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赵似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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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往往无法认清自己。就像我自己，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就像蛛网上徒劳挣扎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已是徒劳。
爱一个人，又当如何压抑自己，一辈子都以朋友这种浅薄的身份陪伴她身边？更不必说，陪她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于是我总是陷入这样的迷茫境地，在此后的经年，辗转反侧地痛苦。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充其量只是一个未果的初恋，就此无疾而终。
直到终于在这一天，听闻她的讣告，我才猛然惊醒，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我不再沉湎过去，亦不再轻易动容。
就像——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除了惋惜和惊愕，再不会有其他奢侈的情感，毕竟，人终究不会太长情，一生太短，世界也不只她一个。
虽然我知道，世界并不只她一个，她却是最重要的一个。曾经将一束光洒向我，并不明亮，但总算不再跌跌撞撞。
第一次见她，我才将将满十岁。还在上小学。还在上四年级。还在为成绩和学习苦恼不已。
她怯生生的，梳着干净的马尾，一双大眼睛把我们每个人都悄悄打量了一遍。“扬颦。”她那天没有戴红领巾，又不敢开口，几番犹豫，一张脸涨得好红。所以我叫了她的名字，把自己多出来的那一条给她。
“谢谢你。”她说得好小声，声音又软。我停了片刻，收回了手。
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过早，且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我喜欢女孩子。而我自己，本身也是个女孩子。有些人天生就不太能和社会相融，我的家庭太不美好，相应的，有宿孽会投射到我身上，我只好远离，一个人孤僻地活着。
她其实是一个很活泼又多话的人，只是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不见了熟悉的父母，难免过得艰难。我知道她应该是生活在一个好的环境下，她的父母把她保护得那么好，所有美好的品性我都得以在她身上发掘，她成绩优异，透明单纯得胜过一切。
她总是想念父母。她才离了家，过全新的住宿生活，深深依赖父母。我其实惊讶，并不曾知道原来还真有如此和谐的家庭关系。我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疏离。
于是她常常哭，吃饭的时候吃一半就吃不下去了，上着课也莫名红眼眶。太娇气，也太幸福了。
我给了她一个拥抱。从此她奔向我，再与我渐行渐远。
我说过的，人都不会是长情的动物，她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关系，她的笑越来越多，我也成为了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她优异的成绩、姣好的面容，还有那虽然任性却总是很可爱的个性，大家都喜欢她。
我也喜欢她。
那不是她太任性了，只是她身边的朋友都和她太像，不懂得退让，也不会容忍。她失魂落魄，她黯然神伤。
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吵了一架，这一吵，居然就吵到了毕业，狼狈不堪地，急匆匆地毕了业。
好想再抱抱她，但我已经不敢那么莽撞了。真正喜欢上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竟然让自己惶恐得不敢触碰。
只好去拼尽了全力，努力要和她上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她实在太优秀，我没办法和她分到一个班。而她又有了新朋友，有男孩爱慕她，老师们对她也偏爱。
听见寝室里有和她熟识的女孩说：“扬颦啊，我也觉得她挺好的。”是啊，我喜欢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发光的，她没必要因为小时候友谊的一次失败就如此小心翼翼。
一直到即将高考，那年的栀子花芬芳扑鼻，浓烈，且直沁心间。她已经不是当年怯生生拿眼睛偷瞧我们的人了，笑得飞扬：“嗯……我打算去北京。”
“但是北京风沙大。”
“我知道。从前我想去江沪那边，可是那里终于还是不如北京的。我有自信，我可以去的。”她瞥我一眼，随后淡淡摇了摇头。
这些年来，我们的关系既不过分生疏，也不特别亲密。如今，我终于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了。
“那很好。”我也笑，“我会来看你的。”
她也在摇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自信又明媚的一个人，如今却总让我觉得她过得越发痛苦，就像我一样。不对，那不是痛苦。那是一种静穆的哀伤。
如她所愿。
她做到了。
那张录取通知书的分量很重，我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更像是在激励我前行，让我也在不断地变得更好。
折纸玫瑰。学了半个暑假。不开也不败的玫瑰。火红的、灿烂的。我捧了一束给她，我知道她喜欢玫瑰。
小学时她负责的那一块植物园，少见地种了一株娇气的玫瑰，和那些绿萝、吊兰和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并不相称，而分外和谐。
“因为玫瑰好看。”她如此说。
而现在她告诉我：“因为玫瑰与死亡相衬。凄艳。总有些绝美叫人刎颈。”
她收了花，抚弄了一下花瓣，才抬起头说：“我以为这是真的。”
“但是真花会凋谢。”我觉得惶恐，害怕她不喜欢那束花。
“是啊。”她眼里含着笑意，“假花也不会开放嘛。”又是那样，那种粘稠的忧伤充盈着我们之间。
“不过谢谢你。我很喜欢。”她末了加上一句。礼貌，就像对每一个人那样。
我感觉我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等待着宣判。我想要结果，哪怕那是了结。
“扬颦。”我正色，看着她的眼睛，“我很喜欢你。并不是朋友的喜欢，我是来向你表白的。”那声音不大，但她的神情变了变，最终拉开了我的手。
审判的镰刀将要落下，而我勇敢地昂起了头颅。
那张漂亮的脸上不是乍然听见同□□情的惊讶或者厌恶，那是迷茫，是惆怅，是悲悯，但绝没有痛苦的爱意。
“赵似融。这真是没意思。别喜欢我。别喜欢我…”她连连念叨了几声，发出了一阵嗤笑。“要是以后遇见了真正喜欢的人，我们再做回朋友吧。”
她当然毫不留念，也毅然决然。
在那个背影彻底消失之前，我闭上眼，感觉雨落在脸上。
剑落下来了。
就此断了联系。但我并不后悔，顶着朋友的名号陪在她身边？我是人，也会有所奢望，不甘心一辈子就此把心思深埋，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今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竟然已经天人两隔，斯人已逝。
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拥有稳定的生活，有一对并不恩爱的父母需要赡养，他们不关心我，也无暇顾及我的性取向，这些年陆陆续续交往过几个，俨然已经开启了全新的篇章。
我真的重新拥有那种喜欢别人的能力了。我不再常常想起她，也不会再因此而悸动。扬颦，于我而言，在漫长的十四年时光中，成为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个较为特殊的名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就算少了这一笔，其实也无关痛痒，故事的结局也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也许我过得并不会像如今这么好，但那也无所谓了。十四年过去，一共二十二年。我用八年的时间追逐她，十四年的时间忘掉她。
我女朋友问我：“似融，她是谁？”
那张黑白照拍得素洁，更像是一种流动的哀伤。我想起她从来没有像我女朋友这样亲昵地称呼我。她看起来和每个人都那么要好，可她从来都只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我问她母亲——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她虽然难掩哀伤，更多的却是平静：“扬颦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也许是不好吧。”那个女人说，“她没有朋友，更没有一个相知相恋的人。这个傻孩子，总是固执地觉得没人会喜欢她。”
她死于自杀。非常痛苦、非常决绝的死法。
“似融，你在走神吗？”我女朋友摸了摸我的脸，在我眉心亲吻了一下。
“没有。”我抓起她的手，把她抱进怀里，感受到人的温度。我温柔地告诉她：“那是扬颦。是我的同学。我们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很有缘吧。是啊，她很厉害，我那时喜欢过她，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那你现在还喜欢吗？”她假装问得不经心。
“我有你啊，再说，她已经故去了。”少年时候的喜欢，似乎真的都不长久，人总是要向前看，她永远不会再回到原点，而我也不可能等待一辈子。
就算是很喜欢很喜欢，也在漫长的十四年里消磨掉了。
“你要去参加她的追悼会吗？”
“我不去。”
江南水声依旧欸乃，明日的太阳依旧灿烂，明日的月光依旧皎洁。不必追。
作者有话说第1章 赵似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