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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言】拜别东宫 ...

  •   令元三十七年三月十五,垂垂老朽的大燕皇帝册立七皇子凌景宣为太子。皇城里,祭祀、谢礼、拜庙,乱哄哄地闹了一整天。

      入夜,寒月高悬。城门钟楼上的古钟敲响七声,惊飞了红墙绿瓦上停驻的青鸦。

      京师长安不起眼的一角伫立着一栋四四方方的宅邸,栽着满园梨树。梨花满枝下,站着一个身着深青长袍的高瘦男子,戴着垂悬黑纱的斗笠,只露出一张轻薄无色的唇和瘦削的下巴。

      他抬头仰望着旋转流落的花瓣,风一吹过,清香弥散满园,铺散在地似蒙了一层薄薄的春雪。

      梨花落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数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被扭断了脖颈筋脉,头颅和身躯错位,呈现出七扭八拐的诡异姿势。

      有一个尚未死透的人,在尸体堆里发出了凄惨的呻/吟声。

      这细若蚊蝇的声音将桓千蘅从思绪中拽脱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条银白如蛇的长鞭,轻轻一甩,鞭子与地面摩擦而发出一声破空的爆响,而后走向那大难未死的人。

      “朱大人,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么?”

      桓千蘅声音很低,在这初春梨花飘散的院里透着些许冷意。

      巡防营统领朱鹏触摸着四周冰冷的尸身,低垂着头:“我一家十六口皆死于你手,我便是有遗言,要对谁说,难不成对你说?”

      桓千蘅不语,少顷,从黑纱之后传来一声不带感情的哼笑:“朱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指使我来取你性命的么?”

      朱鹏瞪圆眼睛,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袍角,目眦尽裂:“是谁?”

      桓千蘅一贯会让手中待宰的猎物死的明白:“太子殿下之命,巡防营统领朱鹏,全家杀无赦。”

      “太子!”朱鹏眼中闪过明显的不可置信——他如何想得到,要他一家老少性命的人,竟然是刚刚入主东宫,看上去慈眉善目体恤下臣的太子爷凌景宣,“怎么可能?”

      “巡防营是块肥肉,朝中无数人盯着。朱大人选择跟随循王而非太子殿下,明珠暗投,实在令人惋惜。”

      朱大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桓千蘅:“那你、你是太子身边的‘暗影刀’!”

      “嗯。”桓千蘅从鼻子里吹出一个音,算是应答了他的疑问。

      暗影刀,这个称呼早在朝堂上流传已久,专指权贵政要身边培养的暗卫刺客,专替主人做杀人放火等上不了台面的恶事。私自培养暗影刀乃是紊乱朝纲的大罪,一旦被发现,当即株连三代。

      凌景宣从最不得圣宠的林王一步步成为万人之上的太子,扳倒了政敌循王凌景逸身边许多权臣,但却从未听说他培养过刺客。

      而今日所见,终究是低估了太子爷兵行险招的手段。

      朱大人又悲又怒:“像你这样见不得人的蛀虫,太子的走狗,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你为太子做了那么多隐秘恶事,一旦太子登基,你死无葬身之地!”

      桓千蘅不语,漠然地将鞭子缠成一个环放在手中,从上襟里拿出一柄匕首,蹲在朱鹏身边:“遗言珍贵,你就只说这些没屁用的么。”

      朱鹏挣扎着想爬起来,桓千蘅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又将他踹回了尸体堆里:“也罢,既然没话说,便好走不送。”

      匕首寒光闪过,血溅七尺。连带着一声未喊出口的惊叫压在了齐齐割断的喉管之中。

      朱鹏咽了气。桓千蘅观赏了片刻死于手下的猎物,掰着头颅,用匕首一下下割断连着颈椎的筋脉。血液像喷泉狂流,洇湿了他的袖袍,就连下巴上也沾上了刺目惊心的血珠。

      春夜寒风卷着梨花香气拂过,试图抹去蔓延的血腥气味,但最终零落血泥,混作一处泥泞。

      桓千蘅将割下来的头颅装进一个黑布口袋,手提着从统领府中走出来。

      统领府向东看去,便是屹立在墨色月下的巍巍皇城。因为宵禁,漆红的宫门紧闭,寂然无声。

      桓千蘅提着头颅,诡谲飘忽的身影如图暗影鬼魅,一晃便出现在一柳映花深的宫城角门。一个带刀的高大汉子见到他,躬身行礼:“桓大人,你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桓千蘅望着幽深的宫门巷道:“景宣呢?”

      汉子答道:“太子已搬入东宫。”

      东宫新主,灯火长明。鼓瑟笙箫的夜宴结束,空气中弥漫着侍女脂粉腻香,钗环轻响。宫门、内院,层层贴着鲜红的喜字,坠金流苏,满目琳琅。

      桓千蘅看着那糊窗的喜字,神情漠然。反倒是身边的汉子颇为欣喜:“太子殿下沉浮多年,终得入主东宫。如今奉旨迎娶西凉国三公主,不日公主进京便可大婚。大人辅佐殿下八年,如今总算功成圆满了。”

      桓千蘅莫名觉得汉子低沉的声音十分刺耳,挥了挥手:“楚帆,你先下去,我独自去见景宣。”

      楚帆应了一声。他隐隐觉得此夜的桓千蘅行止奇怪,这个从太子还是林王的时候就随从左右的暗卫刺客桓千蘅,永远面覆黑纱,站在太子身旁的暗影中,以杀戮夺权,一手铺平了林王登顶东宫的暗路。

      楚帆是他八年来唯一信任提拔的手下,拜会太子殿下时,也从不避讳他的存在。

      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东宫寝殿,灯火辉煌。二十四岁的太子凌景宣穿着一身鲜红的锦袍,金冠束发意气风发,眼窝深邃鼻梁如峰,眼角眉梢挂着多年来练就而成的假意坦诚。独自在殿中捧着太子宝印细细观赏,爱不释手。

      听到脚步声响起,没有任何人通报就兀自走进来,他即使是背对着门也知道来者何人:“千蘅,你回来了,事情如何了?”

      桓千蘅慢吞吞地走近凌景宣。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凌景宣鼻子一皱,转过身来,蹙起长眉:“你受伤了?”

      “没有。”桓千蘅将黑布袋子搁在地上,随即跪下,“朱鹏已死,巡防营十拿九稳,京师军权唾手可得,太子殿下放心。”

      凌景宣把金印放回匣中,安安稳稳搁在案上,再来扶他:“快起来,好端端为何要跪。”

      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即使是相处了八年之久,桓千蘅依然不能很好地看出他内心所想。即使是他满脸担忧,他也不能确定,这位太子殿下内心是否真的担忧。

      桓千蘅跪着没有动:“这一跪是臣跪君。千蘅祝贺您得偿所愿,入主东宫。”

      凌景宣眉开眼笑:“你为本宫做了这么多事,已是最好的贺礼,本宫应当好生嘉奖你才是,快快起来。”

      桓千蘅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抬手摘下斗笠,黑纱覆盖的面容顿时在烛火下清晰起来——面若冠玉,那是一张十分浓郁的容颜,让人一见便记忆深刻。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像极了雪山上的狐,只是被岁月打磨得失去了芒彩,唯剩一潭深邃的死水。

      在凌景宣身边八年,见过他真容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太子看着他:“千蘅,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桓千蘅道:“殿下,您还记得八年前岐山郡林王府中,臣对您说的话么?”

      凌景宣身体一顿:“你什么意思。”

      八年前,桓千蘅尚视他为知己。刺客杀人越货,江湖之上声名狼藉,唯凌景宣不曾另眼相待之。也是在这样一个梨花若雪的春,他许诺助凌景宣成为大燕太子,铲除他身边虎视眈眈的威胁,保他性命周全。八年来,他不负所托,共杀挡路之人四百一十七人,目送着凌景宣夺得太子宝印。

      “如今,承诺已了,臣故来向殿下请辞。”

      凌景宣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你要去哪里?”

      “岐山玄音谷,祭拜先祖。”

      岐山玄音谷,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之宗,亦是桓千蘅出身师门。

      凌景宣稍稍松了口气:“何时回来?”

      桓千蘅略微低下头,没有言声。

      凌景宣的表情再度凝固,指着他道:“你不要告诉本宫不打算回来了。为山九仞,功在一夕。本宫与大宝之位只差一步,到时候你封侯拜相,一人之下而已。你现在要走,那你这八年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陪着本宫受万人敬仰吗?”

      这话让桓千蘅迷茫了片刻,受万人敬仰?恐怕不是这样。八年太久,十八岁那年初见凌景宣时的想法早已被这些年风霜沧桑打磨得涓滴不剩。初心为何,他虽然记得,但却已不愿再宣之于口。

      “王侯将相与臣无缘,臣亦不感兴趣。千蘅乃刺客,出身人人喊打的杀手之宗玄音谷,是永生活在暗处的影子,见不了人,见不得光,受人敬仰四字,实在承受不起。”

      “如何不能?本宫只要成了皇帝,你想要什么本宫给不了?循王尚在,父皇封我为太子,亦封了循王为七珠亲王。你有玲珑之智,此等权衡之意你怎会看不出来?本宫要登大宝之位,尚有困难重重。楚帆资历不足,难以独挑大梁。你若不在,还有谁能帮本宫解忧?”

      桓千蘅的眼睛微微抬起来,直视着他:“殿下,不管循王是七珠,还是七百珠,他总是亲王而非太子。将来皇帝驾鹤西归,继承皇位的只有太子,而不是他循王。”

      凌景宣来回踱步,仿佛还在搜肠刮肚地找寻留下他的办法。目光瞥到他身边那显眼的黑布包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桓千蘅拿起包裹,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一个浮肿发绿的脑袋从里面滚了出来,咕噜噜撞在凌景宣脚边,在崭新的地毯上留下一道褐色蜿蜒的血痕。

      凌景宣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之后,一蹦三尺高,躲到殿中抱柱后掩嘴欲呕:“你做什么,快给本宫把这污秽东西拿走!”

      桓千蘅道:“这是臣为太子殿下杀的最后一人。殿下不日将要迎娶西凉三公主阿丽嘉为太子妃,这东西就当送给殿下和太子妃的新婚贺礼,祝愿二位倾盖如故,白头到老。”

      凌景宣怒道:“桓千蘅,你!”

      桓千蘅双手交叠拱于身前,对着凌景宣再度大拜一回:“臣告退。”

      而后他缓缓站起来,在凌景宣错愕不已的目光中径直离开了寝殿。

      楚帆没有走,正在院中等他。见他出来,迎了上去:“桓大人,我听见殿内有争吵声,可是和殿下吵架了?”

      桓千蘅道:“吵架不至于,只是我要离开皇城,他有些生气。”

      “离开?”楚帆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您要去哪儿?”

      “我对殿下的承诺已了,合该离去。”桓千蘅扫视着苍穹云际,“十年前我师门遭劫,倾颓流散,这么多年不曾回去看上一眼。如今景宣已成太子,我该回去祭奠一下师父师娘了。”

      这些年桓千蘅主动提起出身师门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楚帆愣愣道:“您说玄音谷吗,它不是早已......”

      桓千蘅淡淡扫了他一眼:“正因如此,师门当年倾颓之故,我至今仍有疑窦。我也好奇,这江湖上究竟还有没有同我一样,出身玄音谷的后人在世。”

      前半生为他人奔波,后半生理当为自己解惑。承诺又不等于卖身,桓千蘅并不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东宫。

      楚帆仍不放弃:“可您要走了,太子殿下怎么办?”

      桓千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又不是孩子,与其担心景宣,不如担心你自己。侍卫首领赵翼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意欲除之而后快。我走后,你便是殿下身边唯一可用的刺客,赵翼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我岂会怕赵翼那个弯腰撅屁股的谄媚小人,我是您提拔上来的,一定不会给您丢脸。”楚帆哽咽,顺势跪地,“桓大人,不知楚帆日后还能否见到您?”

      桓千蘅扶他起来:“有缘自会再见。你已成人,也该独当一面了。”

      楚帆嗫嚅了两声没说出话来。桓千蘅告别他,脚步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出了东宫大门。

      离去前夕,他回身望着东宫崭新的金匾,那是八年岁月生生熬出来的,他在太子身边停留过的唯一结果。

      他不后悔杀的每一个人,不后悔做的每一桩见不得人的事。他只是有些遗憾,这偌大的东宫,始终无法留下他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些逻辑混乱,还有错别字,所以重新改过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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