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魂》朱小珠

112、闻琴

　　清晨，寒风凌凌，梅香扑鼻。陆荀和含成站在梨树下，见望梅坡的一片红云中人影绰绰，有几个还在坡顶驻足朝这边望了一会儿，一闪身又不见了。
　　梨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冻到发白的枝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脆弱不堪。

　　没过多久，山下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对视一眼，陆荀把含成压进怀里用力抱了抱，便撇下他下山了。
　　魔鬼兵很快找到山门。他们分成许多小队，沿着迷宫弯来弯去，断断续续，像一条条钻在泥洞里的蚯蚓。

　　因为是分散混进的越州，不便携带大兵器，长刀换成了短一些的宝剑，火药每人只带了一点点，越州的眼线又弄来一些，将将够用。
　　他们在山门一侧的岩壁上试着炸了一下，没见迷宫异位，胆子便大起来，很快就炸出个大口子。眼见着就要炸通，山门甚至开始微微晃动，里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两个魔鬼兵抱着炸药又钻进洞里，刚俯身准备点火，忽觉地动山摇，头顶上泥土噗噗往下掉，耳边传来“轰隆隆”如同雷声。回头一瞧，只见外面的队伍集体转身跑动起来。
　　“等我们一下！”一人大叫，扔下火药，撒腿就往洞口跑。洞口慢慢变小，能看见的天光越来越窄。
　　跑在后面的拽了他一下，他回身奋力一挡，再转头时洞口已经细得只能侧着通过。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一个飞身，针头穿串珠似的钻过去。

　　隆隆声停了，队伍就剩个来不及转移的尾巴还困在原来的山门前。他夹在新山壁和旧山壁的夹缝里无法动弹，脑袋和两条胳膊露在外面，其余部分在里面。他没怎么出血，可是很疼，呼吸不畅，并且越来越困难。
　　几个队伍尾巴过来看了看道：“是真神要审判你，我们也没办法。去了恶狱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他眼珠子往外暴，哼哼直喘气，头晕晕乎乎，眼前景物一片模糊。隐隐的，他听到一阵琴声。
　　这琴声从远处飘过来，像凉凉的山泉在他面颊上流淌。有一个瞬间，他觉得浑身舒适，忽然回忆起加入神兵营以前的日子来。

　　本来，他家在镇子上开了个肉铺，生意挺好的。虽是祖传的屠夫，可一家子都是好脾气。两个弟弟一个去读书，一个在衙门里当差，他则准备继承父业。
　　那会儿，他已经和一个女孩儿定了亲。女孩儿家里不太富裕，没多少嫁妆，可性子好，人也漂亮，做了一手好针线。他每日起早贪黑，想着多赚点钱，等女孩儿嫁过来，让她过上好些的日子。
　　后来，时局动荡起来。有一天，一个人来镇子里征兵。那人好像有魔力，言谈举止让人忍不住信服。最关键的是，十年兵，能赚到卖肉十倍的银子。
　　他动心了。临行前，他向女孩儿承诺，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娶她。女孩儿年纪还小，等得起。
　　再后来，战争彻底爆发，他练成诡异神功，鬼使神差地信了九天神教，加入神兵营，成为吴王最大的一颗棋子。不，是组成棋子的一小粒沙。
　　他忽然觉得，过去几年的生活如同幻影，如此不真实。他闭了闭眼，一粒滚烫的水滴滑落到尘埃中，身上传来剧痛。鼻孔里粘粘的红色流淌下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队伍在移动迷宫中整齐地狂奔，争取在通道闭合前达到计划地点。通过对地图的反复研习，尹先生找到了攻克迷宫的最佳方案。去哪个位置，炸哪一面山壁，都经过精确计算，能用最少的炸药，最短的时间攻破山门。
　　迷宫只能移动一次。只要挺过这一次，后面自然容易得多。
　　山壁比想象中移动得快一些，奔跑过程中损失了不少神兵。不过影响不是太大。神兵营的人数远远多于青山，再怎么损失，只要能闯进去五分之一，都大有胜算。

　　一组百来人的小队不用奔跑。他们最早便被安排在这个位置。等迷宫异位后，这地方是条死路，可只要炸开一侧山壁，便能通往新的山门。
　　像这样的小队还有将近二十个。有的不用跑，有的需要跑一些，但总体来说都还算可以，不会消耗太多体力。

　　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待了快一个时辰，早就发现有些不同。陡峭的山壁上高高吊着四个庞然大物，黑漆漆呈人形，一动不动，其中两个手中好像还有巨剑。
　　队长望着这四个东西，想起尹先生说过，青山有黑竹俑，能够与人斗武。这东西看起来很像。可为什么被吊在了山壁上？
　　他试图让人上去看看，最好能拿下来扔到别处。可山壁又滑又直，布满青苔，根本没法上去。他预感不妙，可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待在这儿不敢乱跑，否则连迷宫都出不去。

　　随着最后的轰隆声散去，道路闭上了。他朝上撇了一眼，开始指挥炸山。
　　火药还没埋好，身后一声接一声，连着四声巨响，地面抖了四抖，紧接着传来几个神兵的哇哇乱叫，队伍乱作一团。
　　他急忙回头，只见挂在山壁上的四个黑巨人已经落到地面，正挥着巨掌和巨剑大开杀戒。它们异常灵活，平衡性极好。五根手指张开比脸还大，看起来随意一捏都能让人粉碎性骨折。
　　巨剑挥起来像把铡刀，很快就有两个神兵中招，各掉了一个胳膊。众人围着他们左劈右砍，却不得要领，偶尔碰到也像碰在铁块上，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在这四面山壁围成的小格子里，四个大黑球与许多小黑球激烈地随机碰撞。偶尔大黑球也会滞一下，可立刻就活了回来，动不了的小黑球却越来越多。

　　两个无剑俑开始发挥他们的新技能，各抓一端使劲儿扯，那神兵被生生扯掉了两个胳膊。下一个猎物被抱住脑袋，吓得哇哇大哭。
　　隐隐有琴声飘来。队长大喊：“不能再等了！过来几个炸山！”几个人围过去，继续埋火药。
　　黑竹俑智力不高，还在打斗，没有干扰到炸山。可乐声越来越浓，散不去，躲不开。队长头上冒出汗珠，点火的手抖动起来，身后地面开始溅血。

　　“轰！轰！轰！”山壁终于被炸通，也顾不得洞口大小，能过去就行。他回头望去，地上到处是断肢和尸首，还能完整站着的竟然已不足十分之一。
　　他大吼一声：“快走！”能动的一拥而来，推推搡搡匍匐着挤过洞口。
　　黑竹俑追上来一阵猛砍。拉在最后的因为没人防御，刚爬进一点儿就被拽住脚踝拖出去，一顿不顿地撕成了两半。

　　四个黑竹俑对着洞口乱踢乱砍，山壁都震动起来。逃出生天的魔鬼兵们一头大汗，身上伤口愈合得越来越慢。
　　队长抹了下脸，一手的血，是炸药炸的。长期不怕受伤，他已经渐渐失去了对威胁的敏感度，离得太近了。
　　琴声持续不断灌进耳朵里，他摇晃了两下，带着剩下的人往新山门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他老娘，想吃她做的鸡蛋面。

　　新山门终于被炸开个一人高的口子。第一个魔鬼兵刚探出头，便毫无防备地受了一剑，脑袋斜斜地削掉半个，当即倒在地上。
　　后面那个往后退了两步。队伍本就人挤人，前面的一退，后面便躁动起来，又往前推过去。第二个人很快被挤到了洞口。

　　他剑尖朝前，举到眼睛的高度，小心翼翼迈了一步。一阵劲风夹杂着沙尘从头顶劈下来。他急忙一挡。
　　对方劲力极大，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好在那剑只嵌进了头骨一点点，虽然愈合速度不如以前，但应当不会致命。
　　他正想站起，背后突然一撞，他撑到了前面那人的尸首上，手腕软了软。又是重重一下。他趴下去，肚子贴到了尸首的屁股上。紧接着，身上一脚接一脚，不断有人踏上来，耳边响起武器碰撞的声音。

　　山门攻破了。可他全身疼痛，嘴角渗血。受伤太多，愈合得越来越慢。
　　他感到撑不下去了，只有漫山回荡的琴声如此悦耳，好像小时候奔跑过的绿色山坡和他最喜欢的小羊诺诺。他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