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魂》朱小珠

117、困魂

　　含成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身轻如燕，不，是身轻如柳絮。用不着使轻功，人就飘了起来。
　　他低头望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没有。他又抬头，上面长得跟下面一样。他又回头，后面还是一样。
　　他翻了个身，头朝下，脚朝上，跟正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他看了看自己，除了一团模糊的雾气，什么也瞧不见。
　　他试着伸出一只胳膊，雾气飘出来一块，成了胳膊的形状。他又伸出另一只，同样的事发生了。
　　他把两边碰在一起，胳膊交错，散出些零碎的雾气，不是实体。他努力扭了扭身子，尝试着让自己变成不同形态。
　　这团雾气随着他的愿望变化，最开始是简单的方形圆形，然后是桃子梨子，接着是桌子椅子杯子酒壶，然后是琴，再是野兔山鸡……
　　他心道，原来死后的世界那么好玩。

　　正尝试着变成一只白头雀，远处忽然飘过来个小东西，也是模模糊糊一团，连手掌的一半大都不到，只不过速度奇快，如同一把暗器。
　　他真的变成了飞镖的形状，飞到眼前毫不拖泥带水地刹住车，一秒变成了个小人，有鼻子有眼有衣服，只不过全身白乎乎没有其它颜色。
　　含成急忙也变成人形，只是还没本事变得那么精细，衣物五官一概全无，像个人形饼干。

　　这小人儿飞到他“脸”前面，说话了：“才来就能变人，真了不起！”
　　居然能说话！他也试着发出声音：“你好！你是谁？”
　　那小人儿捂着嘴笑了一会儿，一根根小手指如同精致的工艺品：“我是谁？你猜猜看啊。”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看你那么小，活着的时候大概是只小鸟或者小□□？”
　　小人儿板起脸道：“你这什么脑子？小鸟小鸡能说人话？我要是小鸟，应该这么跟你说话，”他把两根手指支在嘴前面模仿鸟喙，“叽叽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喳喳，喳！”
　　含成笑起来，可“脸”上还做不出表情。他伸出一只手掌，小人儿跳到他手掌中间。都没有实体，可他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痒痒。

　　“小人儿，你到底是谁呢？”
　　小人儿一插腰：“你先猜猜这是什么地方。”
　　“这难道不是死后的世界吗？”含成前后看了看，还是一片虚无，“听说入轮回要喝孟婆汤的，为何什么都瞧不见？”
　　小人儿在他掌中坐下：“我说这位小公子，你那么着急喝孟婆汤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公子？”
　　“听声音啊。刚来的时候只能用原本的声音。”
　　“哦。以后还可以变声音啊？”
　　“那当然。待得时间长了，什么都有可能。”

　　含成觉得这小人儿好玩得紧，便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脑袋上轻轻碰了一下。小人儿一挥胳膊，骂道：“没大没小！”
　　含成脸上动了几下，撑出鼻子和眼睛：“还是有五官好些，不能做表情想笑都笑不舒坦。”
　　小人儿道：“小公子，你在人世没有留恋了吗？你好像很开心。”
　　“没有了。做了好久心理准备，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没什么放不下的。”
　　小人儿沉默了一会儿：“那是现在，过段时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小人儿，你是不是来带我入轮回的？如果可以的话，不如快些去吧。我不想在这里久待。”
　　小人儿站起来：“你那么着急干嘛？”
　　“投胎不都是赶着去吗？”
　　“服了你了，你就不想再回味回味以前的日子，想念一下以前的人？”
　　“不想，我只想尽快忘掉。”
　　“你是冷血动物吗？”
　　“死都死了，再想又有何益处？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小人儿又坐下了，曲着腿，托着腮帮子，好像真有实体，可以撑着似的：“公子，说起来你是怎么死的？”
　　含成摸摸“下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这团东西是我的魂魄吧？看着挺完整的，我的躯体应该也不会有问题，但不知为什么就回不去了。”
　　小人儿呵呵笑起来：“莫名其妙死了，你还真倒霉。”
　　“我之前做的事本来就挺冒险的，死了也很正常，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又看了眼小人儿：“你以前也是人？”
　　“是啊。”
　　“你为什么那么小？”
　　“呃……这个……”
　　含成晃了晃脑袋，晃出两片耳朵：“你是一片残魂？”
　　“呃……是的。”
　　含成愣了好一会儿，小心地道：“你不是来带我入轮回的？”
　　“不是。”
　　“那你来干嘛？”
　　“公子，你还没猜出我们在什么地方呢。”

　　含成坐下来，坐在虚空中，捧着小人仔细看，见他一头长发飘飘逸逸，身姿有些妖娆，眉眼细长，一脸笑意，灵气十足。
　　“其实，我有个猜测，可因为你这样子，我又有点不敢相信。”
　　“什么猜测？”
　　“我们，是不是在琴里？”
　　小人嗤嗤直笑：“你总算明白了！”
　　“那你到底是谁？”
　　“继续猜啊！”
　　“你很像一个人，可他不太可能出现在琴里。但我猜，你肯定不是勿衍。”
　　“勿衍？他的魂魄早散没了。”
　　“那你是，默由？”
　　小人“噌”地起立，一挥手化出把剑来，指着含成道：“小子，快叫祖宗！”
　　含成笑了两声：“真的假的？我在默由记忆里看到的他，可不是你这样！”
　　小人舞了几个剑花：“二百年，沧海桑田，还不允许人变样吗？”
　　“好家伙，愚公剑！你到底是不是默由？”
　　小人儿收了剑：“你说什么？这叫什么剑？”
　　“愚公剑。”
　　小人儿气得直跺脚：“等我找到他，非跟他算账不可！”
　　含成也试着化出把剑来，举着看了看：“可惜你太小了，不然我们可以对个剑。”话音刚落，他急忙又收起来，“不过我的武功见不得人，还是不在祖宗面前丢脸了。”

　　小默由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含成。”
　　“看你的样子，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吧？”
　　含成沉默了一会儿：“反正，你的愿望是实现了。”
　　小默由“哦”了声：“我在琴里，除了你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你给我讲讲吧。”
　　含成吃了一惊：“你能听到我说话？”
　　“只要你在无相边上，我就能听到啊，除非在睡觉。你到底讲不讲？”
　　含成有点儿窘：“不想讲。你这是偷听别人隐私！”
　　“不讲就不讲呗，反正解决就行了。我这不是偷听，我还不想听呢，想堵耳朵都堵不起来！”
　　要不是只剩了魂魄，含成这会儿准得脸上滴血。

　　两人冷了一会儿场，含成道：“祖宗，我还以为你魂飞魄散了。”
　　小默由靠下来，头枕着胳膊：“是魂飞魄散了，只这一缕困在了琴里。”
　　“就这一缕魂魄，竟然还能保持清明。”
　　小默由的腿一晃一晃的：“那当然，这是无相，仙界之物。”
　　含成已经化出了衣服、头发和全部五官，差不多是个粗糙的模样了。他有些焦虑道：“祖宗，我们，到底死没死？”
　　“反正我能感觉到，我的其他魂魄被人拼凑起来，已经入轮回了。所以，我算死了吧。”他看看含成，“你的话，应该不算。”

　　“我，我还没，没死吗？”含成结巴了。
　　小默由斜了他一眼：“要是出不去，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祖宗，那，那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小默由飘起来，停到他鼻尖上，笑道：“因为你笨啊！”
　　含成已经化出了眼珠子，两颗圆珠看向中间的小人儿，成了斗鸡眼：“我们哪一步做错了？”
　　小默由飘开去：“快别斗鸡，难看死了。你们哪步都没做错，只能怪你自己太实诚。”
　　“为什么？”
　　“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魂魄在人琴之间穿梭，是有讲究的。从人到琴，不需要什么，但从琴到人，是需要引子的。”
　　“什么引子？”
　　“当然是魂魄啊！你的魂魄但凡留一点点在体内，都不会回不去。谁让你这么拼，全过来了！”
　　“这……这勿衍也没说啊！”
　　“他又没碰到这情况，当然不知道。之前干过这事儿的总共就我和他两个人，我还是个半吊子，缺斤短两也正常啦。等你出去了，再写个含成遗书，补全就好了。啊不对，你要能出去就算不得遗书了。”

　　含成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可还是揉了揉额角，道：“祖宗，我怎么样才能出去？”
　　“你不是没什么留恋吗？还出去干嘛？”
　　“你不是说我没死吗？”
　　“没死也可以待在这儿，这儿可好玩了。”
　　“什么都没有，哪里好玩了？”
　　“随意变身，还不好玩啊？”
　　“不好玩。”
　　“还有好玩的呢，知道你要来，我都撤掉了，把位置都让给你了。”
　　小默由飞到含成耳侧，挥着袍袖：“这地方没有边界，你能想到什么，就能幻化出什么，过得可是神仙般的日子。”
　　他见含成已经是个人样儿，又道：“你这水平可以了，试试看吧。”
　　“怎么试？”
　　“用想象力啊，你想在什么位置有个什么东西，想就可以了，越细越好。”
　　“那，那我试试。”含成眨了眨眼，面前忽然拔地而起个大树干。他抬起头，大树干又伸出许多枝丫，长出茂密的叶子，叶子下面挂上了摇摇晃晃的果子。
　　小默由道：“颜色呢？”
　　树干化出棕色苍老的树皮，叶子绿绿，小果子化成了黄色，长出深深浅浅的褐色小斑。
　　小默由嘟着嘴：“还说没有留恋，看你在化些什么。”他见树下一个虚影，一闪一闪聚不成形，翻了个白眼道：“人化不出来，死心吧！”
　　虚影消失了。

　　“人化不出来还叫神仙般的日子？祖宗你可别唬人！我要出去！快告诉我，怎么出去！”
　　小默由虎着脸老半天，终于道：“其实我也想出去。如果你能出去，就把我带出去。我这么小一片，应该可行。”
　　“那，到底怎么才能出去？”
　　“我们在里面没办法，只能等外面的契机。”
　　“什么契机？”
　　小默由忽然有些烦躁：“刚刚不是说了嘛，从琴到人，需要引子。”
　　“魂魄？”
　　“如果有人真心为你贡献魂魄，你就能出去了。当然，前提是你的身体还在，要不然只能直接去投胎了。”

　　含成的心哗地坠下去了，整个人摊成一团没有形状的软雾。
　　“小子，你那位哥，能做到的吧？”
　　“他要是贡献了魂魄，我出去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魂飞魄散算了。”
　　“那可不一定，他贡献的魂魄不一定回不去的。”
　　“真的吗？”
　　“不知道，瞎猜的。”
　　要不是全为虚体，含成恨不得打他祖宗一拳。他绵软无力地摊着，道：“我早就跟他约好了，不能轻生，他都发过誓了。”
　　小默由站到他这一滩烂泥上：“我还指着他呢。”
　　“你别指望了。”含成又化出人形，“得，就当死了，老老实实待着吧。”
　　小默由飞上树，站到一只梨子上：“你哥要是没指望的话，我们搞不好还要等一千年，等到元生再次出世，说不定下一位琴师可以带我们出去。”
　　“我这么大个儿也能跟出去？”
　　“啊，说错了，是我，不是我们。”
　　含成翻了翻眼皮：“我的魂魄来来回回穿这么多次了，你怎么不趁机出去？”
　　“不完整的魂魄没法带我出去。”
　　含成靠到树干上，抬头望着满树的梨：“我们是不是会永远困在这里？”
　　“不好说。无相要是毁了，我们也能出去。只不过会魂飞魄散罢了。”
　　“还不如这样呢。”
　　“反正我已经是最小块了，出去的话立即就能回到其他魂魄那里。你就不行了，没人帮你收集魂魄，你会散得到处都是，自己也找不到自己，入不了轮回。”
　　含成撇撇嘴：“无所谓。”

　　琴里的日子很漫长，必须找点事情做。含成化出了他和陆荀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因为他过于优秀的记忆力，这些地方细节满满，跟真的一样。
　　可没过多久，他又把这些都抹掉，只留了老梨树。
　　他化出一把琴。随着时间推移，他化物的能力越来越强，这琴越来越接近实体，竟然弹出了声儿。他高兴得蹦起来。
　　小默由飘过来，低头看了看：“这琴不是无相。”
　　含成笑眯眯地道：“嗯。这琴是我哥送的，以前不懂事，弄坏了，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弹到它。”
　　小默由摇摇头：“你这样，无相该多伤心啊。”
　　“无相能瞧见？”
　　“我们就在它里头，怎么瞧不见？”
　　“是吗？它会理解的吧。”含成心情很好，有琴，待多久都可以。
　　他抚了一首又一首，小默由在旁边满脸陶醉地听着，他却忽然不弹了，抱着琴往一旁的小木屋走去。
　　小默由追上去：“含成！你怎么不弹了，我正听得开心呢！”
　　“不想弹了，你别烦我！”他“砰”地关上门。
　　小默由愤愤然啐了句：“一点儿不尊老！”，便回梨树的枝丫上睡觉去了。

　　他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把琴小心地放到桌上。这屋里中间一张桌子，边上一张床，床边叠着几只箱子。
　　作为一个魂魄，除了睡觉，其它什么都不需要，可他还是小心地化出了几乎所有细节。他打开箱子，伸手抚了抚里面的红衣裳，轻轻叹了口气。
　　这屋里什么都有，唯独缺一样东西。
　　他坐到桌边，把琴往远处推了推，闭上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脸型和五官。调整完了，他睁开眼，桌面上慢慢出现个圆圆扁扁的东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这东西里逐渐映出了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尽管一片雪白，可也足够了。
　　他笑了一下，镜中人也笑了一下。他伸出手，镜中人也伸出手，与他掌对掌。
　　他自语道：“哥，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过下去才好？”他又笑了一下，“你说，我要是一直困在这儿，会不会变成精神病啊？”
　　“哥，这下，我们连下辈子都不可能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辈子，等到那一天，又该去什么地方找你呢？”
　　“我在琴里已经好久了，不知道无相有没有什么变化，你能不能察觉到我在这儿。”
　　“琴里没有日升月落，也不知道外面过了多长时间。我都是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比在外头舒坦多了。”
　　“哥，你有没有想我？你可不能忘了我。”
　　“不不，你还是忘了我比较好。一个人受罪，总好过两个人受罪。”
　　“要不，你干脆娶个媳妇儿吧，冲冲喜。对了，我的身子你还留着吗？如果埋了，烧了，那可再好不过。”
　　“爹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身体虽然不错，可断了一臂，多少有些不方便。你是不是在他身边呢？你一定会的吧，这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只能拜托你代我尽孝，替他送终。”
　　“我一直对情人泪很有信心，也知道祭琴凶险，却没想到是这种结局，生也不是，死也不能。这大概就是永世不得超生吧。”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镜面：“哥，我实在太想你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趴到桌上，可惜，魂魄是流不出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