老住持苦印禅师在此。引青鸾行了佛家礼,便与苦印相对盘坐,待堂中香客皆散,那知客僧关了堂门,苦印这才缓道:“四十三年前,寺中住持是老衲的师兄苦叶。”

      引青鸾心中有疑,此番前来不过是想问问半年前的鬼事,哪知苦印要从四十三年前说起:“请住持明示。”

      苦印道:“那年冬,逢湖城中也如今时这般阴雨连月,城中百姓多生寒疾,苦叶师兄信传真州十渊寺,言道此地邪物大凶,想请十渊寺再派法师前来相助。

      “十渊派老衲持应劫杖、落拓索,赶来逢湖以助苦叶师兄驱邪。万想不到,老衲抵达逢湖前夕,寺中一十六位僧人,包括苦叶师兄,只在雪夜里不知所踪。

      “老衲将法器置入惊鸿塔,才知此地邪气已然不在,是苦叶师兄一十六人倾全力荡除了邪物。那以后,逢湖城云开见日,百姓寒疾尽祛。”

      引青鸾忽想,半年前逢湖城灵基异动,自然也是因有惊鸿寺在此坐镇,才使此地不如另三处那般怪异凶险。

      苦印续道:“几十年来,时常能听见与苦叶师兄话语,有时在佛号之间,有时在柱香之间,如梦、如幻,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在。”

      苦印话声停了,引青鸾低问:“是苦叶禅师的神识仍在世间?”

      苦印点头,续道:“苦叶师兄与那十五位同门,为困于一处名为诛炎之幻境,几十年来,老衲亦一直在寻找这从未听闻的幻境之所。老衲在外,师兄在内,不知何所入、不知何所出。可半年前,再没听到苦叶师兄的声音。”

      “这是何故?”

      “苦叶师兄圆寂了。”苦印道,“半年前,逢湖灵基异动,有鬼气袭扰,然有应劫杖与落拓索在此,便无大碍。”

      天色已晚,寺中不留女客,引青鸾离开惊鸿寺之时已是酉时。

      路上行人见少,天上绵雨却不减其势。只是才想至左近客栈投宿,腰间狼皇玉忽闪起青光,唤它出来,只见它直向着城外的方向。

      “那便去吧。”引青鸾揉了狼皇项后长毛,翻身骑上,任它前行。

      …………

      酉时,城外已没了行人,土地庙旁,狼皇忽而驻足不前,喉里传出低哑嘶吟。觉着此处有灵息飘忽,引青鸾下来地面,解下背后雪烛杖,单手持起,杖顶燃起一团浅蓝火光,狼皇也已化为方玉收入丝袋。

      杀气愈来愈近,双手未动,缓然间,身侧便有一环火珠错落旋绕而出,绵雨之中火光更盛。

      弹指已过,便在引青鸾身前十丈远处,两条人影骤然落下。人影落处,地上水丝飞扬而起,离地水丝徒化冰箭,尽皆射向引青鸾。

      引青鸾面色不改,雪烛杖下端落地,向前一划,但听划地之声一阵黏着而刺耳,便从她杖前散出一弧诡火,将前方冰箭悉数折落。从中折断的冰箭顷刻间便作水汽,一股热浪四面散开。

      “怎地带我来打架呢?”引青鸾自言自语,心中却无责怪狼皇之意。

      为何遇上敌袭,引青鸾也懒得多想,只不知为何那两人落地之后却再没了动作。心里一动,回头一望,正见司玖陌撑着纸伞立在庙檐一角,另一手藏在袖中。

      引青鸾见了司玖陌,便唤了声“司师姐”,心道狼皇原来是带自己来寻司师姐的。

      司玖陌应了一声,双眼直盯着那落地人影。

      两个人影,面目罩在黑布之下,身高胖瘦无甚差别,肢身纤细,更异之处,双臂双腿皆较之常人,要更长个八寸九寸。

      两句之间,已有一个先攻而来,双掌前甩,一双短棍在身前合而为一,足跟一顿便已冲向引青鸾。引青鸾迎着他对了一击,乘势闪然倒退,足踏之处燃起团团烈火,阵阵热风环绕他四面。

      撤步停顿,雪烛杖横前,引青鸾周身火珠越旋越快。那热风霍霍作响,那人身上衣衫已裂了数处,只是他足下一如生钉,始终岿然不动。

      司玖陌眼色稍暗,纸伞轻旋,双足离了檐角,身子飘起,藏袖之手内外一挥,身侧忽地飘出绿烟一团。身外雨丝急动,身形消失无踪,便是刹那间,司玖陌于那停留之人身后倏然现身,纸伞斜旋于身后上空,双手之中握着两柄短刃刺向那人。

      那人迅然转身闪避,腰后多了一道伤口。司玖陌一讶,只因那伤口之中并无血肉。那人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司玖陌却又隐入了虚空。

      引青鸾轻哼一声,四处雨丝转向,和着烈风揉入内里,一刀刀割入她对手的皮肉。那人恍如不觉,抬起头来,正是三两雨丝掠过,那蒙面黑布便碎成粉末混入风中。

      引青鸾大惊,只因那人竟没有面目,只如一张人皮裹在头上,两处眼窝,一丘鼻梁,不生口齿。

      引青鸾内息稍顿,这无脸人长棍一旋,引青鸾加于他身的烈风扶摇而上,化作百般尖角,自上而下反攻引青鸾。

      引青鸾眉心一紧,周身火珠徒然散去,在身外结成一穹冰幕。那尖锐风角打在引青鸾冰幕之上,但听得一阵阵冰碎之声。

      霎时间局内青光一现,司玖陌手持双刃,直入风角之中对上那无脸之人。那人无目似有,但见他头一偏,另一人已飞身而上。司玖陌纸伞一挡,引青鸾乘机抽身,四周水汽团然凝霜。左右受敌,司玖陌揉身后闪,匿入引青鸾风霜之内。

      司玖陌反捏纸伞,于引青鸾身侧现出,只见风霜之中青光凿凿、绿烟攒攒,正是司玖陌合入风霜的轻刀和毒雾。

      无脸人右手推棍在前,一涡灰白气柱斜引于天。另一人身在风霜之中左右闪现,身法与司玖陌极为相似。

      司玖陌看那左右闪避意欲攻来之人,身上衣衫已为毒雾所蚀,露出内里暗黄色的人皮。

      “他们是什么?”引青鸾疑惑。

      司玖陌不语,眉头轻蹙,反手抬起纸伞遮翳前身,纸伞已过,司玖陌身影已再融入风霜之中。烈烈青光,如电闪出,与那穿梭于风霜之间躲避飞刀之人相撞。风霜之中绿烟涌动,忽听一声尖细嘶叫,为司玖陌所击者衣衫尽退,只见他身子竟缺了一半,无怪方才司玖陌刺入他后腰之时未尝流血。

      半身人飘于风中,两手利爪徒然生长,十指已长过尺余。此时他挥动利爪,利爪之间闪着紫芒,每每靠近,却又为风霜所阻。

      只见他下颌大动,发出一阵阵怪叫,与无脸人一般,他亦无口齿鼻目,上下颌之间一张人皮裹住,他说什么也听不分明。司玖陌眼神盯向了那催动风角的无脸人,纸伞急转,揉身化作青光一道左闪右避,划出几折青迹,一击得中,刹那间那无脸人撤罢风角,沉身坠下。

      风角已撤,引青鸾便换了内息,刹那间风霜无凭,漫天飞霜徒化坚冰,片片斩下。方才那失了护甲的半身人,一阵阵惨叫不住,已被片片坚冰斩碎。人皮落地,其中散出一尘淡紫细末,飘了开去。

      “魂砂?”引青鸾自语。一转眼,场中却只有司玖陌一人,那无脸人却不见了踪影。引青鸾心头一惊,敌人术法与自己二人如此相像。

      引青鸾顿在原地,而司玖陌也已隐去身形。四周寂而无声,引青鸾慢然环顾,雪烛杖轻轻划动,闪出冰星点点。足跟缓旋,自下而生,方圆丈许之地便为冰霜所结。引青鸾心想,那无脸人断非出于幽合巷,所使影法也决然不及司师姐,他只一轻动,司师姐定可发觉,眼下只得静观其变。

      风霜已住,天色灰暗,空中依旧阴雨,引青鸾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忽听耳边传来司玖陌的声音:“青鸾,照明。”

      引青鸾心思稍平,原来司玖陌便在自己身侧。雪烛杖点地,足下青石板上方圆数丈便蔓了冰霜,冰霜之际也生出数束冰枝,冰枝顶端燃起水色冰火,亮了土地庙前一方草地。

      冰火微光,北偏影动,引青鸾只听耳中司玖陌话声一响:“坎。”

      便是一瞬,一束冰枝自引青鸾足下生发,破土而去,同一时刻司玖陌已然前去,二者相交之处正是正北。又听一声怪叫,那无脸人便现出身来,只是他下身护甲已然为冰枝穿刺,而迫他现身的,正是司玖陌穿心一刃。

      忽听这无脸人大叫起来,司玖陌一讶,只见这杀手人皮尽碎,内里砂尘闪着紫光,刺向司玖陌和引青鸾。司玖陌一讶之余已然隐去身形,而引青鸾,失了风霜相凭,一见之下,雪烛杖一掀,便在身前抬起一盾冰幕,哪知那紫砂分而两道,绕过冰幕刺入了她两胁。

      司玖陌终究慢了一步,不及相救引青鸾,此刻手中纸伞不下,只道:“璇玑在送客楼。”

      引青鸾说不出话来,眼皮颤动,两行泪从眼角滑下,已无力气召唤狼皇。司玖陌背起引青鸾,足间轻踏,纸伞悬起,和着檐角雨滴之声,青光一纵即逝。

      …………

      逢湖城送客楼,问了掌柜,只道司玖陌口中的那位姑娘不久前已匆匆离去。“可知去处?”司玖陌急问,杀气汹汹,那掌柜浑身一颤,连说不知。

      司玖陌暗道定是他二人也遇上了那囚魂傀儡,只是这时间却不知到何处去寻了。

      便是这时,引青鸾腰间囊中的狼皇玉闪起了一抹青光,司玖陌抬眼一看,只见窗棂之上正雀跃着一只传信素鸟。那素鸟瞧见司玖陌看来,便扇起两翅向城北疾飞。

      司玖陌奔出送客楼,纵身跃起,纸伞自开,司玖陌足见在纸伞顶端一踏,周身青影晕染,又是一道青光,直指逢湖城北郊。

      果然,拾换酒与潜璇玑也遇上了那囚魂傀儡。本来傀儡有二,分道行刺,奈何素鸟传信太快,潜璇玑担心拾换酒安危便立时离了送客楼前往郊外。

      拾换酒当时未取得兵刃,却有唤魂铃在手,傀儡本体为魂,想来是对手失了算。而后潜璇玑赶来,虽说也带来了另一傀儡,但在唤魂铃之下,也不须多费心思,何况潜璇玑还送来了拾换酒新的兵刃。

      司玖陌背着引青鸾到得此处,拾换酒和潜璇玑已然战罢。此刻潜璇玑借了唤魂铃,施术拔出引青鸾体内异魂,引青鸾便无大碍。

      司玖陌立在溪畔,拾换酒沉面近来,只听司玖陌道:“不念旧情?”司玖陌侧首,一笑即逝。

      “你骗我。”拾换酒沉声说着。

      司玖陌未转回身,闭目抬头,只道:“日日刀光剑影,瞧着心烦,骗你一骗岂不有趣?”

      拾换酒心中叹气,嘴上说道:“那夜见着你潜入冥河坊——”

      “你见着我?”司玖陌截道,回头与拾换酒相对,稍作眉皱,微作沉思。

      少时,拾换酒亦然迟疑:“果然不是你?”

      “遇着点事情,没去冥河。”司玖陌如是说,眼珠稍移,她心中以有了算计。

      拾换酒道:“你我都没见着拒鹤,改日再作计议。”

      司玖陌又一笑,转而另问:“莫惊几时能到?”

      拾换酒道:“应当早到了。不知何事让他耽搁,难道是那傀儡?”

      心思一转,眼眸转向东首,眉梢甫动,司玖陌道:“应当困他不住。”

      二人话语间,引青鸾已然恢复安好,她道:“魂砂为本,人皮未相,应是魂法偏支的傀魂之术。傀魂行刺,以魂丝牵机,左近必有操纵之人。今日在城中瞧见了五叶观的流炎嵩和庆闻府的吴薄衣,莫不是五叶观禁法犹能驱纵人魂?”

      “这流炎嵩和吴薄衣又是什么人物?”潜璇玑问说,调了一剂药汁催着引青鸾服下。

      “棋子。”司玖陌淡道。

      “有唤魂铃在,不怕傀魂。”拾换酒接口说罢,心思一凛,便转头急望。余下三人抬目四顾,只见林中数十傀魂悄然现来。

      …………

      戌时,四周皆有傀魂举火,场中晦明一览无余。

      “吴师妹,你做的傀魂再多,还是敌不过茯歧的几个小辈。”此时流炎嵩抱手靠在树旁,右手藏在肘下把玩那枚兽齿。

      却说当时傀魂尽现,本应立时攻上,却倏忽不见了司玖陌四人。吴薄衣和流炎嵩到此已过小半时辰,而司玖陌四人已确然不在此处。盖因司玖陌以影法障目,四人各凭所能早已遁去。

      听得流炎嵩口中冷嘲,吴薄衣窄袖一甩,袖中丝影连连,便有傀魂立至流炎嵩三尺身前。吴薄衣自梢上跃下,便道:“难道师兄的野狗敌得过?”

      流炎嵩也不生气,只道:“拾换酒与冥河交手之时,怨老没杀拾换酒,师妹当去怪他错失良机。”细细端详,那傀魂面上当果真是人皮。

      五叶观与庆闻府同属河氏中原道,流炎嵩与吴薄衣同行到此,却仍不知以她庆闻府门下如何能学得这诡秘的傀魂之术,更不知庆闻府诸长辈如何能纵容弟子,为修炼傀魂之术而将活人拔魂取皮。

      只听一声轻咳之后,林中传来怨老长叹。见他遽然疾到,神色里于流炎嵩所言颇为不快,后者正欲质问,他却先道:“错失良机便错失良机,如今该当思索对策,而非在此逞口舌之快。”

      吴薄衣面露附议之色,流炎嵩却依然傲立原处,于怨老所言不置褒贬,听怨老又道:“拾换酒有唤魂铃在手,傀魂只怕不可再用了。”说着向吴薄衣去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怨老续道:“二位,可认得阿毁?”

      …………

      亥时,逢湖城,过马客栈。司玖陌跃上檐牙,屋脊之上,拾换酒亦在。

      “阿毁的墓,你为何前去?”司玖陌左脚点在飞檐的第二个神兽头顶,右脚勾在左踝,负手而立,闭着眼,许是正享受这春夜的冷。

      “你如何知道?”拾换酒心中好奇。

      司玖陌稍顿,却未直答:“你走之后,怨老也去了。”

      拾换酒一哂:“你怕他查出来?”见司玖陌不欲说她为何知道自己去了阿毁之墓一事,也不再多问。

      “不怕。”司玖陌答道,“老不死的。”答罢跃下檐牙,立在庭中石灯一侧,脸面为那灯火闪得更加阴晴不定,又道:“啧,阿毁那处,怨老带人去了。”

      …………

      亥时,梅山南麓。

      流炎嵩于阿毁墓前蹲下身子,一条六寸长的细蛇从碑下窜出,蜷入他手中。他身后不远,怨老问道:“如何?”

      流炎嵩道:“死了已近四年,如今是枯骨一具。吴师妹,想必这处也没有于你有用的魂了吧?”

      吴薄衣笑了笑,不作言语。

      怨老摸索手掌,也在阿毁墓前蹲了下去:“有什么发现?”

      “有蹊跷。”流炎嵩道。

      怨老环首四顾,四面里大树小树疏疏密密,便问:“这荒郊野墓,还能有什么蹊跷?”

      “连商画境。”流炎嵩如是说。

      “画境?当真?”吴薄衣出言问道。

      见流炎嵩点头以示如此,吴薄衣便心想,照怨老所见,拾换酒于阿毁目前自言自语,话语中带着司玖陌,可见这阿毁与拾换酒、司玖陌俱是相识。

      不久前,连商馆掌门缭如晦遇害,不知何人所杀,先前司玖陌将缭如晦的怨气交与怨老,想到的自然是她与缭如晦之死有关。

      缭如晦不是泛泛之辈,又是修为深不可测之人,司玖陌若想杀他必然伺机许久。难道司玖陌便在这期间偷学了画境之术?但画境之术是连商馆的秘术,外人偷学如何得成?想罢便对怨老道:“怨老,劳你一事。”

      “可以,只不过……”怨老昂首目望冥河之向。

      “劳你去一趟连商馆探探缭如晦之死,你要的怨气,待你归来必奉上。”

      怨老“嘿嘿”直笑,也不出言回答,转身便往南边缓缓离去。

      “怨老这便去了?”流炎嵩心思流转,他也曾请怨老探过消息,当时用以交换的是名刀埠聂炭的怨气,此人是名刀埠掌门罔醉笙的三师弟,杀业不浅。方才怨老遥望冥河坊所向,不知是瞧上了谁,却在怨老离开之后,流炎嵩大悟道:“你要杀拒鹤?”

      吴薄衣瞧着流炎嵩眉目,料他心中有疑,就说:“怨老无利不往,若我拿不出拒鹤的怨气,他也不会与我办事。”

      流炎嵩于此不再置词,心中只说,如今的冥河坊胆小怕事,不死个把人也难入局。嘴上另道:“夜已深了。”说罢便唤了一匹玄黄相间的壮马,有鞍无缰,流炎嵩纵身跨上,也不再理会吴薄衣而自行去了。

      待流炎嵩远去,吴薄衣袖下风动,现了一个傀魂立在墓碑前。她心道,画境又如何,我来探你一探。思索间,那傀魂碎去甲衣,人皮逐渐透明,已融入了墓土之中。

      林里微风徐徐,墓草随之摆动,消得一刻钟,吴薄衣手中魂丝却忽然断了开来。轻哼一声,自忖那傀魂已被困在了画境之中回不来了。吴薄衣甩甩衣袖,整整衣上浮尘,也只得离去。

      …………

      腊月廿四,子时。

      逢湖城翁江镇,翁江江畔青枫浦上,有一女子前至冥河坊山门外。这女子的佩戴衣着,发有玉笄,耳有玉珰,胸有玉璜,腰有玉珩与花囊,便是一身轻衣也扣了玉片不计,是河氏中原道慈寰殿的样式。

      冥河坊前哨弟子两人现了身来,一人便拱手高呼:“山门下是慈寰殿哪位师姐?”

      女子欠身,亮出慈寰玉牌,扬声道:“慈寰掌门座下凤剪镯,有要事传与贵派涂掌门,请师兄代为通报。”

      那两位前哨一诧,方才那人便道:“凤师姐请稍候。”

      片刻之后,那前哨弟子引了一位护门弟子前来,那护门弟子道:“凤师妹久等,我是栾长老座下弟子任问星,请师妹随我来。”

      凤剪镯应了,别过两位前哨弟子,跟任问星踏上青枫径,任问星问说:“师妹半夜来访,是何急事?”

      凤剪镯道:“有三事,其一,助杭鳞溯师兄与拒鹤前辈恢复康健,其二,助贵派夺回唤魂铃,其三,贵我两派结盟,共谋大计。”

      大计?任问星心中不甚明白,冥河坊与慈寰殿近年来交集不多,如今为何会派使者前来共谋大计,还说能助师兄与师祖恢复康健,此一条已然甚为诱人,再加一条夺回唤魂铃,莫不是慈寰殿与冥河坊结盟她凤剪镯是志在必得?

      任问星引凤剪镯去了冥河大殿,掌门涂念与三长老栾蘋正在打坐修神,便允了二人进来。

      欲通礼节,凤剪镯觉着涂念与栾蘋都是五十几岁模样,而自己师父已是花甲之身,却还是依次唤了两位“师伯”,她道:“前日,听闻杭鳞溯师兄为八荒歹人所伤,至今未愈。慈寰殿与贵派实属同门,是以家师派晚辈前来助杭师兄疗伤。而拒鹤前辈身受天道山鬼气侵蚀,家师研习多年,终悟得解法授与晚辈,命晚辈化去拒鹤前辈身上的鬼气。”

      于此,凤剪镯也将第二事、第三事简要说了,礼罢又重道:“现下子时,便是助杭鳞溯师兄与拒鹤前辈康复的良机。”

      栾蘋见涂念默然,便使二人去了,等二人出了门,才问:“这凤剪镯是陆舫亲传,修为应当不差,但慈寰门下平日也非轻易为旁人施展生法,依师兄之见,他们当真要来结盟?”

      “陆舫不会无故派人来献殷勤。”涂念道,斜眼望了望茶碗中悬着的茶叶,待之下尖触底,又道:“疗伤、献计、结盟,陆舫定有他图。”

      “他图?”栾蘋一诧,“方才那凤剪镯于那大计是何只字不提,师兄是担心,她要说的是那翻天之事?”

      “我等人在江湖,翻天不翻天不过是下几场血雨刮几场腥风。”涂念神色一阴,“且等她办完一二两事,至于三事容后再说。”

      …………

      腊月廿四,子时,冥河坊。

      却说那日杭鳞溯右臂桡骨为拾换酒撬断,至今仍未痊愈,连他左手也已握不住他那冰柩剑,整日恍恍惚惚,夜不能寐。任问星进来之时,杭鳞溯正坐于窗前对着伤臂木讷不动,听了任问星的呼唤才回了神来。

      “师弟。”杭鳞溯应了一声,却仍只望着窗外笼月的阴云,并未回头。

      任问星道:“师兄,慈寰殿的凤师妹想要见你。”说着便走到杭鳞溯身边,瞧见窗外北风吹拂、阴云攒聚,是要下来冷雨的征兆,便为他关了窗户

      “慈寰殿?”杭鳞溯不理不睬,一阵才回过头来望着任问星,“慈寰殿远居左州,跑来北州作甚?”

      任问星朝杭鳞溯使了眼色,示意凤剪镯便在门外等候,此时不便多说。杭鳞溯幽幽点了头,任问星方道:“凤师妹,请进吧。”

      凤剪镯进了门来,通了礼数,才道:“杭师兄,我承家师之命来为师兄续骨疗伤。”

      杭鳞溯眼中有了光,却压下心中澎湃,问:“师妹当真为我疗伤而来?”

      凤剪镯微微一笑,趣道:“师兄如若不信,我便去了,这天下,懂得续骨之术的也并非只我慈寰殿一家。”说罢便作离去之势。

      杭鳞溯忙起了身,不敢多问,只催着凤剪镯早些施法。

      盏茶时光之后,杭鳞溯、任问星与凤剪镯具皆回了冥河大殿,涂念和栾蘋也皆在殿内。栾蘋见杭鳞溯精神奕奕,神采气派一如往昔,于那凤剪镯便多了两分好感。

      栾蘋长老座下两名亲传弟子,大弟子杭鳞溯,二弟子任问星,涂念坐下只有邢栗一名亲传弟子。栾蘋的两名弟子的修为虽都不如邢栗那般强悍,但在冥河坊一众弟子之中已然是佼佼。如今天下,倘若杭鳞溯重伤难愈,于冥河坊而言定然也是一劫。

      栾蘋心想,那未尝闻名的凤剪镯竟能将徒儿的重伤在柱香盏茶间治愈,生法修为定然不低,如此看来,慈寰殿绝不好惹,不知涂念师兄要如何应对。

      涂念笑脸盈盈:“凤师侄,我已差人为你安排了住处,可需休憩?若无要紧,还请前往后院,拒鹤师父便在那里,莫错过子时才是真。”

      栾蘋在旁,嘴角不觉一抽,凤剪镯也自然会了涂念之意,便说:“自不会错过子时。”

      涂念和栾蘋亲自在前带路,凤剪镯跟在中间,杭鳞溯和任问星紧随其后,五人已到了冥河坊后方别院。拒鹤所在的别院中,是邢栗在此护卫。

      凤剪镯在拒鹤房门前驻足,对涂念道:“拒鹤前辈受天道山鬼气袭扰多年,并非生法可以化解,须以驱魔为主,生法为辅。”

      涂念眉头不皱,心中却在叫嚣,慈寰的驱魔术法也非近年才有,拒鹤师父如此多年,却从未见慈寰殿出言相助,今日才说悟得解法,凤剪镯又说是以驱魔为主、生法为辅化去拒鹤师父身上鬼气,岂不是说此地无银?

      凤剪镯续道:“天道山鬼气怪异非常,请涂念师伯应允,晚辈施法之时,三位师兄在外护法,不可进来屋中。”

      涂念心道,你说三位师兄不可进屋,没说我与栾蘋不可,如此一想,便应了:“也当如此。”

      邢栗为凤剪镯打开房门,后者便欠身道谢,缓缓进了门去,转身将房门稳稳关好。

      半个时辰后,房门从内打开,凤剪镯扶在门口,脸色煞白。涂念不及多问,便看见了榻上安稳打坐的拒鹤,便道:“鳞溯、问星,照看凤师侄。”说完便速至拒鹤榻前俯身轻问,“师父?”

      拒鹤双眼本来半眯,听到涂念唤来才逐步睁开,望向涂念和随至的栾蘋:“念儿、蘋儿。”

      栾蘋听拒鹤声音嘶哑,觉是多年不曾开口出言之故,忙给他倒了杯热茶恭敬递过。

      此时,凤剪镯已被杭鳞溯接出房门。邢栗知礼,掩上房门,催着杭鳞溯与任问星将凤剪镯引去客房休息,自己仍在外护院。

      …………

      寅时将尽,凤剪镯在冥河坊客房中醒来,深吸一气,只觉内息已能平缓。推开窗户,昏昏凌晨,竟见一只双眼深黑的小雀坐在枝梢,对它一笑,它便飞了。坐至窗前,洗漱之后对镜梳妆,将镜前的玉笄、玉珰一应配上。

      推开房门,见杭鳞溯在院中守着,便道:“杭师兄,你重伤初愈,应当多些休息。”

      “无妨。”杭鳞溯一见凤剪镯便笑上眉梢,“掌门师伯有命,待凤师妹醒来,便请移步大殿议事。”

      凤剪镯笑而欠身,与杭鳞溯作了个“请”势。

      …………

      卯时,冥河坊前院大殿。凤剪镯与上座的涂念和栾蘋行了礼,后二人一并起身,对凤剪镯乃至慈寰殿都道了谢,杭鳞溯尚且不足道,主在相谢凤剪镯为拒鹤唤回了心智。凤剪镯但笑,受了他二人一谢。

      凤剪镯道:“昨夜,晚辈所说三事,第一事已结,第二事是助贵派夺回唤魂铃。”

      “凤师侄有何妙计?还请快快说来。”涂念如此说。

      冥河坊有纳魂匣与唤魂铃两样法器,二物是大长老翟泣的两位弟子分别看管。邾奕看管纳魂匣,施邻姜看管唤魂铃,唤魂铃被盗,竟未惊动一人,直至那日拾换酒携唤魂铃攻门,涂念等人等才知唤魂铃被盗。自那以后,施邻姜至今仍在后山戒律院受罚。

      凤剪镯答道:“拾换酒终究是歪门邪道,不修魂法,悟不得操控唤魂铃之要领,二位师伯先可不必担心此人能以唤魂铃做得什么大事。”

      涂念道:“唤魂铃阴气极重,外人用之易使内气阴阳失和而伤病,我倒不担心他拾换酒能用唤魂铃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担心他拾换酒无能,唤魂铃又被旁人偷了去。”涂念此话一出便觉不妥,拾换酒无能,尚能从冥河坊中盗取唤魂铃,如此一来岂不是说自己冥河坊更为无能?

      栾蘋听罢也觉师兄出言有误,那凤剪镯定是顾及我派颜面,都未尝提起唤魂铃在冥河坊被盗,现下师兄自己倒想绕回来。

      凤剪镯道:“茯歧五门欲在逢湖汇聚,各派所来便是半年前大雁山上那五人。如今除了莫惊,其余四人已在逢湖,若要正面强攻绝难拿下拾换酒,当策议诱敌分兵。”

      “如何策议?”涂念问说。

      “司玖陌主隐而擒王,善独来往,若有风吹草动,她便会先行分道。引青鸾主谋而运筹,善执掌炎寒术法于人后,兼修风霜,是四人之中术法最强者。拾换酒主强攻对敌,善广而伐之,是冲锋陷阵之辈。现使兵刃为朔风,有器灵寒涯佐之。潜璇玑主固己衰敌,定不会与引青鸾、拾换酒相隔太远。是以,要分离拾换酒,必要先攻潜璇玑。”

      涂念心道,茯歧五门小鬼各有古怪,谁人不知,这算什么策议?嘴上却道:“归雁篱修清、浊、咒三法,清法固己,浊法衰敌,咒法借五行制化以克敌,种种都需凭借内息,若要先攻潜璇玑,速成之计当是将其封印。”

      “便是如此。”凤剪镯道,“封印之术是南江道下清斋所长,而贵派却有妙法能与封印异曲同工。”

      涂念与栾蘋对望一眼,各自心中都想到了一物,那便是纳魂匣。下清斋的封印术须凭借黄符纸,所封印的仅是对手内息,而冥河坊法器纳魂匣所封印的即可是人魂。

      “其实我慈寰殿的差神术亦可施于封印,只不过……恐怕……”凤剪镯低眉望着涂念与栾蘋座前的矮阶。

      凤剪镯要说什么,冥河坊在场三人都能意会,冥河坊丢了的东西由慈寰殿寻回,以后冥河坊也不须在人前抬头了。

      “第二事便是如此。”凤剪镯说罢一顿,“第三事,大计事关国运。”

      涂念面上阴晴不定,这一两句话便算是献计?心中一声冷哼,嘴上只道:“国运?我冥河坊不似中原道举步朝堂,国运与我冥河坊无关。”涂念说道,料想这事关国运的大计才是慈寰殿凤剪镯此来的关键。

      堂中只有涂念、栾蘋、杭鳞溯三人,凤剪镯也不避讳,自起身又向涂念与栾蘋行了一礼,眼神移至杭鳞溯,与他一笑,才对涂念道:“请二位师伯恕晚辈直言:家师承天言,此番天变无可挽回,此后河氏如若不盟,必死无疑。晚辈此次出山,便是奉家师命,北上盟冥河、长清,共商应对之策。”

      涂念道:“其余几派如何?”

      “其余几派,除罢中原道五叶观,均由晚辈的师兄鹄伯赏、谌官仪前往走动。”

      “为何除罢五叶观?”栾蘋问。

      凤剪镯答道:“五叶观忠君太甚,应当断则断、当弃则弃。”

      凤剪镯话间冷气寒寒,直让堂上诸人心中作想,如此一来,河氏九门岂非变成了河氏八门?

      一阵寂静,凤剪镯肃立中央,此时又道:“长清谷的荀签雪师姐应已路近逢湖,晚辈当前去与她接应,就此失礼,先行告退。晚辈所说的第三件事,还请二位师伯多多留意。”

      涂念没有留客,栾蘋使杭鳞溯将凤剪镯送出冥河坊,二人去后,便对涂念说道:“师兄?”

      涂念无话,心中却在盘桓。

      …………

      凤剪镯离了冥河坊,一路与杭鳞溯并肩而行,杭鳞溯将凤剪镯送过江去,又目送她身影不见,才黯然回门。

      前去逢湖道上不久,又见得那只黑目小雀坐在枝梢,凤剪镯口中呢喃:“吴师姐,拒鹤将死,逢湖余事留你经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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