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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豆蔻 ...

  •   女孩子的小脾气总透着几分娇,说着便伸出葱段儿似得指尖,忿忿戳了戳他搁在扶手上的手背,力道不算小,修剪圆润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两道弯弯的小月牙儿。

      话音里冲天的怨气,裴桓听着微挑眉尖,“出去一趟,又从外头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道听途说吗?

      念安觑他一眼,稍转过身虚虚靠着桌案边沿,低着头两手食指绞衣带,小声控诉,“我都知道了,人家钺国现在要含嘉郡主过去联姻呢,皇帝想答应,旁人都不敢言声儿,偏只有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不知道,反正你就是对她,尽心尽力在留,对我,尽心尽力在往出送。”

      不是一回事,但对比起来,她就不高兴。

      那幅低垂着眼的闷闷模样,瞧得裴桓倏忽失笑,垂眸轻拂了拂额角,他索性慵然歪着身子靠进椅背,抬臂支颐,好整以暇看着她还有多少小表情,偏没有开口对此分辨半句。

      念安没等到他出声儿,斜瞥一眼,正撞进他温然含笑的眼底,忙悻悻收回目光,“笑什么呢?”

      被他盯着看,她面皮儿不由得发热,又瞥一眼,竟还看着,他不说话,反过来便教她莫名局促起来,觉得安静难熬,自己禁不得瞧,赶紧又要说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别不信,外头都有稀奇古怪的传言了,有说你是对含嘉郡主怜香惜玉,不愿意看她再受姻亲之苦,还有说……”说着说着陡然想起来,原先编排过他挨训的前例,念安忙又补充句:“不是我说的,是外头人这样说,我可没有这样想。”

      “那你在想什么?”裴桓眸中笑意更甚,“便想我的心思全放在旁人身上,只顾着早早打发了你?”

      念安觉出他今日心情不错了,说话都带着股如沐春风的味道,索性放任下自己,满腔的心眼儿都明晃晃地使出来,挑他不喜欢听的说:“难道不是吗?反正你送来那些画像,我一个都看不上,你要是非要我挑,那我不挑,届时宫中大选,你干脆就让萧玹选我吧!”

      “休要胡说。”

      听这开口便满嘴放烟花的阵势,裴桓终于没法儿再悠然瞧她的乐子,眉头皱起几分颇为无奈的褶痕。

      他总能看透她的心思,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气话,无非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既然你都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怎么我偏就要按部就班,将心比心,虽然压根儿不是一桩事,甚至天差地别,但最底层的逻辑,是你都肯怜惜旁的女孩儿不该嫁不愿意的人,却怎么不能怜惜我呢?

      她的脑袋里,整日存着些教人无力反驳的道理。

      看她腰间那根系带都要被她绞皱了,整个人拧拧巴巴,裴桓还是禁不住勾唇,耐性儿道:“我为含嘉郡主上书并非存有私心,而是眼下这场议和,不值得平白再搭进去两个女子的一辈子。”

      “嗯?”念安瞧他一眼。

      裴桓起身从桌案旁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抽出份邸报打开放在桌上,温声唤她:“来。”

      念安低垂的眼珠滴溜转了转,眨眨长睫,挪着小步子凑过去,私心里紧挨着他胳膊站。

      垂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邸报里头画了些简略图纸,其中有些圆点用朱笔标记,太过抽象,念安瞧着简直跟鬼画符似得,她也看不明白,只听他说是钺国议和条款里,归还的城池,连着条与外头的贸易通道,能收回来,对海上贸易不发达的我朝,长远来看是大为有利的云云。

      有不有利,念安其实并不怎么关心,但他讲得详细,说问题就出在“长远”二字上。

      裴桓道:“此回议和,更像是两国皇帝人到晚年,开始收敛锋芒的休兵止戈,但人有生老病死,据我所知,钺国的年轻一辈,包括这次进京的皇子宗泰,都是主战派,此人好大喜功,绝不是个会为区区女子改变心意的人,若他将来继位,两国之间早晚都有一战,届时这场联姻中的两方人,便都只成了纯粹的牺牲品,这和你嫁不嫁人,可能混为一谈?”

      所以联姻,联的不是为国为民,而更多的只是,皇帝的安享晚年。

      他总是板正地公事公办,自觉如此跟她讲得很清楚明白,说着侧过脸去欲看她,却忽觉脸颊侧有馨香气息拂动,已然近在咫尺,撑在桌面的手背,也轻轻压上只柔软掌心。

      犹如只头回懵懂扑食的猫儿。

      裴桓心头骤然猛地跳了一跳。

      转过去的同时,他几乎本能地微微后仰几寸,视线聚焦,便见眼底正映进张凑近的花容粉面,因他本能地退却,她挺翘的鼻尖只在他下颌,划过道阴差阳错的微凉弧线。

      四目相对,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下颌仿佛被烧红的铁杵划过一般,倏忽滚烫不已。

      裴桓刹那间僵得彻彻底底。

      念安刹那间却是如梦初醒。

      她大抵是鬼迷心窍,方才见他讲话时指在文牍上的手,看久了,脑海里便不由得汹涌翻出些,本不该属于这种时候的画面,他在讲什么朝政大事,一时间全都不重要了。

      念安的所有感官都被他身上淡香味道占领,心思不受控制地飘起来,带动着不安分的眼睛,沿着他的手臂攀上肩膀,蔓延到整齐扣上的领口颈间,凸起的喉、清晰的下颌线……

      他不蓄须,唇边、下巴处只有近看,才能看清些修理残留的青茬儿,那天晚上,蹭在她颈窝,粗糙又奇异的触感,那时吓得她慌乱逃窜,后来回想,却又莫名地教人心热,想再试试。

      整日要她挑“夫婿”,她都走投无路了,望着他,又像只逼急了要咬人的兔子。

      可他陡然的后退闪躲,将念安暗暗滋长的歪心思都打乱了,她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胆大妄为却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便这样两相僵在了原地。

      在他的注视下,念安心里鼓点,霎时止不住地轰隆隆敲打起来,进退两难。

      忽而一阵风,吹落了窗边书架上一副卷轴,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过来一长串。

      裴桓登时回神,眉心不由得微蹙,随着退后的步子稍转过身,抽回被她压在掌心下的手,率先打破僵局,也一并调开了视线,只开口时,心绪冲涌激起声抑制不住的轻咳,紧绷的声线教人听出几分不自在。

      “同人讲话,不可离这样近。”

      念安听着一阵怔忡。

      他似乎仍旧当她是不知事的小孩子,做了逾矩的事,便告诉她这样不对,念安原本已经酝酿到喉尖的坦白,因他这句话,顿时又好似被人掐住了嗓子,说不出来了。

      滞住片刻,她看着他侧脸紧绷的下颌线,又感觉困进了无处使力的棉花堆,握了握空空的掌心,到底揣着满满的不甘,明知故问,“难道跟你也不行吗?”

      裴桓闻言眉尖蹙得就更深了,转过来看她,眸中沉沉地道:“同谁都不行。”

      “唔……”

      念安踌躇望着他,满腔腹诽霎时全堆积到了嗓子眼儿,怎么能同谁都不行,她就想跟他这样,何况他不是也教她挑夫婿,她早在心里挑好了人,只是他偏不知道而已。

      可惜朱唇迟迟开阖了下,还没等出声儿,外头却就有人不合时宜地进了屋。

      涂绍脚步沉沉,立在垂帘后头没进来,只声音一板一眼地传进来,回禀道:“大人,东宫钱新德来召,说含嘉郡主请大人此刻进宫觐见一趟。”

      这样的时候,含嘉要见他,大抵无非是想同满朝唯一为她上书的人,诉说悲哀愁思寻个心理依托,裴桓上书时未有私心,也没有心力去做她的依托。

      他此刻心绪繁杂,当下连想也未想,便道:“请外头的人回去转告郡主,今日官署还有要事,郡主若有什么话,改日可托殿下相传与我。”

      话递出去,涂绍应声是,便退出了书房。

      念安低垂着脑袋站在桌案边片刻,自觉也待不下去了,既然他还有事,她也走吧,再杵在他跟前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还平白给自己心里的堵塞,添砖加瓦。

      可谁知今日便就是有人不要她安稳再说句话,这厢正打算福身告退,书房门前竟有来了人,不是涂绍,却是刚才教人传话的钱新德。

      钱新德此时站在门外,扬声又请求道:“今日还望裴大人赏脸觐见,如今郡主是众矢之的,能得大人谏言,不胜感激,委实有些话,郡主想最后亲自与大人见面相谈一回。”

      念安闻言抬眸觑裴桓,瞧他眉头解不开,难得显露些不耐神色。

      她眼中也兔死狐悲地有些暗,心下无端会想,他要是知道她的心思,会不会也这样子对她不耐、回避,当下对那位原本不怎么喜欢的含嘉郡主,倒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同情来。

      只是这位郡主也当真是难缠得很,眼瞧着是将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派钱新德亲自来请,不去便不罢休的模样,但他要是去,岂不当真应了外头那些传言。

      念安心下一时想不过,冒出点烦躁,索性两步出门,直对钱新德道:“舅舅今日当真不得空,郡主心中苦闷,我身为女子应当更能感同身受,由我前去而后回来传达,成吗?”

      裴桓提步在后,原以为她是要走的,骤听这话,便要不准。

      念安说罢却抿唇回眸,眼里无端流露出几分哀婉地迎上他的目光,话却仍旧是同钱新德所说:“禁庭之中规矩森严,大监总要比我清楚,由我前去,大监也是在为郡主的声名着想。”

      钱新德自然不会听不懂,稍加思索,到底还是应了,侧身退开,比手请她先行。

      出裴府登上宫中的马车,钱新德手持宫禁令牌,小半个时辰,便直将她带进了东宫里,到朝露殿外,门口守着那个叫绣冬的宫女,迎上来,低声同钱新德耳语了两句。

      隐约听着是说殿中有人,钱新德便止了步子,而后回身,将念安先带到了暖阁稍候。

      踏进殿里,念安就敏锐嗅到股淡淡的酒气,暖阁与正殿间相隔不远,重重画柱与屏风后,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却不时传来瓷器坠地的碎裂声,和含嘉郡主气怒哭泣的斥责声。

      “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来跟我讲什么舍己为国的大道理,既然你们都这样深明大义,好啊,不如你们自己去,或者挑那些主张此事的大臣家里的女儿去啊,陛下究竟有没有当我是他的亲孙女,这些年我想要的,陛下可有一件事应许过我,再三逼我嫁给不愿的人,我是什么郡主,看着同那勾栏瓦舍里,被迫接客的伶人也没什么两样!”

      此话话音未落,那边倏忽便是阵跌撞、茶盏碎裂的声响,而后人声嘈杂唤“殿下息怒”,念安听个隐约,却也能想见,是萧玹也在里头,大抵是对其姐含嘉郡主动了手。

      后面便没再传来争执声,只有含嘉郡主的哭笑声。

      念安在这边安静等着,萧玹大抵并不知她在,过了片刻,钱新德从正殿里躬腰送人出来,萧玹在前,身旁是皇帝的近侍张福海,齐同出了朝露殿,应该是去觐见皇帝了。

      这时钱新德又进里头,再出来,才是朝念安所在的暖阁来。

      “今日劳动小姐跑一趟,但郡主此刻心力交瘁,却是无力再召见小姐,小姐怜惜心意,郡主已知晓,裴大人那边……劳烦小姐转告,便说郡主对裴大人谏言恩情,铭记于心。”

      想来是知晓裴桓没露面,索性也没什么话好对念安说,念安遂不多言,颔首福身告退。

      钱新德眼下亦是满面愁容,遣了个宫女送她走,而后叹着气,摇头重新进了里头正殿。

      念安跑这一遭,来去匆匆,出来时朱红的宫墙上日照方才西斜,到宫门前,发现涂绍站在马车旁,还以为裴桓来接她,步子稍快过去,才发现他没在马车中。

      “大人方才有事先去了官署,教我在这里等你出来,你无事我便去复命了。”

      这人说话总是这副冷冷沉沉的调子,念安听着哦了声,知裴桓已不在家,无精打采地登上马车,也不想回去,吩咐黛青驾车,带着她在城里四处转转,权当散散心吧。

      路上经过得意楼,店小二站在门楼前,举着坛新酿的春酒卖力吆喝。

      念安从窗口嗅见飘然酒香,倏忽想起个词“借酒浇愁”,今日的含嘉郡主如此,那晚的裴桓亦是如此,也不知是不是有效……平日在府上,裴桓总是严禁她碰酒的。

      她如今大抵越发叛逆,任何事,只要沾染上他的不许,她便越是想去做。

      想做便做。

      天际晚霞盛极之时,染红了半边天。

      黛青扶着脚步踉跄的念安走出得意楼,回到家里,终于不用带帷帽,念安热得像是浑身要着火,站在影壁前望向熙院,抬手挑开面前轻纱,潮雾弥漫的一双眼睛,遮不住朦胧间的心猿意马,露出张透红如蜜桃的脸颊,瞧头顶那天,也像是海水和火焰交融到了一起。

      “我想在这儿吹吹风,你去熬盏解酒汤来。”

      话音含糊地支走了人,瞧着黛青背影走过回廊拐角,视线不及,念安靠在栏杆上深深呼吸了一口,便自己晃晃悠悠地起身,拖着颤巍巍的步子,径直朝熙院过去了。

      园子里下人少、规矩不重的好处,此时便凸显出来。

      没人一刻不松懈地守着门站岗,她都不用刻意避,便自由自在地进了正屋,关上门,朝里多走几步便是寝间,栽进床榻,心满意足地将自己藏进了他的被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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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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