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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金生岛 ...

  •   含成还没过过这么糟心的秋天。三个月了,药都快用完了,都要入冬了,这人还是躺着没醒。
      血是不流了,伤口在慢慢愈合,可人就是不醒。不管食物还是药,他自己无法吞咽,含成只能扶着他,嘴对嘴用内力一口一口送进去。
      每隔一个时辰就得翻身,过几天就要帮他换个衣裳,擦擦身子,免得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又脏又臭,不好意思。
      一闲下来,含成就坐着替他按摩,一会儿捏捏胳膊,一会儿捏捏头,一会儿捏捏脚。
      边捏边跟他说话,从他们认识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叶婶捅的一刀,这人还是没醒。
      于是他又从头说起。

      从外头请过几个大夫,意见比较一致,暂时死不了,但什么时候醒还得看天意。永远醒不了,也不是不可能。
      之前想过死或生,可没想过这种情况,简直就是精神折磨。
      含成每天晚上都趴在他身旁,抚着他额头亲了又亲,问几句“哥,你什么时候醒?”,然后抱着他胳膊睡一个时辰,醒来给他翻个身,再睡一个时辰,再翻身。
      循环往复,都快成报时钟了。

      这天早上细雨蒙蒙,漫天凉意。
      实在不行了,必须出门弄些药去。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但化瘀养气的内服药不能停。
      这三个月来,他俩一直住在叶家。叶筠已经出门追踪梁王了。
      含成去见了叶婶:“叶婶,实在抱歉,叨扰您这么久。我今日想出去弄些药,回来准备准备,我就带哥离开,不好再麻烦您了。”
      叶婶道:“含公子,血阎王已经死了,这个是贺荀,是先夫生前的牵挂,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客气。”
      含成道:“真是太谢谢您了!只是哥一直都不醒,我怕万一……我想带他回越州。”
      叶婶摆摆手道:“不会的。他身上伤口既然已经痊愈,就没道理不醒。大夫也说了,醒不了是一时刺激过大,心有挂碍,不愿面对现实。等他想通了,自然就醒了。何况,我还有事要拜托他去做。不必再说,你放心买药去吧。”
      含成只得点点头,跟叶婶交代了一下怎么给他翻身便出门了。

      他披着斗篷,背个筐子,骑着马,把东海镇和周围的几个镇子转了个遍,能买到的药都买了,还嫌不够,又准备上山采一些可用的。
      一次要尽量多弄些,减少出门的次数。毕竟不好老麻烦叶婶,而且她也没法给陆荀喂饭。他不在陆荀就得饿肚子。
      他把马栓在山下,冒着细雨上山了。

      雨中的山路又湿又滑,他不禁想起初遇陆荀时的那场暴雨。如今想想,真要感谢老天,若不是那场及时雨,哪有他俩一路结伴而行的情谊?
      这会儿只有种子类的药材可采,比较麻烦,幸亏他手脚灵活,速度还算可以。但想到已经出来大半天了,陆荀没吃中饭,他心急如焚,可不能再不吃晚饭了。

      正准备往回赶,忽然飘来一阵清香。好熟悉的香气,是野菊!这天气野菊居然还开着?
      他循着香味转过个弯去,山谷中一大片黄白野菊花仙境似的忽然出现在眼前,浩浩如海,望不到边。
      细雨茫茫,染上绽放的花叶,如锦缎般朦胧又灿烂,温和又奔放,美不胜收。
      他想起陆荀在他院子里种的菊,心中忽然泛起酸楚,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眼泪情不自禁混合着雨水滚滚落下,像冰凉脸颊上流动的热泉。
      他飞去谷中摘了一束,捧在怀中,急急往回赶,细雨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了。

      回到屋中陆荀还躺着,跟睡着时没什么两样。
      他放下药筐,脱去斗篷,抱着野菊花到处找罐子,衣袖和鞋袜早就湿漉漉的了。
      屋里没罐子,他转过身正准备出去找,忽然听到很轻很轻的一声“成儿”。
      他怔住了,不敢动,不敢回头。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成儿,你怎么不过来?”
      他猛地转身,瞬间热血如潮,野菊花散落在地上,满屋菊香。

      陆荀坐在床沿上笑眯眯地瞧着他,面色红润,目光温和。
      他跑过去上上下下检查:“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陆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身边,理了理他鬓角乱发道:“身上怎么都湿了?”
      “外头在下雨,我采药去了。还采了些野菊回来。”他朝地上一指,“刚刚撒了。”
      陆荀走过去把花儿一一拾起,放到桌上:“一会儿插起来。”
      他坐回去又拉起含成的手:“我们在哪儿?”
      “在叶家。”
      “叶家……”陆荀点点头,“我睡了多久?”
      “三个月。哥,你知道这三个月来,我……”

      陆荀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叹气道:“我知道。成儿,别难过,我回来了,没事了。瞧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肉都长我身上来了。”
      含成笑起来:“不长肉,伤怎么能好?我又没受伤,瘦点儿就瘦点儿。
      他忽然想起陆荀还没吃午饭:“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吃的。”
      陆荀笑着拉住他道:“不饿,我都躺着不动,根本消化不了多少。成儿,这段时间我是怎么吃饭喝水的?”
      含成脸红了红,两只手在他掌中局促地搓了两下:“灌,灌下去的。”
      陆荀凑过来吻住他双唇,就那么贴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方才挪开。
      他推着含成把湿衣服换了,这才又拉着他坐回床边道:“成儿,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梦见我爹,我娘,还有叶叔。他们在蓬莱的一座岛上,那岛叫作,金生岛……”

      金生岛上云雾缭绕,看不清远处到底是海还是天。陆荀刚来,不认识路,沿着岛屿边缘的树林瞎转悠。
      这些树林根系茂盛,碧叶连天,一直延伸到岛外的云雾深处。陆荀往外走了两步便不敢走了。
      脚下白乎乎的雾气中,除了隐隐暴露的黑黝黝的树根以外,什么也瞧不清。鞋子已经踩到了水,水清透得吓人,一粒尘土都没带。

      他转身往里走。
      浓雾中是无数参天巨木,但没有了暴露的根系,而是直直往上生长,树冠隐在云里,看不清叶子的模样。
      他在林里兜兜转转,到处都长得一模一样,转了一大圈,又瞧见了岸边的密林,回了原点。

      正踌躇着该往何处去,远处飘来一点亮光。
      亮光越来越近,他这才瞧清楚,不是一点,而是两点,一黄一白,两粒暖暖的光,在雾气中愈来愈清晰。
      那光飞到眼前,竟是一金一银的双生莲,金莲温润透亮,银莲□□飘逸,双莲出一茎。只是那莲茎下,却包着一团雾,像种在棉花上似的。

      双莲朝他摇摆了一下,便向前飞去。陆荀紧紧跟上,这小东西是要带他去哪儿吗?
      双莲飘飘荡荡,一忽儿飞左一忽儿飞右,还时不时转过头来,朝他调皮地扭动。
      陆荀见它可爱,就要伸手去碰。金莲甩了甩脑袋躲开了,银莲却在他手心轻轻蹭了一下。
      花瓣凉凉的,说不出的舒服。

      双莲引着他一路行去,雾气渐薄,参天大树也少起来,流水潺潺绕着溪石,溪中鱼群五彩缤纷,欢动嬉戏,鸟雀声声,在低矮的树丛中跳跃。
      稍远处还能见着起伏的群山,可见这岛极大,且并不平坦。陆荀俯身掬起一捧溪水,一阵酒香,把水放回溪中,酒香又消失了。
      原来这水一旦离了溪,就成了美酒。

      继续前行,地势渐高,蠢物灵物都瞧不见了,只见远处山顶上一株巨大的松树,树旁一个石洞,树下三个人,专心致志不知在做什么。
      陆荀见这几人身形有些眼熟,不由加快了脚步。
      双莲兴奋地摇头摆尾,可惜发不出声音,要不准能听到它快乐的尖叫。

      松下两人正对弈,一人在旁观战。陆荀呆呆站着,瞧着心心念念的故人,胸中千般言语,万种思绪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观战的女子抬起头,三十来岁,形容飘洒,长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微笑着朝他招招手:“快来瞧瞧,你爹和叶叔叔谁能赢。”
      陆荀快步上前。

      贺莜和叶朓面对面坐着。贺莜原本长叶朓不少,这会儿看着两人却差不多岁数。
      贺莜见陆荀过去,朝他一笑道:“你叶叔这些年长进不少,我下不过他了。”
      陆荀瞧着棋盘道:“这是什么棋,怎么这般颜色?”
      这棋盘纵横规整,棋子光滑圆亮,并无不妥,只是棋子的颜色却黑不黑白不白,很是丑陋,好像找不到好材料,用地下随意捡起的破石头磨的。

      叶朓抬眼望着陆荀,摸摸胡子笑道:“这棋子是你爹做的,你瞧他手艺,黑子不黑,白子不白,只能凑活着下。”
      贺莜接茬道:“为何黑子就要那么黑,白子就要那么白?明远老弟,要求别那么高嘛!”
      “好好好!”叶朓下了一子道,“黑的不必那么黑,白的也不必那么白,够光够圆就行。”
      贺莜道:“是黑的根本没法那么黑,白的也做不到那么白。你瞧这个地方,让我上哪儿找黑石白石去?”

      叶朓又下一子,哈哈笑道:“季长兄,你输了!”
      贺莜两手一摊,瞧着陆荀道:“爹输了。”
      陆荀嗯了声。
      贺莜又道:“可是你叶叔赢了。”
      叶朓道:“你输了我就赢,我输了你就赢。我赢了你就赢不了,你赢了我就赢不了。”
      贺莜笑道:“废话!世间万物,总是此消彼长,哪有共昌共荣的道理?”
      “对对,一会儿你赢,一会儿我赢,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贺莜一笑:“可若是你的棋艺远在我之上,我的黑子就只能输多赢少喽!”
      叶朓连连摆手:“没这水平,没这水平!”接着又一指陆荀道,“搞不好这小子能行。”

      陆荀道:“我不会下棋。”
      叶朓拉了拉他胳膊,让他坐下:“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有没有尝尝山下溪中的酒?”
      陆荀摇头。
      那女子起身去了一旁的山洞中,不一会儿端出个酒壶,四只小杯子道:“最近的酒有些苦,只怕不太好喝。”
      贺莜道:“无妨,都是溪中酒,哪有嫌这嫌那?”
      那女子笑着斟了四杯,一人一杯。

      陆荀抿了两口,果然很苦,不过还没到无法下咽的地步。
      叶朓举着杯道:“我和你爹娘在这儿呆了不少时日,如今快走了,不如把这酒干尽,就当为我们送行吧!”
      陆荀道:“为何要走?这儿不是挺好的吗?”
      贺莜摇手道:“此处不是我们该呆的地方。”
      陆荀急道:“我想跟你们在一处。”
      那女子笑道:“你这次能来已是莫大的缘分,哪还能一直在一处?快些干了这杯,喝完了还得带你身后的小家伙回去呢。”

      陆荀回头一瞧,只见那双生莲在他身后飘飘浮浮,银莲的花瓣轻轻挨着他肩头,很是亲昵的样子。
      陆荀举着杯,还有些犹豫。
      叶朓道:“别发愣了,我们心愿都了了,无牵无挂,还在这儿呆着干嘛?这儿无聊得很,除了下棋喝酒,什么也干不了,我们要去更好的地方。”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叶朓笑道,“别忘了,谁也没法呆在同一个地方太久。”

      四人碰了碰杯,各自饮了杯中酒。
      一杯苦酒下肚,陆荀忽觉满腹温热,心头无比舒畅,胸中缠绕的郁气一扫而空,身子轻得像要飘起来。
      放下酒杯,那女子带着他进到一旁的山洞中,双莲像只小鸟似的浮在他肩头。
      山洞很大,里头景物模糊,不是雾气,就是单纯的模糊。只有一侧的小池子清清楚楚。
      池水像玉一样是半透明的碧绿。
      那女子道:“把它拿下来,放进去吧。”

      陆荀回过头,双莲飘到他掌心,却并不碰到。他伸手把这小家伙放到池中,池水荡起一片涟漪。
      银莲摆了摆脑袋,趁他的手还没缩回去,轻轻碰了碰他指尖。金莲也摇了摇花瓣,仿佛在凝望着他。
      陆荀笑笑,正想去摸,那女子道:“你该回去了。”
      陆荀缩回手,怔怔望着那女子的脸。
      那女子笑道:“回去吧,有人在等你!”眼眸是中藏不住的疼爱和不舍。
      她一挥衣袖,陆荀眼前忽然一片温和灿烂的黄白颜色,紧接着一阵菊香,心头一轻,金生岛眨眼间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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