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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三】知子为父 ...

  •   江风携着落叶,从桓千蘅面前打着卷儿飘了过去。孟靖亭的话就像一记惊雷,瞬间在桓千蘅脑海炸开,震得天灵盖嗡嗡作响。

      他愣愣地道:“什.....么?”

      孟靖亭又一掌抽在他后脑勺上,伸出两个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凶巴巴道:“还想瞒着我,你当老子脸上这俩窟窿眼是出气儿的,看不见你俩在饭桌底下你掐我我踹你?想装最起码要收敛点,大晚上俩人跑去山上看星星,深更半夜溜回来。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悄咪咪的在干什么,谁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糊弄傻子呢?”

      此言一出,桓千蘅顿时觉得孟靖亭不仅是为老不尊,简直就是晚节不保,就这么大剌剌地把他想隐瞒的事给扒了个干净。

      还有凌雅之,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窘迫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晨光之下两颊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绯红。

      “哟,你竟然还学会不好意思了。”孟靖亭绕到他脸前不停地打量,调侃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这个时候露怯了?”

      “孟师伯你......”桓千蘅甚是无语,转过脸去不想看他。暗自纳罕,时过境迁,孟靖亭这一代枭雄怎么变得这么八卦了,难道是这山中生活太闲了,给人闲出屁了不成?

      孟靖亭长叹一口气,敛去笑意,不再开玩笑。他仰起头,指着虚空里的一片云朵道:“老三呐老三,到底还是我输了,欠你一百两银子,等我下去找你的时候再还给你吧。”

      桓千蘅一头雾水道:“什么一百两银子?”

      孟靖亭道:“你十三四岁那阵儿,我跟你师父打了个赌,赌注一百两银子。”

      桓千蘅更不明所以。孟靖亭解释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啊,和你同一批的也都长成半大小子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嘛,总是爱成群结队地去看女弟子练功,被揍了也屡教不改。但是每一次都找不到你人,你宁愿上那个破草地里躺着,也不去凑热闹。你师父还私下里问过你为啥,你说没意思,还记得这事不?”

      桓千蘅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玄音谷女孩儿不多,属于珍稀动物,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个都初生牛犊不成体统,初通人事的时候总是会对着姑娘偷摸干点上不得台面的小事。

      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去偷看姑娘练武,运气好了还能看见香汗淋漓的姑娘宽衣解带。他稀里糊涂被师兄弟拽去去过一次,看见姑娘微微凸起的胸脯和翘臀时,身旁的师兄弟一个两个叫得像土拨鼠似的,而他毫无感觉,并没有觉得有何赏心悦目之处。

      胸脯,那不是喂养幼崽的器官么。屁股,谁还没有了?有什么好看的。

      从此他宁愿去草坡上看月亮看星星,也不想冒着被揭发后暴打一顿的风险去看那毫无吸引力的丰乳肥臀。难不成他这正人君子之举,在师父师伯眼里却成了异类?

      孟靖亭道:“还有啊,你从小就长得人模狗样,不跟你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师兄弟似的,有几个姑娘对你芳心暗许,你也跟瞎了一样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桓千蘅心想这事儿自己怎么不知道,问道:“还有这事儿?是谁?”

      “林蕊,嫁去岳阳的那个。她模样出挑,当时可是最受那些小兔崽子欢迎的,就是眼神儿不好,看上你这个榆木疙瘩。”

      桓千蘅愕然。他想起那个叫林蕊的姑娘,瘦瘦高高的,容貌长得倒是周正。本来印象不错,直到有段时间她莫名其妙对桓千蘅围追堵截,没话找话,桓千蘅还以为是哪儿得罪了她,故意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来恶心他的。以至于后来见到林蕊他就一个头两个大,下意识绕道走。

      原来是芳心暗许?这误会貌似是有点大。

      孟靖亭叹道:“咱们谷里男弟子那么多,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小和尚。你师父同我说呀,你八成是不喜欢姑娘。我当时还不信,跟他犟说你不是不喜欢姑娘,是不喜欢咱们谷里的河东狮,以后会一定找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过一辈子。”

      “我俩意见不同,掰扯了一阵都没说服对方,于是就打了个赌,看你以后是会找个贤媳,还是会找个贵婿。猜错的人,输对方一百两银子。”

      桓千蘅听得几乎要吐血,两人竟然就他的姻缘来赌钱。原先印象中长辈都不苟言笑,谁成想背着弟子的时候全部都是道貌岸然的老不正经。他无语了老半天,才咬牙切齿道:“您和我师父.....还真是闲得慌。”

      孟靖亭捧腹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正色道:“知子莫若父。老三虽然不是你亲生父亲,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还是比我了解你啊。”

      桓千蘅心中顿起微澜,犹豫道:“师父他,不怪我么?”

      孟靖亭摇头道:“怪你什么呀?你是他从小养大的,他虽然对你严厉,但那是尽为师之责。其实他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对你的心和对君宇的心是一样的。我们玄音谷的刺客,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客死他乡,尸骨无存,能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都是撞了狗屎运。你是找个男的还是找个女的,有什么差别,只要你过的平安顺心比什么虚头巴脑的都强。你师父九泉之下欣慰都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他顿了顿,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当然了,只要你别想不开去找头骡子找头驴,那我觉得你师父还不太可能接受的了......”

      桓千蘅垂着头干笑了一声,百感交集。孟靖亭的这番话是他始料未及的。师父不大会口舌功夫,这些话他从未亲口对自己说过。

      可即使不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师父于他,即是师,又是父,虽然待他严厉,却原来也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盼望儿女平安喜乐。

      玄音谷祖训,刺客无心。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人真正能够做到无心?只要是人,焉能无心。

      “师父。”桓千蘅呢喃了一声。他眼眶微红,仰起头看着云际浩渺晨雾,好像这样就能把情绪倒灌回心中一样。

      孟靖亭拍了拍他的肩道:“行了行了,别在这出洋相。我跟你说这些啊,一是不想让你误会你师父,二是不想看你跟凌小子闹矛盾。时辰不早了,赶紧上山去,还能赶回来吃午饭。”

      桓千蘅犹豫了半晌,最终没有动弹,说道:“晚一刻师父不会生气吧,我想……等凌雅之回来。”

      孟靖亭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展眉笑道:“孺子可教也,你终于开窍了。不过他从这儿到城里打个来回估计要下午了。你也别闲着,帮我把地里的杂草拔了去。”

      “.....是。”桓千蘅的感动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和从前的孟靖亭一样,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连饭都没有做过,在回岐山探亲时却突然体会了一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生活。

      他这才发现,杂草和菜苗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两次错把菜苗当成野草薅了,挨了孟靖亭几锅贴后,他才分辨清楚哪个是嫩瓜秧子,哪个是杂草。弯着腰在地里一通捣鼓,恍然明白了诗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含义。

      日过中午,陪着孟靖亭吃了饭,桓千蘅一个人盘腿坐在溪边,吹风晒太阳,慢慢消化着孟靖亭先前说过的话。在即将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了身后草丛翕动的声音,瞬间清醒了过来。

      一只爪子伸到腰间,他捏住连接爪子的手腕,把身后人给甩到了旁边的草堆里,勾着嘴角道:“就你还想搞偷袭?”

      凌雅之偷袭失败,手里提溜着的一大堆礼盒散落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他的脊背道:“你是不是后背长眼了?”

      桓千蘅不搭腔,指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彩盒道:“这什么玩意儿?”

      凌雅之道:“这些啊,咱俩空手来的,我觉得不大好,就去买了点吃的用的送给孟叔。他人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祭奠完桓叔了?”

      桓千蘅如实回答:“没有。”

      凌雅之身子一滞,疑惑不已:“没去?那你早上干什么去了?”

      桓千蘅没有回答,抬起手把凌雅之袖子上沾的杂草一根根扫下去,低声道:“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去吧。”

      “去哪儿?”凌雅之没反应过来。

      “祭拜我师父。”

      凌雅之愣了,嘴唇动了动,受宠若惊却又不敢相信,犹疑道:“这、这不太好吧?你不是不想......”

      “孟师伯猜到了。”桓千蘅打断他。

      凌雅之的眼睛差点从眼眶掉出来,忽然紧张起来:“不会吧!那他老人家说什么了,他生气了吗?会不会一扫帚把我赶出门?那我这些东西怎么办......”

      桓千蘅觉得此人的想象力越来越天马行空,若不及时拽住恐怕要冲上云霄。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能不能安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

      凌雅之立刻闭嘴没了声音,静默地等着他说话。

      桓千蘅清了清嗓子,略去师父师伯拿他姻缘打赌的丢人片段,把孟靖亭所说之事大致重复了一遍。

      凌雅之哑然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哈。”

      桓千蘅望着清溪悠悠水波,叹道:“我原先没想到,师父他了解我,甚至胜于我了解自己。大概是我杞人忧天了。”

      凌雅之握住他撑在草坪上的手,道:“现在知道桓叔的心思,也不算晚。”

      桓千蘅转过头来望着他:“走吧,现在去还能赶在天黑之前回来。”

      “好。”

      玄音十六刺客的埋骨之地远在岐山山顶,云雾缭绕之中。十五个墓碑整整齐齐,刻着十五个人的生平名姓,墓前香烛贡品一应不缺。在最前方,还有一个挖好的空墓穴,矗立着一模一样的石碑,上面却无字迹。

      这是孟靖亭留给自己的墓穴。

      桓星瑾和柳深深的墓穴紧紧相挨,男在左,女在右。桓星瑾的碑文下刻着一把凤颈琵琶,琴身环绕着一根如细蛇一样的长鞭;柳深深的碑文下则刻着两盏峨眉刺,被七颗追魂钉众星拱月般围绕着。

      桓千蘅看着那些被风霜侵蚀了些许的墓碑良久,沉沉跪了下去,没有避讳凌雅之的存在,低声说道:“师父,师娘,徒儿回来看你们了。”

      “徒儿不孝,辜负了师父的谆谆教诲,于泥潭中挣扎困宥近十载,不敢光明正大地回来看你们。待到醒悟之时,为时已晚,所做之事难补万一,还请师父不要生徒儿的气。”

      凌雅之在一旁默默听着他的低语,他身上的棱角和傲气在这里都化成了淡淡的寂寥,忽然间感慨良多。

      桓千蘅像是个被铁壳子紧紧包裹起来的蚕蛹,好像总是一副冷冰冰,目空一切的样子。一层层剥开壳子后,才发现他内心深藏大片柔软之处。

      桓千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好像要把他这一辈子要说的话全部在今日倾倒出来似的。他上山之前其实并未想好要对师父和师娘说什么,全凭着本能在开口。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了,只是一遍遍地在请求师父原谅,至于到底要原谅些什么,也没说清。

      半晌,他停了口,对着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头,却没有起身,转头望向了凌雅之。

      凌雅之看到他泛着些许疲惫和红痕的眼神,不需要再听他说什么,便自觉地走上前,在他身边并肩跪了下去。

      凌雅之拱手拜会道:“晚辈凌雅之,见过桓叔,见过柳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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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五三】知子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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