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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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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深秋在「流云宗」宵禁的时候踏上瞭望台,惹得监察弟子行为的石狮子张开大口,喷出一团如血的神焰,险些闹出人命。
这石狮子是宗主亲设的灵物,虽然威猛,但很有分寸。弟子们差不多有个中等修为,就不会被那警告性的火焰所伤,至多是燎出些直入天灵的烫伤来,造成功体内部的痛苦,折腾个两三天,以记住违犯宗规的教训。
而几乎没什么修为的贺深秋冒犯宗规,却是要承担没命的风险。他的体内毫无灵气,比凡人强的地方也只在于强健高大的体魄,还有那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这究竟也算不得什么好处,虽然他的体魄甚至要超过大多数修炼仙法的修士,但修士们本就不会以此为能;而他容貌虽然好看,也难免刚直有余,风流不足,总是呆呆的样子。
「流云宗」前堂后寝,凡是修行用功的地方都集中于前面的建筑。子时宵禁后,后方的弟子屋舍便以结界封闭,不许弟子乱走。这天照常是名列宗门三大导师之一的周胜雪负责拉起结界,贺深秋知道他性情随意,从不严格查房,因此悄悄躲在结界范围之外的柴房,没有回到屋寝,以待瞒过眼目,到前庭去。
“你真是昏了头了。”同辈弟子杨镇岳住在隔壁,白天里还在贺深秋面前比划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对方脑壳不够用。杨镇岳向来机敏,说话简洁锋利,不大给人面子。他和贺深秋从小一起长大,说话更不大忌讳。然而白天里,他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后面的只剩一声叹息。
贺深秋从七天前开始就怪异起来。他在「流云宗」中负责各种粗活,种菜采药,砍柴搭屋,和飘飘如仙的门人弟子全然不同。大家倒不会看不起他,只是单纯不大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因为贺深秋总是寡言少语,行动利落,各种琐碎日常活计都弄得妥妥帖帖,也就更融入那漫长的日子里,使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贺深秋短暂地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是那天周胜雪当着许多弟子的面,轻率耿直地指出丹炉火势的衰弱。专用于炼制丹药的柴火不似以前干燥整齐,参差潮湿地塞进炉底,导致本应长燃不灭的火势熄灭,冒出黑烟,污染了几乎快要成形的丹药。周胜雪忙活了这丹药许久,到头来功亏一篑,当然生气。他修行虽高,脾气却仍坦荡少思,做事全凭一时痛快。
他指着贺深秋说,“连凡夫俗子的傻事也做不好了。「流云宗」中竟然会出现你这样的人,这可真是不成世界!这个地方,当年连名满人界的玉剑仙也进不来,如今倒好,谁都能来吃一碗饭了。”
人们讶异于贺深秋的沉默温和。他没有还嘴,只等周胜雪气呼呼地说完了,才开口吐露那淡然磁性的声音,“周导师,你知道清英去哪儿了吗?”
周胜雪一脸莫名其妙,“谁?”
“吴清英,”贺深秋说,“和我同住的师弟。”
周胜雪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乱七八糟的。不知道。”
“前些天,导师们带着些精英弟子出去办事,还有些路上随从照应的弟子也跟着去了。清英也在里头。他和我说过几天就回来,山脚下的白云镇有些风声,大家只是去查查情况。”
贺深秋身量伟岸,却总是透露出一股清寂的神气,即使在说话,也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一种淡淡的悲戚中似的,让旁人也感觉到莫名的心伤。
他恳切地继续说道,“大家都回来了,清英怎么没回来呢?”
周胜雪被问得烦躁,险些发大火。周围的人看着不妙,早有人请走了他。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开,有人半冷不热地对贺深秋说,“你别像个呆子一样啦。周导师根本不认得你说的是谁,你这不是存心惹人烦吗?”
贺深秋不明白,“怎么惹人烦?我心里不明白,就要问人。”
这些清聪的修士们,和贺深秋实在没什么话讲。他太普通,又不是修仙的材料,全然不是一路人。他们虽然不欺侮他,心里却确实是不太看得起他的。
贺深秋没得到回答。他心里不明白,就总要找出答案来。他从未打破过任何一条宗规,但为了得到答案,这些规则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这样的想法,在那些高人一等的修士们的心里也没出现过。人们都畏惧这「流云宗」的威压。
可是贺深秋却不觉得可怕。他只知道宗规不许弟子宵禁出行,所以做事格外小心。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他在做所谓忤逆的事情时,仍旧保持着他近乎呆头呆脑的沉静与执着。
而他对修士的法则又一窍不通,不明白自己这毫无修为的身体,会在这个以灵力为尊的世界里处处遇险。现在,他险险躲过石狮子喷吐的神焰,靠的是他矫健的体魄和本能的警敏。即使如此,他还是被火焰的热气燎伤了脸。他摸了摸右边的脸颊,有黏腻的油状的血痕凸出来,手指沾上了一些鲜血。
确实很疼,贺深秋想着。但他不想撤下瞭望台。他得想办法越过石狮子,到达瞭望台中央最高的石台上。那块石台坐落在一只仙鹤石像的后背上,那仙鹤石像是完全凌空的,由神秘的「流云宗」宗主亲手建造。
贺深秋绕过平坦的瞭望台地面,想要从侧方险峻的石栏上攀过去。石栏旁边就是悬崖,下方是漆黑的云海。贺深秋觉得有点害怕,但是他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徒手抓住石栏。修士们足下腾云便可以轻松越过这里,而他则用了危险的攀爬动作。单论这冷静矫健的体格,连这些飘逸的仙人们也比不上。
贺深秋望着仙鹤背上的石台。那里有一面巨大的石镜,纹丝不动地立在黑暗的天穹下。他隐约听说过这石镜的来历,好像是什么镇国的神器,是确保整个人界大地稳定的灵宝之一。他听不懂这些仙人的言语,只记得这是一面可以折射心影的神镜,只要照着它,就可以看见心中所想的人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当他想到“是生是死”四个字时,便恍惚间忘却了自己所处的身临悬崖的险境。他那有力的双手抓握着栏杆,绕过了石狮子的正面。他的手指握得非常紧,石栏在他掌心印下了肿胀的痕迹。
贺深秋的脑海中,浮现起多日前隐约听闻的只言碎语。即将出发下山勘察什么大事的弟子们低声讨论着,“已经死了半个镇子的人啦。咱们去也不顶用,「流云宗」的威能早不如以前了。”
而当时带队的周胜雪,出发前却信誓旦旦地笑道,“走一遭就回来。”
凛冽的夜风吹着贺深秋的脸。他长着天生发尾带卷的黑发,似乎有异邦的血统。长发在风里飞扬的时候,样貌上就迥然不同于这片「青龙大陆」上的众生。
他一发力,将身体凌空荡了半圈,身体甩向瞭望台。同时,他将健壮的手臂猛地伸向仙鹤石像,抓住了它的脖子。
仙鹤石像似乎发出一声吃痛的悲鸣,贺深秋翻身抱住它的脖子,定了定神,认为这是幻觉。他听过一些风闻,这仙鹤原本是活物,是奇妙的机缘和「流云宗」宗主的神力,将它变成了石像。
但是贺深秋全然专注于到达石镜面前,便忘却了这些。当他希望达到某个目的的时候,他会像缺少知识但头脑清明的孩童一样,执拗又认真。他顶着凛风侧面抬起身体,踩着仙鹤的头,攀上了瞭望台。
他孤零零地站在瞭望台上,面前是一面漆黑的石镜。风从毫无阻挡的虚空的云海中刮过来,仿佛是一片黑色的滚滚波涛。夜里极冷,以前并非如此。「流云宗」所在的地方位处「青龙大陆」东方,充满着青龙圣灵护佑的温暖灵气,日夜气候都很温和。是何时开始变成这样凛冽艰苦的气候,贺深秋已经记不清了。
他现在全身心凝望着石镜。这尊笨重的灵宝完全没有精致的外表,如同从开天辟地的原石中直接整个挖出来的一样,沉甸甸、冷墩墩。厚厚的圆石里,裹着一面隐约透露出清光的镜子,看去也不像琉璃之类的镜面。
贺深秋没有灵力,不知道用什么法术可以启动这面石镜。他却满怀着希望与信心,尽管没有显露在沉默的外表里。他记得有个人对他说过,“什么法术都不用。就全身心地去想着心里的人吧。用你整个人的力气去想,镜子会听到你的心声。”
贺深秋心里想着吴清英。清英比他小三岁,是他的师弟。虽然也没什么修行天赋,但是清英性格温和,说话快活,眉眼清俊。从前,「流云宗」地界的夜空不像现在这么黑。象征着青龙圣灵的星斗,就悬在宗门的上空,夜夜清辉流转。贺深秋觉得,那些清辉就都落在了师弟的眉眼间。他想,若是以后没了星星,就看师弟。但是现在,天上的星星、他身边的星星,都是一片黑暗。
他卯足了所有的心力,在心里想着吴清英。他的身影隐约映照在粗糙的镜面上,在混沌的黑影中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形象。他觉得眼前有一些幻光闪烁,像雨水落在湖面上打出的泡影。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他的唇角天生有一些锋利的线条,形状俊气利落,笑起来却像猫儿似的。吴清英说过,非常喜欢师兄嘴唇的形状——吐露出细小的呢喃。
“清英,清英。”贺深秋低声念着。
他过于专注地盯着镜面,投入了全副的身心,以至于一大片火红的光影从无声的暗影深处骤然逼出时,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那是镜中的影像。
贺深秋抬起头,一脸迷茫。在一声夹带着石头摩擦声的狮吼中,一大团血红色的神焰直扑到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