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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番外】(三)寒苏 下 ...

  •   桓千蘅知道,带寒苏去岐山一定会给孟靖亭添堵,也许会挨骂,甚至会挨打,但是他不会拒绝寒苏。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帮的上寒苏的,这么多年,这事儿在心里一直就是个疙瘩。

      去岐山若骑马的话,只需一天便能到。但寒苏却叫人雇了马车,和桓千蘅一起坐在摇晃的马车厢里慢慢向岐山晃去。

      寒苏没有叫上凌雅之,一来因为银月宫最近在开门收徒,他实在忙碌,二来,他不想让凌雅之在孟靖亭处听到什么。

      所以这趟注定尴尬的旅途还未开始之前,桓千蘅就已经开始思索两人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要聊些什么,总不能一路面面相觑。但绞了半天脑汁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话题,还未上马车,他就已经提前开始难受。

      不过在路途中,他发现自己有些多虑。

      寒苏没有和他大眼瞪小眼,只是坐在车厢一侧,卷起了手边的侧帘,靠在壁上默默望着帘外返青的草木景色出神。

      他的左手搭放在腿上,半截隐藏在袖中,露出半截纤长的手指。马车颠簸了一下,他的手滑了下去,指骨磕在座椅边缘上,但他依旧望着外面,没有动弹。

      桓千蘅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突然把他的手拽了过来。

      寒苏没有防备,被他拽得向前倾了倾,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却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桓千蘅在他的手指上掐了一下,寒苏皱了下眉,但依旧没动。桓千蘅错愕道:“你这是……”

      寒苏把手拿回来,仔细把袖口捋平。半晌,他笑了笑:“是啊。”

      大约是四五天前,他早上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食指不能动弹了,就好像被钉子钉到了钢板上一样,不痛不痒,但就是无法动弹。

      到今天,不只是食指不能动,整个左手都无法动了。

      在经过了二十多年时常出现的割肉之痛后,经脉终于被折磨至枯断,人便会逐渐变成一摊无法行动的肉。而这过程却也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从某处不起眼的关节开始,逐渐蔓延全身。

      大概就像是凌迟之刑,今天一刀,明天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让人再也爬不起来。

      寒苏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二十年的心理准备,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但当终于意识到那天将在不久后来临,他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不甘。

      许多人的二十来岁,刚刚成家立业,未来的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五彩斑斓的未知。

      可他却要直面死亡,那些牵挂的人和事统统都要抛下,凭什么。

      这种感觉,让他想去再找一找活下去的可能,哪怕希望渺茫。

      说来可笑,再洒脱的人,大难当前也必定会有一瞬的贪生怕死,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人性。

      说真的,要是没事他打死都不愿意来岐山,更不愿意和曾经偷袭过银月宫的刺客之首孟靖亭见面。可当桓千蘅提起这个人的时候,他还是来了。

      他无奈地想了想,这大概就是病急乱投医。

      岐山,一簇簇迎春开得正好,满山遍野的鲜嫩鹅黄,像是一层薄薄的绒毯覆盖在山脊上。

      当见到玄音谷中的一排小房子,新犁过的田地几株春苗刚破土而出,几只散步在田垄河边的鸡鸭时,寒苏有些惊讶。

      这里竟然和脑海中的杀手之宗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十六刺客里,除了孟靖亭,其他人都已丧命。有些葬身银月宫中,还有一些,大概是被三山联盟,甚至是长岳剑派等在幕后搅弄风云的人灭了口。

      名震一时的杀手之宗倾颓至此,孟靖亭遣散徒众,不再开谷收徒,或许是看透了这个江湖,武功再高再强的人,也会被人心吞吃。

      桓千蘅指着一个小房子:“我去跟孟师伯聊聊,你在这等一会。”

      寒苏向他点点头,一个人慢悠悠晃到河边。开河不久,河里还会有跳起的开江鱼。冬去春来,连河里的鱼都崇焕了生机。

      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呆,桓千蘅走了回来,两边脸颊上各有一团明显的红痕。寒苏皱眉看着他道:“这是怎么了,孟谷主打你了?”

      “没有。”桓千蘅揉了揉脸。孟靖亭一听他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倒是没打人,但却扯着他的腮来回拧了半天。他没照镜子,不过想想也该是红了,“孟师伯叫你进去。”

      “多谢。”寒苏深吸一口气,朝那小房子走去。

      孟靖亭裹着一身灰袍,头缠布包,正在给木头刨花,满屋子木屑飞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小小玄音谷,竟得银月宫宫主大驾光临,这是何德何能啊。”

      “孟前辈,在下寒苏,已不再是什么宫主。”寒苏拱手,向他颔首致意。

      孟靖亭顿了顿,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眼:“你和你爹长得不是太像。寒青那股张扬劲儿,眼睛长天灵盖上,走路恨不得八条腿儿横着走,让人看了就想一脖子掐死他。你倒是不一样,但眼睛却很像,代代银月宫主都生了这么一双令人生厌的眼睛。”

      寒苏看着他,无话可说。

      “孟师伯。”桓千蘅靠在门口,皱眉提醒了他一句,“还是做正事吧。”

      “你闭嘴。”孟靖亭把落在桌上的木屑一股脑儿扫在地上,“坐下吧,真是想不到,让江湖人争来抢去的血,竟是这么个害人害己的玩意儿,多少人折在这上头,真他娘的讽刺。”

      孟靖亭这句话里没什么火药味,听起来带着些许嘲弄和无奈。寒苏坐下来,把右手放在了他面前:“有劳了。”

      孟靖亭搭了会儿脉,眼睛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忽然说道:“人之将死,必有征兆。你小子,是不是觉出哪儿不对劲了?”

      寒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点了点头:“是有些不舒服。”

      孟靖亭没再追问,起身去拿了个针灸包,抽出银针往灯上一烤,掀起他的袖子,就往小臂上的一处穴道扎去。

      寒苏感到了疼痛,但也就比蚊子咬重那么一点,没有动弹。

      孟靖亭打量了他一会儿,朝门口的桓千蘅道:“臭小子过来。”

      桓千蘅应声走来。孟靖亭换了根针,又撩开桓千蘅的衣袖,往同一处穴道扎去。桓千蘅的反应则真实的多,哼了一声,皱眉道:“我又没病,师伯您扎我干什么?”

      孟靖亭把针收了回来,说道:“此处穴位,扎之有剧痛。寒苏,你的反应已经钝成铁锈了。这么跟你说吧,你全身的经脉已经成了铁锈,脆弱得很,一拍即断,根本没得治,你马上就要躺床上等死了。”

      寒苏终于知道桓千蘅那粗暴直白的行医风格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了,他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遮挡住了眼中的那片琥珀金:“知…道了。”

      桓千蘅道:“孟师伯,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孟靖亭道:“有啊,我只说没得治,没说不可以活下去啊。”

      寒苏猛然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孟靖亭去抓了一张纸来,大笔一挥写出了一张字迹潦草的方子,丢给寒苏:“你的病,说穿了就是经脉承受不住内力,而日渐衰弱。若能控制内力,便可以活。你按这张方子去炼丹,犯病时吃一颗,能暂时压制内力。”

      寒苏拿着方子看了许久,沉寂了许久的心忽然又冒出来一点火苗:“真的?”

      孟靖亭很快又说:“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经脉损伤回天乏术,药石也无法完全压制内力。看你的身子骨,靠这个活到三四十岁应当不成问题,但结果无法改变,你该怎么死,还是会怎么死。”

      “不过,寿数珍贵,能从阎王爷手里讨个十来年活头,也算你小子走运。”孟靖亭准备把刨好的木头搬出去,“要不要用,好好想想吧。”

      孟靖亭出去后,桓千蘅依旧倚在门口没有说话,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寒苏忽然觉得,来一趟岐山是犯了个很大很大的错误。没有什么是比给了希望,却又立刻被冷水浇灭的感觉更令人难受和绝望的了。

      孟靖亭说的已经很明白,这法子就是治标不治本。

      天封秘籍将千机蛊血的反噬从一两天拉伸成了二十多年,而手里这张方子,则是再往后拉伸一二十年。

      说是苟活下去,也不为过。

      桓千蘅从头到尾听着,孟靖亭既然答应救人,就不会编瞎话,这种事情,大概就是真的无力回天。但能够有活下去的机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但是寒苏似乎并没有任何欣然。

      孟靖亭走后,他一直抓着方子,垂着头静静地坐着。寒苏是他见过心思最深最沉的人,年纪轻轻一身沧桑感,像个古稀老人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桓千蘅却忽然看到寒苏脸上似有水光闪过。

      寒苏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却没有遮住他脸颊上滑过的一道水痕,在下巴上凝成了一颗晶莹的珠子。

      他哭了。

      这是桓千蘅第一次看见寒苏的眼泪,顿时手足无措:“你…你…”

      寒苏没有应答,又有一颗泪珠滑下来,连带下巴上的那颗,一起滚了下去。

      桓千蘅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好掏出一块绢子,塞到了他手里。

      寒苏转过头去,擦掉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把方子折好,放在了桌子上,而后站了起来:“走吧。”

      桓千蘅皱眉道:“你不拿走么?”

      寒苏闭上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放弃了那张可以让他苟活下去的方子。

      回到银月宫时,星月刚刚升起。那近乎成了一个圆盘状的皎月让他想起来,今日是三月十四,马上就是月圆之日。

      寒苏从窖藏里挖出一坛花雕,敲了敲观霜殿中的一扇门。

      门打开,披着外衣的沈明心出现在眼前,看到他便笑了:“公子,找我有事啊?”

      寒苏晃了晃酒:“喝酒,去不去?”

      “去去去。”沈明心立刻把衣裳穿好,跟他走出了观霜殿。

      两人绕上了望月峰,这个山头是银月宫里观月的最好地方。

      沈明心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却只给寒苏倒了一小点点。寒苏看着她,说:“给我倒满吧。”

      沈明心诧异,还是把酒给他斟满了:“你不是酒量很差嘛,今日怎么突然这么潇洒。”

      寒苏笑着晃了晃杯中酒:“我慢慢喝。”

      虽然他与平时表现得并没有什么不同,沈明心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问道:“公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寒苏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看了她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明心,你好像从来没喊过我的名字。”

      “啊?”沈明心挠了挠头。从她有记忆起,就称呼寒苏为少宫主,后来是宫主,隐藏身份和寒苏卸任后,就一直喊他公子。若说名字,仿佛是真没喊过。

      寒苏笑道:“喊我名字吧。”

      “寒…苏?”沈明心喊得那叫一个别扭,她忙灌了一口酒,搓了搓自己的脸,“不行不行,太奇怪了!”

      寒苏笑着举起酒杯,慢慢灌了半杯下去。他酒量的确不怎么样,比凌雅之还要差劲,半杯下去,眼睛就同蒙了纱一样,看什么都雾蒙蒙了。

      沈明心看着他,犹豫道:“你到底怎么了?”

      寒苏笑着说:“明心,我快死了。”

      沈明心的表情消失在了脸上,眼睛瞪得很大:“你说什么?”

      寒苏伸出一根手指:“你还记得我爹死时的样子么,某一天,胳膊忽然动不了了,然后是手脚,再是躯干,再是脖子,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没过一个月,他就死了。”

      “记…得。”沈明心的声音有点飘忽。

      “现在,轮到我了。”寒苏弯着眼睛,“但是我不想和我爹一样,年轻时风光无两,纵横一世,到最后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旁人照顾,毫无尊严,毫无体面,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所以想提前……”

      “不可以,你别说了!”沈明心没听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冲到他面前,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摸了摸,颤声道:“你哪里不舒服,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明心。”寒苏一手摁住她的肩膀,望着她惊恐的眼睛,“我不想再每天每夜都被钝刀割肉,也不想到头来变成一滩没有尊严的烂泥,我想好好的生,更想好好的死,你能明白吗?”

      沈明心突然没了声音,盯着他,胸口起伏得厉害。

      她不想明白,但是,她却明白。

      寒苏轻轻叹了口气:“明心,我想问你个问题。”

      沈明心瞪着他:“什么?”

      寒苏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沈明心愣了愣,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别的什么,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寒苏道:“可以告诉我吗?”

      沈明心仰头望着他夜里暗藏光华的桃花眼眸,深吸一口气道:“一直都是你啊。”

      寒苏眼里有淡淡的水雾散开,良久,他微微笑了笑。

      其实两个人都不傻,在多年的相处中不会感觉不到彼此的情感。但是,寒苏身上的困宥太多,命不由己,他们无法像天下的眷侣一样敞开心扉,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寒苏对沈明心的情是拖累,沈明心对寒苏的情是枷锁。所以他们彼此陪伴,却从不会越过那道不能翻越的线。

      沈明心平时看起来傻呵呵的,单纯又天真,但却在这件事上,和寒苏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寒苏摸了摸她的头发:“若有来生,你我不要再入江湖了,好不好?”

      沈明心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像是开了闸的洪流一般,瞬间蔓延而下,沾湿了整个领口,而后抓着他的衣裳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若是找不到你了,怎么办?”沈明心问。

      寒苏轻松地出了一口气,笑道:“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我在黄泉路上等你,要一起去找阎王喝茶,你忘了?”

      沈明心摇了摇头:“我记得,我记得。”

      “一言为定。”寒苏把酒杯递给了她,在她的杯沿上轻轻碰了碰:“干杯。”

      沈明心的眼泪顺流而下,仰头把酒喝了下去,喝了一嘴的苦涩。

      两人沉默着把一坛花雕喝掉了大半,而奇怪的是,酒量一向差劲的寒苏仍灵台清明,沈明心却醉倒在了桌子上。寒苏用胳膊担着她的腿,将她一路抱回了观霜殿,而后又独自一个人回到了望月峰上。

      寒苏从怀里摸出了一颗圆圆的朱砂色丹丸,丢进了酒坛里。他望着天边,皎月旁翻滚的云海,没有任何犹豫,仰头把剩下的酒全部泼进了嘴里。

      寒苏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认命的人。他生于囚牢,却从没有一刻甘于囚牢。他恨寒梅,恨毒蛊,恨楼兰,恨一切参与了打造这个囚牢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还是间接。

      楼兰末代圣女寒梅是个精通毒蛊的鬼才,至于她为何要亲手给自己和后代打造一个金玉其外的囚牢,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但的的确确是因为她,中原武林有近百年都处在腥风血雨和暗潮汹涌之下。为了争夺寒氏心头血,填进去了一波又一波的性命。

      寒苏无法理解,所以他不在乎什么血统渊源,可以将桃花源中的所谓同族杀得片甲不留。倘若他的老祖宗寒梅和他生于同一时代,他也会毫不犹豫将这个始作俑者送进地狱。

      这大概是一种生来就不想被束缚的反抗。可是,无论如何抗争,有些事情的结果终究无法改变。他无法改写自己的生死,亦无法改变腌臢的人心。

      但他可以选择让寒氏血统永绝于世,也可以选择让自己如何去死。

      他绝不会接受命运既定的那种稀烂的死法,他可以选择死得体面。

      幸好,沈明心理解他的选择。

      酒入愁肠,寒苏向后一仰,倒在榻上,忽然感觉数十年积累的疲惫,好像都在一点点消散而去。

      小时候无聊,他喜欢看怪志杂谈。书上说,人死后要入鬼门关的黄泉路上,有一大片彼岸花海。每个来到花海中的人,都会变成他们一生中最美丽的样子。

      琼珠仙子在花海中摆了很多小桌子,放上亲手酿的琼浆玉露。在花海中等待牵挂之人到来的人,都可以一边饮酒,一边等待。

      寒苏觉得,置身醉人的花香中,喝上一壶佳酿,须臾几十年的光阴,其实一点都不会难熬。

      他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穿着水蓝绫裙的姑娘,眨着大大的眼睛来到这里。看到他时,就像年少时那样,一边喊着“宫主!宫主!”,一边提着裙角向他奔来。

      到那时,再把没说完的话,慢慢说给她听。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完美的结局
    这也算是给了寒苏一个诗情画意的结局
    全文已经结束了,谢谢大家陪小透明走到这里
    我这个无事可做的闲人要去构思下一篇文了,比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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