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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

      第一次见到德玛西亚的皇子时,拉克丝只敢躲在母亲的身后。她怀念自己被允许这样做的日子,但现在,她已经十二岁了,妈妈告诉她,是时候长大了。她说,无论如何,冕卫家的人都不会逃避。

      “我们的光芒永远闪耀。”她总是这么说,也就是这句话,令她本该充满好奇的心灵、填满了对光芒的恐惧。(拉克丝会在某一天明白,令她恐惧的是母亲注视着她的眼神,仿佛自己是一只猎物。她的语气更像是威胁、警告,而不是安抚。)

      德玛西亚的皇家城堡十分恢弘。漂亮的天蓝色旗帜镶着金色滚边,悬挂在城堡各处;白色尖顶拔地而起,女神和皇家雕像伫立在高高的底座上;错综复杂、旋转攀升的雕纹在城墙上绽放,仿若青藤;翅膀和羽毛、皇冠和宝石、青藤和鲜花,这些图案在金碧辉煌的墙壁和地面上闪闪发光。

      天花板也绘满了华美的壁画。拉克丝的脖子酸痛,每到一个新的房间,都要察看一番。母亲不得不警告般把手放在她的脖颈后面,将她从着迷的凝视中唤醒。

      皇子与她兄长的年龄相仿,比拉克丝大了整整十岁。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与她期待的“长大”不太一样。她根本想象不出他年轻的样子。他和身边的父亲就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除了胡须与皱纹,除了肩上沉重的责任。

      屈膝自我介绍后,他们的眼神交汇,嘉文四世露出了微笑。他们仿佛正在台上表演一出戏剧,礼貌的问候、正式的聊天,拉克丝必须全神贯注,用学会的礼节步步为营,就像攀登一座漫长的阶梯,找到话题、装作感兴趣、奉承、并迎合。

      虽然是常规流程,但依然很累。令她思维麻木。对于她的谈话天赋,老师总觉得这是什么伟大的事情似的,但对于拉克丝来说,这就像是一种本能。很无聊。但是,如果山坡足够陡峭,哪怕平坦的路也十分累人。

      比起这些思绪,她清楚地知道该说什么。当嘉文完成一番对于城堡历史的演说后,拉克丝贴心道:“这听起来太美妙了。”

      他的目光射向她,苦涩地笑了一下。拉克丝知道这个的意味:我知道你在说谎。

      他与她一样,按照剧本演出。她不怪他。

      但他们谁也反抗不了。所以他继续讲述着,父亲的手掌在他的背上安放。

      ***

      不久后,他在肖像室发现了她。她并没有察看那些挂在墙上的庄严画像,而是站在房间中央、后仰着头,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壁画。

      光线穿透了乌云密布的云层。拉克丝想知道画家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让天空看起来又阴沉、又明亮的。灰色与白色的光芒形成鲜明的对比,但被阳光照射后,那抹灰色看起来依然显眼。他们怎么将光芒画得如此明亮的?他们是怎么让已经很亮的东西看起来更加耀眼的?

      “你喜欢绘画?”嘉文询问道。窗帘散落在落地窗边,他走过来,阳光让他的影子落到她身上。

      她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他脸上的笑容让她觉得歉疚。也许是因为刚才的事。

      拉克丝思索了一会儿。“我喜欢上绘画课。”

      “真的?”嘉文问道,听起来像是被逗笑了,“父亲下令中止了我的绘画课后,我感觉松了一口气。”

      私下真诚地交谈,可见他是个和善的人。他们终于可以大方地承认自己不喜欢某些东西了。

      “那你喜欢什么课?”她问道。她有点懊恼,因为询问他的喜好是与剧本背道而驰的——这样真诚的、亲密的问题居然在不礼貌的范畴内。

      “主要是剑术课。还有历史课。”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历史,”拉克丝承认,“我记不住名字和日期。但我确实很想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

      “我想,记住那些人的名字是我的职责吧。我喜欢历史,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和他们写在一起,”嘉文的目光扫过那些肖像,“要是想让其他人回顾我做出的贡献、并记住我,那我也应该记住那些先人。”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拉克丝满意。被人铭记比作出贡献更重要吗?人们做好事都是为了被记住吗?她决定自己消化这些疑问,转而问道:“你要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他神情轻松。这次,仰起头的是他,“做些伟大的事。让德玛西亚成为一个更好的国家。”

      “德玛西亚已经很完美了。”拉克丝几乎脱口而出道。但无论从别人口中听到多少次,她都无法确定这是自己的真心话。

      嘉文点点头。“确实,”他说道。无法分辨此时的他是不是在按照剧本表演,“但我会让它变得更好。”

      ***

      十九岁时,他们订婚了。

      是姑姑安排的,或者是哥哥,或者是他们一起忽略了她的意愿。这无关爱情,她明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脑海里质疑的声音愈发响亮。

      到底是谁写的剧本,将他们囚禁在这狱墙之内?被困住的究竟是谁?而监狱之外的,又是谁?

      有些时候,比起家族名利,她更在乎这些问题。她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神明赐予了她魔力,却让她降生于一个鄙弃它的国度。

      历史典籍以简洁的方式陈述史实,但历史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现在,她终于能记住那些名字和日期了。但她还是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国家的法律,竟然是由如此渺小的事物决定的。如此不值一提的东西:统治者毫无依据的恐惧、抗议、或创伤。它们以一种……令人发指的速度扩散、成倍地增长,直到如今,在文化中根深蒂固。

      当她走入地牢时,却突然思考起这个问题。

      哪个神明赐予了塞拉斯魔力,又让他降生于畏惧它的国度?

      又是哪个神明让他们相遇?

      塞拉斯的牢房距离守卫所在的大厅很远。拉克丝数着墙上的火把,直到站在牢门前。透过窗口,她能看到他的身影;那模糊的轮廓,正坐在墙上小小的凹陷处,铁链从身上垂下。

      拉克丝认为德玛西亚的一切都很美。

      城堡与监狱的墙壁有着天壤之别,但哪怕是塞拉斯牢房的窗口,依旧有华丽的装饰。玻璃周围镶嵌着金色的边框,比其它地方的都要锋利——少了绚丽的花纹,但依然充满设计感,拐角处的线条大胆地相交,转角圆润。

      想到有人亲手制作了这个,她有些恍惚。在某个时刻,有人受命设计了这个漂亮的装饰框,为了这座牢房的窗口。

      也许,那边才是牢房之外吧。

      拉克丝打开门,畅通无阻地走了进来。一周前,她偷到钥匙打开了锁,没人注意到,她也早就把钥匙放回去了。事实上,这只是个额外的防护措施罢了。铁链的长度只够塞拉斯走到房间的中央。

      塞拉斯抬起头看着她,嘴角翘起,露出微笑。“拉克珊娜。”他没有走过来。过了好几个月,他也许还认为自己惧怕他。

      “我又给你拿了几本书,”她主动走近了。

      她觉得,自己理应害怕他的。偶尔这么觉得。

      只要他想,就可以在眨眼间制服她。他比她强壮得多,她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在微笑,他的眼中依然有着怒火,哪怕是注视着她的时候。有时,他也会用言语挖苦。通常冷静,但并非总是如此;通常是她的伙伴,但并非一直。

      就算如此,她还是走上前去,将书递给他。

      “谢谢你,一如既往。”他说。

      接过书时,他们的手指互相触碰了。不是无意的轻抚,而是有目的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收回手,而是停在那里,仿佛是她伸出手邀请的。

      拉克丝感觉到一股电流穿过她的指尖;她将手抽回身侧,尴尬地握起拳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如她一般、渴望触碰的迹象。

      “不用道谢,”拉克丝转移了话题,“这太不可理喻了。他们居然不给你任何东西消磨时间。什么都没有。”

      “算是一种惩罚吧,”他没注意到她的尴尬,而是用膝盖支着书,打开,然后放在腿上。他翻阅了前几页,拉克丝觉得,他已经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到书上了。不过,他又一次抬起头看向她,“这个惩罚比其他的更痛苦些。”

      有时,仅仅是躺在床上入睡,都会让拉克丝快要疯掉。

      面对着那种孤独、那种无休无止的枯燥,只有无法逃脱的记忆纠缠着她,这一切,他要忍受超过几个小时?听起来像是酷刑。甚至,只要能结束盯着空白的墙面、感受时间流逝的日子,连死刑都显得更为仁慈。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一小时、两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这一刻,内心的想法令她无比悲伤。

      塞拉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微光?怎么了?”

      “我只是……没法想象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扛过来的。”

      他安静了下来。那双眼睛是冰冷的蓝色;嘴唇也因为苦痛而抿紧。她知道答案了:他忍受着这一切,因为别无选择。也许——他早就无法忍受了。

      她感觉自己的想法很蠢,但却无法克制自己的倾诉:“我经常想象你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好好享受自己的青春,而不是与世隔绝。”

      他嘲弄地笑了。“你认为我会享受入狱前的日子?当然了,每个人都想要自由。我也是。但我是个见不得光的法师。那样的生活,也没有快乐可言。入狱前的世界可不见得比现在好。”

      “我没想过这个,”拉克丝说。她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世界是个乌托邦。至少,通常不会。除非是在很深、很深的夜里,她才能说服自己,允许自己沉浸在幻想里,“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没有沦落至此,你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会像你一样,”塞拉斯说道,语气很轻,但用词格外刺耳,“做一个懦夫。一个质疑世界、看穿它的伪善,却无动于衷的懦夫。”

      拉克丝畏缩了;问出这个问题的一刻,她早知道自己会后悔的。至少,他们结论一致。

      她开口,声音微弱,“我没有反抗的权利。我的家族替我决定了一切。”

      “但你就站在我面前。”

      “如果我被抓到了,我会——”

      “——会怎么样?”他打断了她。声音提高了,但依旧克制。短暂的沉默异常难熬,在这座洞穴般的牢房内蔓延。塞拉斯听起来很不耐烦:“你会被惩罚?怎么惩罚?被骂?被说教?失去你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社会地位?”

      “我的家人都知道这件事,”拉克丝喃喃道,“我会被交给猎魔者。”

      “你是声名显赫的家族出身的法师。不会有什么严厉的罪名落到你头上。最多被放逐,而不是监/禁。”

      她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让她充满恐惧和愤怒。

      似乎,她从来没有产生过离开这个国度的想法。她好像从来没想过离家出走。

      正因如此,她无法忍受被放逐的念头。德玛西亚是她的家。是她的一切。

      “我订婚了。”想到“德玛西亚是她的家”时,这句话脱口而出。

      塞拉斯抬起了一边眉毛,转眼间,两个人就好像从没争吵过一样。“噢?”

      “和嘉文四世皇子。”

      吐出这几个字后,她的嘴牢牢闭上了,挡住了她的全部犹豫;挡住了向塞拉斯倾诉后、胸口的疼痛。她明白的,奢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塞拉斯打量着她,眉头紧蹙,脸上写满揣测。

      “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她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多数时候,还是挺开心的,”最终,拉克丝开口说道,“但我希望,至少让我自己选择嫁给谁。”

      “你想好候选人了?”塞拉斯问道,听起来似乎很感兴趣。

      拉克丝没法再与他对视了。她强迫自己不要转过头,而是盯着他肩膀上的纹身。“当然没有。”

      “那有什么区别?”突然,他的语气又变得冰冷。他语调的变化总是会让她全身一震。一半的时间,他装作彼此是老友,安逸地聊天,但这种伪装总会时不时消失。现在,就像被她的回答惹恼了一样,有那么一刻,拉克丝几乎要放纵自己告诉他——“如果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为什么不能为了政治牺牲一下?”

      拉克丝深吸了一口气。

      “读你的书去。”她咒骂道,打消了屈服于天真的欲望的想法。

      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火苗一明一灭,十分规律。

      “你想和我一起吗?”

      想跟上他的脑回路真的很难。拉克丝感觉大脑当机了片刻。“什么?”她问道,想让他再重复一遍。

      然而,他从墙上的凹陷里放下一条腿,坐直了身体。他单手捧着书,在身前留下了足够宽敞的位子。拉克丝看着那里,然后看向那张脸,又一次看向那个空位。她在等着他爆发出一阵大笑、拿她消遣,但他只是歪了歪头,招呼她过来。

      那些锁链轻易就能杀了她。她很清楚。

      但,这一切的一切,还有她的心跳,都无法阻止她坐到他身前。她能感觉到他的腿紧紧地抵着她臀部的曲线。他抚摩着她的肩膀,轻柔地指引她靠后,直到她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

      她很庆幸自己不需要面对着他,自己的耳尖肯定和脸一样通红。

      对于塞拉斯来说,这什么都不算,她对自己说。如果这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他不可能仅仅是把书举到两人面前,别的什么都不做。

      拉克丝几乎没法好好看书了。只能感受到他的胸口一起一伏,还有透过上衣渗入身体的、他的体温。这甚至谈不上舒适,但她的一部分被深深地抚慰着,以至于自己可以就这样睡着。

      她从没主动触碰过任何人。因为她是痛苦的。她是耀眼的。就算此刻,也并非她意。

      不过,她很快就沉迷在书本中了,一抹微光在身后的掌心中闪烁着。一个简单、实用的魔法。无害,但总是那么及时。

      他们讨论着每一页的内容,关于咒语与魔法,关于城墙与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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