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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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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若娇人舒展,晨风送来悦耳鸟鸣。
扬州南山密林深处,有座木楼依水而建,泉边开满朱红茶花,有一白衣女子正半卧花阴下,簇拥花间里。
贺三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条,站在草栏前踌躇了许久,眼瞅着热气快没了,面要坨了,他仍是在原地,一会儿仰头望着那处花丛,一会儿低头看着手里的面。
“阿爹。”小女儿贺容跳着跑来,小手拽了拽他的兽皮衣,“铃姐姐还不吃吗?”
贺三摇摇头,并未言语。
今天是她的生辰,亦是……两年前楚家惨遭灭门之灾的日子。
以往的这天,她便会穿上素衣,不吃不喝,躺在花里就是一天。
贺三叹了口气,若非当日他出山采物,又逢楚家事变,在林中遇见她留下的信号,顺着寻了过去……只怕楚家这颗独苗亦夭折在那日。
贺容见阿爹不言不语,小手抢过那碗面:“我去给铃姐姐吃!”说完小辫子一甩,往楼中小跑而去。
“慢点,别摔着!”贺三一愣,忙跟在小祖宗身后。
尤铃半眯着眼,透过花丛缝隙直视晨光,馨香铺满她身,有蝶在飞舞,明明一切如此安逸,她却觉得周身如坠冰窟。
手中紧握一枚黑玉雕鱼,拇指反复摩擦着它的形状,这是那年生辰礼物,是他们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眼前的花忽然被拨开,晨光被一张小脸挡住,女孩清脆的嗓音在她面前炸开:“铃姐姐,吃饭啦!”
尤铃涣散的目光凝在贺容比晨光还灿烂的脸上,她怔了半晌,然后撑起身子,将玉雕仔细收好。
贺三站在贺容背后,见她起身,那张布满沟渠的黑脸笑了笑,举起手里的筷子:“楚小姐,吃点东西吧。”
目光定在贺容那小手捧着的大碗上,那隐隐散发的热气一瞬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以为是太阳盯太久了,伸手覆住眉眼,按了按,涩声道:“好。”
贺三和贺容对视一眼,爷俩顿时眉开眼笑,贺三递给她筷子:“楚小姐,给。”
“我已不是楚攸了。”尤铃接过碗筷,向二人道谢:“劳你们费心,照顾我两年。”
贺三连连摆手:“小姐这是哪里话?若非楚家大恩……我贺三和容儿如何能安居在此。”摸了摸女儿的头,贺三抬眼,却见不远处的石台上有个小包袱。
他看向尤铃,见她垂着眉眼,持筷的右手微微颤抖一瞬,缓慢将面条送入口中。
贺三心头一阵发纠,她这只手……此生都不可再用力了。
尤铃尝了两口,放下碗筷,展颜一笑:“面很好吃。”目光瞥向石台,轻声道:“那些是我幼时藏在林中的小玩意,送给容儿当玩具吧。”
贺容愣愣看着她,只觉得满山林的花都比不上眼前铃姐姐的艳丽,一时间竟看呆在原地,直到脑袋被她揉了揉,回神时才听见她说:“我要走了,容儿要乖乖长大。”
“好啊!”贺容以为她要去下山采物,拍手叫道:“铃姐姐带我一起嘛!”
贺三伸手扯了扯小女儿,眼底酸涩,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这一去可能是再也不见。
贺三额头深刻扭曲纹路就如他现在的心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忽想起她交代的事情,从腰间掏出个兽皮袋:“这个是小姐要用的。”见尤铃接过袋子要打开,他急声阻止道:“小姐!螺果虽气味致幻,但它毒性极强,千万不能直接嗅闻啊。”
尤铃闻言收起袋子:“若是长闻,会如何?”
“少闻会损伤心肺,咳血数月。如果多闻……”贺三止住,他担忧瞅着尤铃,紧蹙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蚊虫。
尤铃面色如常,应道:“我知道了。”
“小姐……”贺三深深叹了口气,本就佝偻的背塌下些许,粗糙大掌轻抚小女儿的头,目露慈爱,笑着瞅向尤铃:“第一次见小姐的时候,就和容儿差不多大,时间一晃,人都长这么高了。”
尤铃莞尔一笑,凝望贺三。
贺三脸上的微笑就像在哭:“小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聪明的孩子,我知道说这些废话,小姐不愿意听,可往后下了山,就剩小姐一个人了……”他哽咽了一声,双唇颤抖,“小姐要对自己好点,江湖险恶,万事要小心。”
看着她的右腕,贺三深叹,若非她那时抠挖自己的伤口,本不至于伤得如此严重……这孩子,对人对己,都这么狠。
“我会的。”尤铃静静听完,拂花起身。
朱红茶花瞬时黯然失色,满山的晨光聚在她身上。
她行至楼前,最后回头望一眼,浅淡的眸子忽盈起笑意。
“我走了,贺叔要顾好身子,有朝一日待我事成,接你二人归家。”语罢,她不待回应,扭头便走,白衣翩然离去,如此干净利落。
贺三望她云雾忽散的背影,直到听见小女儿一声惊呼,他才发现自己愣神许久,朝石台看去,只见打开的包裹里,全是夹着泥土的金块。
三月春光好,扬州金匮城中各巷皆开满杜鹃,姹紫嫣红清贵无双。
一处不打眼的小店二层,尤铃坐在窗边雅座,吹了吹腕间的红痕,端详右腕,那旧疤之上覆盖一层丹红的杜鹃刺面,娇艳欲滴,手腕翻动间花儿犹似初露盛开在她手里。
她满意地放下流云紫袖,眸光流转,似看远处风景。
“滚一边去!”
一声爆呵,楼下有个扎巾男人一脚踹飞蹲在角落里乞丐的破碗,本就缺了口的陶碗应声而碎,那乞丐缩紧了身体不敢吱声,蜷埋在阴影里生怕再触了这男人的霉头。
男人却不依不饶,又上去踹了他两脚,他口鼻处顿时流出鲜血:“倒霉东西!你坐这把风水都败坏了!爷今天就替天.行道,好好教训教训你……害爷输光了本,今天吃不上饭!”
说着,男人狠狠地朝乞丐周身猛踹,那乞丐瘦骨嶙峋,本就无处可躲,只能原地抱头硬抗这无妄之灾。
路过的百姓不敢惹是生非,急急忙忙绕道而走,不敢向这头瞥上一眼。
男人踹了半晌,见地上那人头脸满是血,一动不动躺着,他脑子突地清醒,忙蹭了蹭鞋面,呸了一口浓痰,边后退边叫嚣:“今天爷放过你,明天别再出现了啊!”说完,拔腿就想跑。
“这位小哥,留步。”
这一声既媚且净,刹时牵住楼下人们的灵魂,皆不约而同抬头,便见那一处不起眼的窗口,有一个艳杀百花的美人凭栏,一双浅色眼瞳波光粼粼将那男人望着。
楼下众人心中微震,金匮许久不见美人外来,难得有一倾城容姿,皆深情迷醉得欣赏盼望,待盯得久了,顺着美人的视线望去,却见美人眼波直直锁向那个扎巾男人,不由更是暗自嘘声,这美人虽美,眼光着实太差劲。
男人见美人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他一人,登时身子一酥飘飘然,面上倏忽飞起红光,他脚尖缩在腿后蹭蹭,抹掉鞋面沾染的血迹,边装模作样的,朝她行了个滑稽的礼。
美人弯唇,春光皆亮,她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来。
男人头脑顿热,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冲上二楼,站在雅间门口。
“进来呀。”美人低低的呼唤道。
男人只觉得天上掉下好大的一块饼,砸晕了他的头,他恍然进屋,见美人合上了窗户,忽地有些害臊,结结巴巴:“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尤铃眸光一闪,面上浮起浅笑,她手缓缓伸向衣襟。
那男人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她纤纤玉手伸向衣襟……
然后,她掏出了一枚金块。
男人愣在原地,鼠眼登时射出光芒万丈。
手拿着金块一摇,那男人的目光便跟着一晃,尤铃将金块放在桌前,右手随即拿出了一把匕首。
雪光锃亮,刀刃锋利。
那男人瞬时清醒,骇然大退一步,心想天上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马上便要转身跑走,却听那美人娓娓道来:“小哥莫慌,我看小哥英勇无双,乃有事相商,事成之后,这金子便赠于小哥,权当谢礼。”
“噢……”男人恍然大悟,慢慢转回身子,瞅了瞅金块和匕首,再看了看弱不禁风的美人,鼠目微眯:“不知姑娘有何事需要我帮忙?”
美人又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上前来。
男人喜滋滋地附耳倾听,闻言后顿生惊诧,一掌拍在自己胸脯前:“此事交给我!我定帮姑娘达成所愿!”
美人抬袖擦了擦眼角:“如此便多谢小哥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人嘴角咧到耳根,边拿起桌上的金块,咬了咬再擦了擦,宝贝的放在胸口,再拿起匕首藏于后腰:“既如此,我便先去等候姑娘!”
“劳烦了。”
男人离去的一瞬,尤铃柔如春风的面上顿时冷却,她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一丝嘲弄,左手轻抚右腕的杜鹃,侧首透过窗栏的缝隙望着楼下。
外头日光正好,却照不进室内。
闲适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临近晌午时分,街上人烟稀少,日头正烈,烤得行人口干舌燥,皆要回家闭门消暑。
那长街的彼端,有一玉树临风的公子携一书童缓步而行,身后跟着些许护卫。
“少主,先生今晨来信,下月归程。”小羽怀抱薄书,头压得极低。
“知道了。”百里洛文应道。
小羽手臂紧了紧,犹豫片刻,张口问道:“少主……此番北上可有中意之人?”
百里洛文脚步未停,语气平缓且淡:“并未。”
“哦。”小羽埋头在书前,他就知道不该问——可家主时常催促,家中仅有他一位嫡子,如今年方二十有六,竟还未娶亲,是个人都应该着急了,可这位主子却一点也不上心。
百里家乃九州江湖有头有脸的世家之一,更是扬州最富的家族,如此条件,何愁找不到姑娘家?
可少主却从不近女色,为人寡淡只知品书舞剑,也就和先生平日一叙江湖雅事,生活可谓清汤寡水,毫无精彩。
难不成是两年前灭了楚家……造了报应,百里家要绝后?
烈阳如火的天,小羽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正胡思乱想着,无心看路,肩膀忽被什么一撞,面前晃过一片淡紫。
“姑娘小心。”
小羽怀里的书撒了一地,他忙蹲下去捡,却听少主突然出声,低头间只见眼前流云紫雾的衣袂摇曳,有金莲脚尖藏于云中,然后被旁人扶起。
有一股奇异的暗香潜入鼻端。
小羽抬头,拿书的手登时顿住。
他面露惊喜,眼绽亮光。
少主终于开窍了!
“多谢公子。”尤铃螓首低垂,声音柔美微颤,暗藏羞意。
掌中软玉生香,百里洛文一惊,忙放开紧抓姑娘不放的手,素来冷峻的面容暗浮层淡红。
他并未看清那女子长何模样,只是那音那息,柔入骨髓媚入心窝,却不显轻浮造作,浑然天成的妖娆魅惑,如金匮满城怒放的杜鹃,清贵娇艳。
且像极年少时他见过的那位铃铛姑娘,可惜姑娘与他谈天三尺高,饮酒一壶便再也不见了。
后来他寻遍江湖,亦找不到有这一号人。
想起自身暗疾,百里洛文也便渐渐放弃了。
“是我管教无妨,令姑娘受惊了。”压下心头绮思,他口中微苦,垂下眼眸不再看她。
小羽忙拢起书,慌乱向她赔礼:“对不住,小童愚笨,请姑娘莫要生气。”偷偷抬眼瞅向公子,又瞅瞅那姑娘,姑娘垂着脑袋,可那身段那姿态……
小羽只觉平日所读的诗书都白念了。
竟无一句能形容她。
“无妨。”尤铃轻轻应声,便要侧身离去。
恰在此时,鸣铁之音瞬风骤起,从百里洛文的背后刺来!
而小羽及护卫皆反应迟钝,甚至都没察觉有危险,反倒是正面看在眼里的尤铃,惊呼一声“公子小心”推开百里洛文,脚步不经意往前一步,似是因用力推他而惯性前倒,恰巧停在那刀尖所指的位置。
百里洛文亦头晕一瞬,只觉突然被人推开,面上忽溅了热,紧接着一凉,眼前那紫雾艳花颓然凋谢。
他登时大骇,抽出腰间佩剑斩向来人——手持匕首目瞪口呆的男人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被割喉而亡!
尤铃倒在地上,左肩血流不止。
“姑娘!”百里洛文收剑,紧忙扶抱起她。
墨发散开,她的脸如嫩雪初露,其上有澄澈浅淡的清湖,盛满烈阳春光,百里洛文便觉自己是雪中迷途旅人,迷失在那一双眼眸里。
只是那眸子望着了他半刻,随即合上。
白雪骤然崩塌,埋葬了清湖。
百里洛文当即想也不想便抱起她,飞速往家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