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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九】零落成泥 ...

  •   红树,蝉声,满夕阳。

      泊丘里,寥寥归家的人群,披着漫天霞彩。青山隐约花色,飞鸟洁白羽翅,亦染上浓郁的虹光。

      桓千蘅默默无言地走在人迹寥廖的小路上,遥望村镇炊烟袅袅,胡笳声泛。一幅惬意夕景,入目入耳却化作纷繁缭乱。

      山川沧海,日月苍穹,世情陡然变化,唯山河伫立。

      人生几十年,沧海一粟。朝堂八年,更是短瞬。许多曾斗志昂扬的人却被这短暂的岁月风霜打磨尽了雄心壮志,变得虚度光阴,碌碌无为,死后一抔尸骨随风化,便再无人记得。

      可很多人年少热血时,总还是会憋着一股指点江山的劲儿,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能够为自己在世上走着一遭赋予深刻的意义。

      桓千蘅也曾是这样的初生牛犊,他看不起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袖善舞的朝堂政客,也对自小锦衣玉食,纨绔草莽的世家弟子嗤之以鼻。他以为若国家上位者无能,昏君当道,岂非辜负这万里江山如画。

      他还记得初见凌景宣时,那个年仅十六岁的恣意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耀眼而明亮。凌景宣说江山易得,民心难求。国立民生之上,求无侵略,无压迫。他虽远驻偏僻的岐山郡,却从不妄自菲薄。轻傜役,薄税赋,劝课农桑;黄河水泛滥时他一马当先,深入水患之地,险些丢了性命;而后不顾险阻先斩后奏,砍了一串侵吞灾款的蠹虫。他以十六岁的肩膀,挑起一方民生安乐,成为深受岐山郡人爱戴的少年林王。

      “仁德”二字,在这风雨飘摇的政坛中难能可贵。多年来在桓千蘅心中,凌景宣一直是最适合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因而愿意为他铲除一切行路阻石,扶他一路跨进长安京师,帮他从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小郡王走上夺嫡的赌桌,即使做尽见不得人的事,也从没有一刻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而如今呢?

      四百多条无辜亡魂托举起的那个人,是异国遗孤,是忍辱负重欲倾覆大燕河山的刽子手。

      年少时的一腔热血,终成寒冰,沦为笑话。

      微风中,绕城而过的清浅溪流旁,一丛丛盛放的梨白色的木荷花轻轻摇摆,似也在朝着桓千蘅肆意地嘲笑。

      他停下脚步,那锦簇的木荷花让他恍然想起岐山绵延百里的峰脉上,也开满了这样柔软摇摆的花。每逢盛夏,满山霜白,似纷繁落雪。师父会在落英缤纷中舞鞭,鞭起风过,香满山坳。

      世人脑海中沾满鲜血的杀手之宗,实则是个满山浮花,诗情画意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走到溪边,攀折一根花枝在手。木荷的花蕊,是淡淡的鹅黄色,似美人善睐明眸。桓千蘅像抚摸婴儿一般轻柔地触着木荷薄薄的花瓣,潺潺流水声中,听到了身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是凌雅之,但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自己已经成了个笑话,难道要表现出受了挫折哭天抢地的模样,让他来安慰自己?绝不可能。

      不过凌雅之这个人,嘴是堵不上的,经常性说出不合时宜的废话。这么难堪的事情被他旁观了,他一定搜肠刮肚地在想着怎么好生宽慰自己吧。但凡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可怜”这样的话,桓千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可怜自己。

      本来都竖着耳朵要听凌雅之说什么了,谁知没听到声音,衣袖先动。凌雅之站在他右后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袖,没有多余的言辞。

      桓千蘅有些意外地转过身子来。凌雅之认真时,如黑墨凝成的瞳仁便成了深邃而温柔的海,仿佛能把目光所及之处的东西全部包容进去,包括眼中倒映的人。

      刀光剑影中所见的凶狠冷漠、猥琐算计的眼神倒是不少,却从未见过像凌雅之这样温柔缱绻的眼神。桓千蘅准备好怼人的话通通抛到了脑后,开口变成了一句带着疑惑的“凌雅之.......”

      “我在。”

      我在。

      短短二字,却险些让桓千蘅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语言为何能比刀刃更割人心肺?

      他猛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凌雅之高高扬起了头,望着渺远的碧落,捏紧了手中的花枝。

      凌雅之知道他在忍,就像是受了再重的伤,也不会喊疼的那种忍。“忍”这个字或许冥冥之中已成了桓千蘅改不掉的习惯。

      想到此处,凌雅之心口似堵着一团闷闷的棉花似的,缠绵不绝,放柔了声音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给我听。”

      “我没什么好说的。”

      “没关系,我等你。”

      桓千蘅深深吸气,本来不打算说什么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眼角忽然瞥到手中的木荷花,心下一动,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师父摔琴断弦的事?”

      凌雅之很快说道:“在鹤谷,你说过一次。”

      “你知道为什么吗?”

      凌雅之摇了摇头,静静等着他解释。

      桓千蘅垂着头,一下一下转着花枝,低声道:“我师父师娘感情一直很好,琴瑟和鸣,人人艳羡。直到我八岁,师娘生了儿子以后,便总是与师父吵架。师娘说她不想让儿子也跟他们一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便想退出江湖了。”

      “那个时候,退出师门与背叛无异。师父不愿背弃师门,一直犹豫。师娘性格刚烈,不愿勉强师父,便一个人带着儿子离开岐山,归隐老家奉天府。夫妻分道扬镳,师父便摔了师娘赠他的凤颈琶,再也没有弹过琴。”

      凌雅之轻声问道:“师娘已然隐退,为什么还会去刺杀寒青呢?”

      桓千蘅有意无意地拔着花枝上的花瓣,慢慢道:“三山联盟要玄音谷刺杀寒青之后,孟师伯为了一举成功,去奉天亲自找到了师娘,并且以师父和我的性命相要挟,说她若不答应,便以未能约束妻子背叛师门的罪打断我和我师父的脊梁骨......”

      说到此处,他嘲讽一笑:“这一听就是乱编的罪名,不过是激将法罢了。但师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十分重情,于是被迫答允,将儿子交付给金兰姐妹后回到了岐山,最后和师父双双死在了银月宫。”

      凌雅之以为这个故事要结尾了,刚待说话,谁知桓千蘅又开口,语速更慢了:“师父临行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刺杀寒青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一旦发生不测,便要我离开玄音谷,不要再当刺客杀手,也不要再提及出身何处,融入江湖去过正常人的日子。师父明明是最重师门荣辱的人,他却劝我离开玄音谷,不要再走他走过的路。我当时一头雾水,完全不懂师父为什么要这么说。”

      桓千蘅一直强忍镇定的情绪,忽然在提起师父临终遗言的时候泛起了涟漪。他久久盯着手里的花,一字一句道:“我十六岁下山时不明白,遇见凌景宣时不明白,为他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不明白,直到我看着他登顶东宫的时候也还是没有明白。而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可是——”

      话没说完,他扬起手,将手里的木荷决然抛进了滚滚东流的素湍中。激起的浪花翻滚了几下,就将残败的花枝吞没下去,再也找不见踪迹。

      那岐山曾满山开遍的清雪凋谢了。兴致勃勃的赏花之人晚去了一步,只看到满目残白,零落成泥——

      一切都晚了呀。

      桓千蘅眼里有荡漾波动的水雾,他紧紧闭上眼,像强忍疼痛一样,将所有的情绪都咽回去,锁起来。

      忽然身体一暖,睁眼时看到凌雅之如墨一般披在肩上的长发。凌雅之双臂环住桓千蘅单薄的身躯,紧紧地拢住,好像松一分力气就会将他放跑一样。这个男人并不瘦弱,可凌雅之却总有一种触摸渺渺云雾的感觉,稍不留意,便会从指尖的缝隙中溜走。

      他从没有这样想抓住一个人过,这个历尽霜雪,满身伤痕的人。

      桓千蘅睁着眼,但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甚至目光落点不知何处。像是吸了“纸醉金迷”一样,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抬不起手,推不开他。

      片刻,桓千蘅垂下头,额头抵在凌雅之肩上,静静地,一动不动。

      这是桓千蘅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发泄,压抑而又沉重。凌雅之像是感受到了他内心无声的嘶吼一样,抚着他的脊背,指尖一点点划过衣衫下的伤疤。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凌景宣,为什么。

      桓千蘅的胸腔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呼吸越来越急促,霜白的脸颊上冒出了针尖般的冷汗。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纵横的血丝,不等凌雅之反应过来,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衣襟上顿时开满猩红的梅花,身体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桓兄!”凌雅之大惊失色,扶住他飘摇柳絮一般地身子。挽起袖子搭脉,桓千蘅的脉息混乱激动,竟有怒急攻心的状况。

      丢人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会接连发生无数次,又一次在凌雅之面前丢了人。桓千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客栈,只记得是凌雅之把自己抱上了床,还去打了水把自己流进脖子里的血迹给擦了个干净。

      所谓怒急攻心,不过就是一时内息走岔了道,激出来两口血,并没有大碍,却被当成个不能自理的奶娃娃对待,这辈子就没发生过这种丢人的事。

      看来凌雅之才是自己命里的天魔星,什么倒霉奇怪事都是在认识他之后发生的。

      但人生中难能可贵的那一点点温情,却也是他给的。

      桓千蘅胸口绞痛得厉害,躺着更如万箭穿心,摊煎饼一样难熬,于是撑着身子坐起来,呼吸才稍稍顺畅了一些。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眼下这副尊容一定苍白像鬼,偏偏凌雅之还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的脸看,好像能看出个花来一样。

      感觉半边脸都要被盯得起火,他轻咳一声,声音还有些发虚:“你看够了没......”

      凌雅之欲言又止,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在床沿上捶着,脸憋的微微发红,却一个字儿都没讲出来。

      “有话赶紧说。”

      凌雅之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良久才用夹杂着些许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道:“我看你这么难受,我也实在是不好受,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总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今后你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好不好?”

      桓千蘅心头微微一颤,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言声。

      “喂喂喂,”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凌雅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小爷难得真心剖白,你倒是给个反应啊。”

      桓千蘅淡淡道:“真心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我知道,相信一个人的心并不容易。”凌雅之在床边坐下,正视着他,“不过我有把握让你相信,我确有真心。”

      桓千蘅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随口一问:“怎么个相信法?”

      凌雅之故弄玄虚:“你闭上眼,我给你个东西。”

      这人幼稚的毛病又犯了,桓千蘅戒备地看了他一眼,确保他身上没携带什么怪东西的时候,才勉强配合着合上了眼。忽然,他感受到唇边吹来的一抹温热的气息,下意识去挡却已来不及,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唇上。

      桓千蘅的眼睛倏然睁大,脑子瞬间搅成一坨浆糊,可和上次不一样,凌雅之没有再给他推开自己的机会,双手死死地卡着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凌雅之伸出舌头在他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桓千蘅身体立刻僵直,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开始怀疑凌雅之是故意的,挑衅人的时机怎么回回都掐得这么好,都是自己受伤不适,难以把他一巴掌扇出去的时候。

      桓千蘅立刻冲着他的唇咬了下去。凌雅之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像是逆鳞被戳了一样,吻的力度更深几分。两人暗暗较劲了许久,直到气息都有些混乱了,凌雅之才以回咬了一下他的唇做结尾,松了手上的劲。

      唇分,新鲜空气猛然灌进肺里,桓千蘅大口呼吸了两下,抬起手便擦嘴,眼里全是怒跳的火焰。虽没有给他来两锅贴,声音却寒冷降至冰点:“这个时候占便宜,你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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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九】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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