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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五十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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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晴好无风,柳絮飘扬得也就不厉害。
九爷的鸡汤馄饨真的是鲜掉了牙,岑乐一口气吃了十五只。他偷偷打了个饱嗝,一旁的韩青岚还在发呆,摆在石案的那碗馄饨一口都没动。这时,陈维提着药箱自西厢房走了出来。
韩九爷将秦思狂带回竹西堂,请陈维诊脉,眨眼已过去一个时辰了。
“陈大夫,”韩青岚起身道,“二哥他……”
“气血不足,伤势不轻。他根基深厚,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韩青岚喃喃道:“那就好。”
岑乐放下勺子,道:“陈大夫坐,我去给您端碗馄饨来。”
“还是我自己去吧,”陈维蹙眉,佯装奇怪地说,“怎么岑先生好像比我更像主人家。”
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岑乐也被逗笑了,直说“哪里哪里”。陈维走后,韩青岚依旧坐在树下发呆,本来滚烫的馄饨都快凉了。
岑乐柔声道:“快吃吧。”
韩青岚猛然间回过神,道:“先生真的要走?”
“事情已了,我无须逗留。沈姑娘和我那小伙计,应该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先生,你让我找蔡财来,所谈之事可否告诉我?”
岑乐盯着他半晌,道:“岑某是外人,我想,你还是问你父亲和二哥吧。”
“我想听先生说。先生你是实在人,不打诳语。”
一团柳絮眼看要飘进韩青岚的碗里,岑乐赶忙一扬袖将其赶走。
实话往往最伤人。
若十八年前流落太仓城成为乞丐的秦思狂不是七岁,而是六岁,那两年后被韩九爷收养的他也不是九岁,他的生辰更不是立春。算到今日,他不是二十五岁,其实只有二十三。
这样一来,他就跟颜芷晴卷宗上那个早早落水身亡的孩子是同样的年纪。
他就是颜芷晴的外甥。
颜芷晴被癞头山的土匪袭击一事应该不假,她六岁的外甥确实也落了水。但那孩子命大,没有死,大概被别的船家所救。各种机缘巧合下流落到了太仓街头,遇上了蔡财等一班小叫花子,一起讨饭为生。
可能是落水后受了惊吓,或是生了病,他忘了自己的姓名、年纪、来历。认过的字和学过的武功心法倒是没有完全忘记。蔡财叫老五,他就自称老六。因为身量跟七岁的蔡财一样长,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七岁。
两年后,他在街头替妇人打抱不平时,遇上了韩九爷。
“他是何时想起自己与颜芷晴的关系?”
“我也不知。但是最晚在他去杭州遇到白曲之前,就已经记起了一切。”
他对白曲说,自己是扬州来的严公子,居然是实话。
其实秦思狂的相貌和性情都和颜芷晴有几分相似,温时崖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像一位故人。颜芷晴何时认出集贤楼的玉公子就是自己“夭折”的外甥也不得而知,但一定是在五年前。可以肯定的是,秦思狂并不想离开集贤楼,所以他后来鲜少去扬州。颜芷晴必定试探过他,但没有得到回应。
“事情走到今日的田地,有赖于一个人。”
“程持?”
“对。”
秦思狂遭程持算计,后被颜芷晴所救是在五年前,翎儿被卖到太仓明泽书院也是五年前。想来是颜芷晴从秦思狂嘴里那两个字认定韩九豢养瘦马,怒不可遏,开始步步谋划。她安插翎儿到太仓,收买松元,结果几番陷害集贤楼,都被秦思狂蒙混了过去。
庄子源劫走文惜,本是他自己委托凤鸣院,温家并没有牵涉其中。秦思狂早已猜到此事,所以根本不能去历城与温时崖当堂对质。起初他决意在扬州拦下文惜,没想到颜芷晴以命相搏。当日在扬州开明桥下,秦思狂惜的不是妘姬的命,而是颜芷晴的命。此路不通的情形下,他转而在食肆解决庄子源,为的就是不要闹到温时崖面前。否则集贤楼和温家都可能会猜测到,一切都是凤鸣院从中作梗。
不过颜芷晴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开明桥一役,她领悟到其实秦思狂是认得她这个小姨的,同时也探得了他的底线——那就是她自己的性命。
这个认知一定让她既愤怒又高兴。愤怒的是,不肖子竟然知道身份后依旧选择待在韩九爷身边;高兴的是,她戳中了他的死穴,也就拿捏住了韩九爷的命门。
恐怕正是那日之后,颜芷晴才下定决心,要将这个“伪君子”除之后快,这样她那不成器的外甥才有“迷途知返”的可能。。
时间转入今年,秦思狂首鼠两端的所作所为终于令颜芷晴忍无可忍。郭北辰生辰之时,凤鸣院送来的那幅山鹰猎禽图已然昭告了她的意图。她求得温时崖的相助,决意在万花楼对韩九爷痛下杀手。温时崖表面上答应了她,暗地里却留了一手。
“在外人看来,如梦散无药可解,但是制毒的温家一定有破解之法。你二哥腰间有个不起眼的香囊,是温时崖给九爷的回礼。里面的珍珠,据说润浸几十种香料,可以驱蚊避害。”
“先生的意思,那是一颗避毒珠。”
“不错。那几日事忙,他忘了把香囊给九爷。我也完全忘了此事,万花楼里还震惊为何他的功力全未受损。”
韩九爷和颜芷晴都是在江南呼风唤雨的人物,二人不和,温时崖乐见其成。无论谁吞了谁,另一方都将独揽江南,这非他所愿。他送避毒宝珠,原本是想保韩九爷,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护住了颜芷晴。
秦思狂连他世上唯一的亲人都不认,甘愿留在集贤楼做牛做马,是为了韩九爷。任凭他人用墨兰图、屏风讽刺他,甚至直接开口骂他都能无动于衷,唯独颜芷晴命悬一线之际,无法继续隐藏下去了。当日,为了保证颜芷晴能顺利逃离万花楼,他命翎儿带走了张况景。他今日能够挟幼童离开凤鸣院,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事,颜芷晴居然放他走?
“他今日能把孩子带回来,应该在颜芷晴那儿吃了不少苦头。”
韩青岚盯着碗里飘在面上的油花出神,许久之后,他摇头叹息:“难怪二哥的擒拿刚柔并济,比父亲还难缠,原来是他的童子功糅合了女子的技法。”
岑乐一脸难以置信,少年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这个。
他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就见陈维折返回来。
韩青岚道:“陈大夫,可是有事?”
“外面有个小姑娘叫门,说有东西还给九爷。”
可是等他们来到前厅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陈维念叨着:“怎么走得这么急……咦,这是?”
他忽然就在柜台上瞧见了一个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细细长长,用包袱裹好。
韩青岚和岑乐互望一眼,心里已有了数。这形状一看就是柄宝剑,送剑之人用了“还”这个字,那肯定是韩九爷的千雪。
凤鸣院派人送剑来,至少目前是休兵罢战了。
岑乐叹道:“看来玉公子的血没白流啊。”
“颜芷晴肯握手言和,表明是相信父亲的人品了。”
岑乐笑道:“此话怎讲?”
他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明知故问。
“二哥确实倾心于父亲不错,但他们绝无越矩行径。”
韩青岚被冰雪冻住多日的脸色终于融化开来,稚气捎带狡黠的笑容爬上少年的面庞。
“不然,他为何要与先生你来往呢?”
憋在心里好几天的事情被人残忍揭开,岑乐倏然胸口一痛,仿佛被人一刀插在心口。
韩青岚曾调侃他与韩九爷相似,竟是一语成谶。
回想一年来的种种,其实许多事情早已摆在岑乐面前,只是他“沉迷色相”,视若无睹。
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秦思狂这样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人,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现如今他知道了,却宁愿自己依然被蒙在鼓里。儿女情长当真是害人不浅。如今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叫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气得胸闷气短。
“二哥他浪荡惯了,我本以为他与先生心意相通,原来不是啊。”
没察觉到岑乐异样的少年拿起宝剑,他嘴角微翘,心上好像开了朵棣棠花,从未如此欢喜过。
房里寂静无声,韩青岚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屋里传出九爷的声音:“进来。”
韩青岚推门而入,韩九爷坐在桌前闭目养神,听见他进来才张开了眼睛。床榻上,秦思狂阖着眼,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气息平稳,已经睡着了。
韩青岚还未开口,韩九爷看见他手里的宝剑,心下了然。
“我知道了。”
“岑先生刚刚启程回苏州了……”
“这几日辛苦他了。嘱咐江北各堂,见到沈晴姑娘的话,多加照应。”
“是……”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跟爹直说。”
“岑先生走的时候好像不大高兴。”
“唉……”
“还有,二叔到了。”
说完,韩青岚特意朝床上瞄了一眼,只见那人紧闭的眼睑下有一丝轻微的颤动。
他低下头,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