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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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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能看清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小王子》
一、
“我在等你死。”林献的脸上没有表情。
整整半年,这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才终于开口对我讲了第一句话,尽管他字里行间听起来都是那么不友好。
他像这半年以来的每一天一样,不近不远地站在我的床前,手里拿着一副铁钩,斗篷扯下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消瘦的下颔和单薄的嘴唇。
这层楼的每一个病房里的每一个病人都有这样消瘦的脸,还有比他更苍白的嘴唇。但他们和我一样,都有很严重的病,每天最多的时光就是躺在床上,我没有见过像林献这样整天在外面走走晃晃的病人。
林献微微仰头,斗篷底下露出一双透明的淡黄色眸子:“我不是病人,我是死神。”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在这层楼的病人,但是看他整天穿得奇奇怪怪,异想天开地说自己是死神的时候,让人觉得保不准是从精神科跑出来的。
他抱着双手倚在窗边,看着门被推开,没有再说话。
护士推着轮椅进来,跟我打了声招呼。邻房的一位老人前天夜里去世了,陈奶奶的家人怕她一个人孤单,提出要给她换个病房。她在我的邻床躺下,护士往他床头柜的花瓶里插了一束茉莉花。
他的孙子每天都给她带一束茉莉,在这一整个夏天里。那个叫陈小远的小孩才上小学三年级,每天放了学,总会听见他的脚步声准时在楼梯口响起,他老是抱着一捧洁白的茉莉,从走廊那头飞快跑过来,红领巾被风吹得扬起。
“您的孙子很孝顺啊。”某一天午后,我和陈奶奶随口闲聊。脚步声慢慢响起,陈小远圆圆的小脸从门外挤进来。
今天照旧是一捧茉莉,自从陈奶奶搬过来以后,他也会给我带一枝。有一次陈奶奶不在的时候,陈小远就悄悄问我:“姐姐,为什么你的花瓶里是空的呀?”
我说:“因为很少有人来看我,也没有人给我带花。”
一捧茉莉被分成两半,一束插进了我的花瓶。
有天半夜我渴得醒过来,坐起来要拿水杯,就看见林献正站在床前。他冷冰冰的目光落到床头柜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瓶中的绿叶,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一整枝茉莉瞬间枯萎。
二、
爸妈这个月是第一次来看我。因为他们工作实在太忙,所以只能每晚通通视频。
我问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
她削苹果的手一顿,一长截断了的果皮就掉到了地上。爸爸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病治好了就能回去了。”
我又问:“那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这个问题没人能给出答案。
林献从始至终都靠在窗户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直到我的父母都离开了,他仍旧一动不动。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是个冷漠的局外人。
我打开妈妈给我买的那盒水果糖,想了想,从里面拣了一颗橙子味的出来,伸手递到林献面前。他冷冷地抬了一下眼皮,没有伸手来接:“我不吃东西。”
我一下就笑了,心想他扮演这个角色还是挺认真的。我剥开糖纸递到他眼前,给他看:“这个真的很像你的眼睛。”
糖块被阳光映照得像一块琥珀,是干净的,剔透的。虽然林献的斗篷一直将他和阳光隔离开来,但只是这样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是温暖的浅黄色,纯粹又干净。
我笑嘻嘻地夸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温柔啊?”
林献仍旧只是抬了下眼皮,连一个字都欠奉。
从住院部那层楼逛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医院里的人比白天要少一些,渐渐不再那么喧闹。我顺着扶梯准备走回病房去,一阵刺耳的哭声突兀在我的耳边炸开。
手术室的门敞开了一半,推出来的病人已经停止了呼吸,一块白布盖在他的躯体上,边角浸着几块花一样鲜艳的血。他的家人扒着扶手的边缘跪下来,哭得声嘶力竭。
我的目光扫过那个医生身后时,似乎一颗地雷在我脑中炸开,惊得我头皮发麻。
一个黑色的身影满手是血,就站在暗处的阴影里。他手中的铁钩缓缓扎进那具冰凉的躯体里,扯出了一个透明的影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目光,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了大半张溅满血的脸来,斗篷下的眼睛阴翳而幽暗,看得我后背发凉。
我想起林献第一次开口同我讲话的那一天。
他站在窗帘后的阴影里,冷冰冰地说:“我是死神。”
三、
我是唯一能看见林献的人,后来我才终于发现。
他仍旧常常站在我床前,似乎对我撞见那血淋淋的一幕毫不在意。
在这层楼的病房,我见过太多死在我面前的人。病重治不好死去的,没有钱而放弃治疗的,无法忍受痛苦而跳楼自杀的,自从我能看见林献开始,以上的每一幕画面里他都毫无例外地存在。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我隐瞒身份,而我居然现在才相信。
此后的好几天,我没有再敢和他讲一句话。
某一天,我经过一间病房时,听见里面有人在唱生日歌。病房的门没有合拢,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虔诚地对着蜡烛许愿,而他的父母就陪在旁边。
我一时很羡慕,因为还没有人给我过过生日。
我过生日的那天是一个周末,护士送上了一个蛋糕,毫无疑问,一定又是我的父母提前订好的,他们当然抽不出空过来,在电话里十分抱歉,答应下次给我买很多的礼物。
挂断电话,我打开那个盒子拿出小刀,将里面的蛋糕分成八块。
再然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一抬头,我对上了林献的目光。说实话,那一刻我居然没有怕他,甚至忘记了他那双手曾经是怎样的鲜血淋漓,所有人都遗忘了我的生日时,这个死神还陪在我的身边。
我可能是疯了,递给他一块蛋糕。林献看着我,没动,也没接。
我自嘲地收回手去,把头埋低,狼吞虎咽。反正也习惯了。
我吃得很撑,直到剩下最后一块蛋糕时,一只苍白清瘦的手伸到我的面前,将它端走了。我错愕地抬起头,林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的床前,拿起那块蛋糕,慢慢送到了嘴里。
我知道很多人大概都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何况他端走的那一份上全是奶油。但是林献仍旧没有表情,那双浅黄的眸子上像结了冰,看不出喜恶。
我仓促垂下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谢谢。
晚上的时候,陈奶奶的家人将她送回了病房,陈小远努力地垫脚,在花瓶里换了一束新的茉莉。一扭头,发现我看着他,陈小远指着已经睡下的陈奶奶,低声问我:“姐姐,你还不睡觉吗?”
我吃了七块蛋糕,当然撑得睡不着。我撒谎道:“有点失眠。”
陈小远在书包里翻了一阵,抽出一本《安徒生童话》,在我的床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那我给你讲故事吧,姐姐,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奶奶都会给我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丑小鸭……”
林献垂着眼皮站在窗边,像在安安静静地听。
四、
第二次觉得自己疯了,是在我提出想和林献当朋友以后。
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林献也是可怜的。他和我一样孤独,因为只有我能看见他,但林献只是嗤了一声,就把头转了过去。
我从床头柜里摸出陈小远给我看的故事书,翻到某一页,指给他看:“书上画的死神都拿着大镰刀,为什么你拿的是铁钩啊?”
他转过头来,目光扫过那个画得狰狞恐怖的死神,脸上像结了一层霜。
我笑得直不起腰。
傍晚,陈小远兴高采烈地蹦进病房,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拿出一张照片,很神气地给我看:“姐姐,今天我们学校有人跳芭蕾,像白天鹅一样,可好看啦!姐姐,你有看过芭蕾舞吗?”
何止是看过,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跳芭蕾。
“那姐姐你现在怎么不跳啦?”看着我从床底拖出落满尘灰的盒子,从里面拿出那双陈旧的舞鞋时,陈小远问道。
我低着头去看那双鞋,良久,默然道:“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喜欢白天鹅,但是没有人会喜欢丑小鸭。”
我曾经那样喜欢跳舞,直到被送进医院前,我脚上还穿着那双芭蕾舞鞋。成为芭蕾舞家的梦想和这双鞋一起被我小心翼翼的锁起来,落满尘灰。
我永远不会忘记七岁那年,当我费力地将胖胖的脚挤进舞鞋时,一个孩子指着我放声大笑:“你们看她,胖成那个样子,就像个丑小鸭!”
回忆里的笑声快要将我淹没时,一只小小的手扯了扯我的袖子。陈小远很认真地说:“姐姐,奶奶从前告诉我,在成为白天鹅,之前每个人都是丑小鸭。”
我抬起头,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林献并不在房间里。
门被突然打开,护士气喘吁吁地问:“谁是陈奶奶的家属?”
走廊的灯光照着陈小远的脸惨白无比,医生走过来,下了今晚的第二张病危通知书。陈小远的父母还在那里哀求医生:“您再去看看吧,你帮帮忙好不好?多少钱我们都给。”
但有的东西,钱是换不回来的。
陈小远紧紧抱着我的手呜咽着,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多爱他的奶奶啊,以后没有人再给他讲故事了。
我伸出手去,想拍拍他的背,视线转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我的眼帘。
林献从半开的门后走出来,他的手上鲜血淋漓,紧握着一把血迹斑驳的铁钩,锋利的尖端扎进了一个苍老佝偻的透明影子里。
手术室的灯光熄灭,另一个医生走出来,轻轻地说了声“抱歉”。
五、
邻床的东西被收走,整间病房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送陈小远离开的那天,这个红着眼角的孩子从车上抱下来一捧茉莉,塞到我的怀里,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姐姐,你要加油啊!”
我曾不止一次想过,那个年纪的孩子有多天真啊,明明自己难过得要命,却又担心我害怕,装着坚强反过来安慰我。
我转过头去,第一眼,看到了人潮之中的林献。刹那间,我脑中燃起了噼里啪啦的火花,愤怒一下冲到了顶端,扬手将那捧茉莉砸到了他的身上,用最恶毒的语气骂道:“杀人犯!”
林献的眼底第一次有了波澜,似乎有一种悲哀。我冷笑一声,继续骂道:“我早该知道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怪不得所有人都唾弃你,你就活该没有朋友!”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看到我对着空气歇斯底里,仿佛我才是个真正的精神病。
林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垂着双眸,等我发泄完,看着我颓然地坐到地上,然后他朝我弯下腰,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想起这双手沾过多少血,厌恶地躲开。
林献低低地说:“我想带你看一样东西。”
电梯停在十七层,那里躺着一位患了胃癌的老人,手术无疑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他双目紧闭,呼吸机紧紧扣在脸上,心电图正在一点一点平缓。他的女儿跪在床前,紧紧拽住那只苍老的手,仿佛不愿意他离开。
林献握住了我的手。
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抱着双手站得很远,原来握住他的手,可以看到他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他的世界没有色彩,像老旧的黑白胶卷电影,是一部苍凉的默片。
我看到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身体里有一个透明的影子低低地呻吟,痛苦不堪,想要离开这具被病魔缠绕的身躯,他的女儿却死死拉住了他。
看到这里,林献松开我的手。
我没办法描述那一刻我心中的感受,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有的爱,也可以是沉重的枷锁。陈奶奶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我想起刚才我用那样的语气骂林献是杀人犯,想要和他说句对不起,一阵吵闹的声音却蛮横地打断了我。
走廊的另一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皱着眉,满脸不耐烦地看着那个拉住自己衣袖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声说:“我要去上班了,你能不能别拉着我?!”
老人的呼吸声沉重而迟缓,闻言他松开手,替那个男人扯平褶皱:“儿子啊,这个病我不看了,太贵了,你给我办出院手续吧,咱们回家。”
男人更不耐烦了,甩开他的手说:“你回家干嘛啊?公司那么忙,我又抽不出空照顾你,医院这点钱我又不是拿不出来,你就在这儿住着,别耽误我挣钱。”
说罢他转过身,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第一眼从心底讨厌这个男人,钱是挣不完的,可是亲人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年,他都不愿意去陪陪。我对林献说,这样的人死后是不是会下地狱?
林献默然道:“不一定。”
电梯太拥挤,我们从楼梯慢慢走到一楼。在一楼走廊的转角,我又遇到了那个男人,他的身上的西装被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塑料袋里,脚边是一桶已经吃空的方便面。他穿着一件发黄的汗衫,蹲在地上打电话:“欸,是我,黄老板,我上次找你借钱那件事,你看能……”
他还没有说完,电话已经被挂断。他在裤腰的小包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沾了唾沫,来来回回仔细数了好几遍,然后捡起地上那张缴费通知单。
半晌,他将头在墙上狠狠地撞了几下,捂着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
楼梯间的入口处,那个满头银丝的佝偻老人扶着门把手,偷偷瞧着自己的儿子泣不成声。
六、
我第一次能看见林献,是半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在舞蹈室里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旋转着身体,周遭的一切随着我的动作天旋地转。我有严重的白血病,那一天病情突然恶化,我被送进了手术室。
模模糊糊的,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中,我看到了一个黑衣的少年,他的手中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铁钩,恶狠狠地抬手刺向我。
“那你后来怎么放过我啦?”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我坐在椅子上问林献。
他仍旧藏在窗帘后的阴影里,答非所问:“我能闻到死的味道。”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林献偏过头,伸手想去碰一碰花瓶里的花,却又缩了回去。他说:“越痛苦的人,死的味道就越强烈。”
话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我没有在你身上闻到这种味道,哪怕你有那么严重的病。”
他的话让我回想起那个下午,我的鼻孔里流出黏黏腻腻的血液,将洁白的芭蕾舞裙染成赤红。
是疼啊,疼得想死。躺在救护车上时,我这样想。
那把铁钩最后倒映进我的瞳孔里时,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是妈妈下了班,从包里翻给我一盒水果糖,用糖纸给我折成花花绿绿的千纸鹤,从她的手腕划过我的头顶。
小孩冲我吐了个舌头,被身边的少年揪住耳朵,咿咿呀呀地求饶。他的哥哥敲了下他的头,看着我说:“天鹅小时候都是丑小鸭,快点给姐姐道歉。”
写满笔记的书堆到我的床头,扉页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拇指。老师说:“要加油啊,我们都在等着你回家。”
对啊,我要回家。那么多人等着我,我凭什么放弃呀?
回想到这里,我轻轻地笑起来,从花瓶里抽出一枝花,递给林献:“也很谢谢你啦。”
林献一愣,瞳孔微微收缩:“谢我……什么?”
“你没有把我勾走啊。”我说。
我模仿他拿着铁钩时的动作:“其实你是个挺善良的人,对吧?”
林献的眼珠微微一颤,露出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表情。就像一个撒谎成性的孩子说了一句真话,所有人都不理会他时,看到了一个唯一肯相信他的人。
七、
林献依然没有伸手去接那枝花,只是眼神不再那么冰凉:“我碰到的花都会枯萎。”
死神也会爱慕美好的东西,比如那个夜晚,他伸手去摸花瓶里的茉莉,却让整枝花瞬间枯萎。他没有办法真正地去感受美好,他只能永远站在黑暗里,瞧着别人的美好。
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只看一面,但没有人愿意了解一个死神的孤独。
我想盖过这个话题,于是问他:“每一个人死前都能看到你吗?”
林献平静地回答:“不是每个人,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所以不只有我一个死神。”
我有点新奇,追问他:“死神都会有一把铁钩吗?”
林献动了动喉结,扬起头来:“也有拿着镰刀的,不过像割韭菜。”
我笑起来,没想过林献会说这样逗趣的话,于是又问道:“那像书上说的一样,好人会上天堂,坏人会下地狱,对不对?”
“一个人就算到死亡的那一刻,也永远无法评判他的善恶。”
就像那个蹲在走廊上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仅仅第一面,我认定他是坏人,但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也会因为没钱给父亲治病而显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
想到这里,我沉默了一下,说:“那至少死神会有好坏吧?那些面对着努力想活下来的人,却依旧毫不留情的死神,一定很冷血刻薄。”
太阳的光线逐渐迁移,林献朝阴影里迈进几步,好一阵,才终于又开口:“恰恰相反,有的人命数就该到那里,一个死神强行将他的魂魄勾走时,就和一个医生对他的病人无能为力是同样的心情。他主导太多的生死,他也会难过。”
这个世界太大,一个事物又有太多面,一双眼睛是看不完的。
我想起陈小远给我念的《小王子》里的故事。
狐狸说:“用心能看清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晚上,我听到值班的护士在聊天,说起一个同样患了白血病的女孩,就是那天我在病房里看到的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她找到了匹配的骨髓,花了整整三十万动了骨髓移植手术,可惜最后身体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没有活过一个月。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已经找到了匹配的骨髓。我无疑是那样幸运,可父母东拼西凑,始终拿不出那三十万。这样想起来,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怜。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不是陷入绝境的死路,而是你知道有那么一线希望,却永远都抓不住。
我对林献说:“有的时候,太幸运也是一种不幸。”
林献垂下头去,死神对人间的一切遗憾都无能为力。
八、
主治医生格外激动,拉着我爸爸的手说:“本来是想试一试,没想到真的能成功。你看,现在都有四十三万了!”
他口中的“试一试”,是指在网上搞了一个爱心的捐款,在这以前几乎没有人尝试过。但谁也没想到,短短的半个月内,筹集的资金已经远远的超过了我所需要的手术费用。
我再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珍贵的善意,虽然是来自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那么多身患重症的人里,我无疑得到了上天最大的眷顾,尽管它也曾让我被病魔缠绕。而那些帮助我的人又得到了什么呢?他们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像退潮一样散去,但或许,这就是人心最可贵的地方。
我坐在住院部一楼的大厅里,重新穿上了那双芭蕾舞鞋。白血病早已让我的身体消瘦下去,所以我穿得并不费劲。
那个下午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路过。我在空旷的一楼里站起身,努力回想着每一个动作,抬腿,旋转,尽管动作早已经变形。
盛夏的风从我的指间流过,我睁开眼,目光落到窗外。那里一片天光,树叶间藏着蝉鸣,投射下的荫蔽里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身上头一次没有那把铁钩的影子,他腾出空了的手,无声地拍了拍。
动手术的前几天晚上,我整宿地失眠,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常常在我脑海里面晃。父母和护士都离开以后,我对林献说出了自己的不安:“要是我也和她一样怎么办?”
他看出了我的恐惧与畏缩,把那把铁钩藏到身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突然说:“等你的病好了,我就答应和你做朋友。”
我一愣,再抬头,就对上了林献的目光。他眸子依然干净又温暖,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少年第一次朝我弯了眉眼。
有的人永远活在黑暗里,但他本身就是一束光。
只是那晚之后,林献再也没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
七月的最后一天,妈妈接我离开了这个医院。
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聒噪。护士从后面追上来,递给我好大一捧花:“小姑娘,这些是医生们送给你的,庆祝你康复啦!”
我笑着接过去,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束干枯的茉莉:“还有这个,有人留纸条说送给你的。估计是恶作剧吧,哪有人送焉了的花啊。”
“用心能看清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我轻轻地默念,伸出手接过,和那捧鲜花放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