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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父子相忌,一至于此,古往今来,多少雄主太子皆以善始而不能全终,李棠心中正自感叹,那刘伯符已半个身子悄悄退出帘外,预备跳下车去,被李深一眼瞅见,却道:“子策,待会陪我练武场较量弓马罢。”
      李棠闻言不禁愕然,只见刘伯符又缩回脑袋来,这次脸却明明白白是苦的,险些没皱成个橘子:“郎君,便留些力气容小的为君效命罢,上次蒙你指导箭法,肩膀可足足酸痛了有三日。”
      便听李深哈哈一乐,笑声中却殊少喜意,道:“废话少说,你陪是不陪。”
      刘伯符哪有不应的道理,可就死了,总也要扯人作陪才甘心,便问道:“少郎君可一同去么?”
      李棠知他父亲要寒夜练武,纾解心中郁气,可轮不到他开口,李深已先道:“唔,本说要考较棠儿弓箭马艺,一直未得闲,今日便演与我瞧瞧罢。”
      李棠圆睁了眼,不敢置信看向他父亲,又去看刘伯符,那子策见他望过来,竟挤了挤眼,便跳下牛车去了。
      一时车中又是无言,相比方才,气氛虽已松快些许,李棠静坐车中,却足足头疼了一路。
      李棠颇有些自知之明,他虽是个极敬慕英雄的,轮到自己练起武来,可就真着三不着两,好歹练了这两年,也不过是能勉勉强强骑得动马,箭射得上靶罢了。当日宇文赟那番批评,其实也并不算委屈了他这堂堂将门虎子——又或者该说是虎父犬子才是?
      今儿又不赶巧撞在李深怒气头里,更是不好过关,可情知此番推拖不掉,在门外下了车,也就只好恹恹跟着李深往里走。

      一进复一进深深庭院,从前门而入,经五间九架轩敞正厅,直至中门,俱与常日无异,可到了离斛律老夫人所居正院不远,这一大一小的脚步却不约而同,齐齐顿住了。

      不过是日头方沉,数扇门扉却于眼前紧紧闭合,将二人牢牢拒于门外,昏暗之中,李棠透过门上镂花孔洞,往院里望进去,只见得黑黢黢一片。不单单正寝,两侧下人们厢房廊屋所在位置,竟连半只灯烛也没燃起,一声咳嗽都听不见——他的祖母,竟就这般不愿见他们么?

      李深一言不发,只立在原地,朝院里看了看,掉头便走。

      暮色渐深,本正是倦鸟归巢之时。天光幽明难辨,李棠瞧不清楚路,只能跟在他大步后头一路连跑带颠,斜插过草坪□□,平日最爱流连之处被他靴子重重碾过,可谁都顾不得这些。他心中往复不断,只转了一个念头:斛律老夫人……到底知晓多少?可深可浅,自家这汪浑水,趟得可有多深?

      数九寒冬腊月,雪上又添一层严霜,又如滚油里浇了一瓢冷水,不管是为了何等可怨可叹缘故,今夜虞国公宅邸注定都要沸腾不得安宁了。

      刘伯符较他们早一步归宅,吩咐人清理起后院练武场。一夜骤雪,原先空旷的演武纵马之地,早被白茫茫覆盖了一片,此刻仓促教人收拾起来,又不知要耗多少人力功夫。

      可李深显然是顾不得这些的。只见他随手解了大氅,往那侍儿手里一抛。场里东一块西一块尚未清理干净的积雪冰滑之处,他像是瞧不见,只从刘伯符手里一把抢了缰绳,踩了马镫就跨将上去。

      李棠看他动作几分浮躁,上马时身形又滞得一滞,那日跪在雪地里冻出来的伤,显然还未痊愈——这便要逞强,卸了外头大毛衣裳,只剩下件里边浅绿半臂,寒风凛冽中,越显得衣衫单薄得很了。
      兴许是想起了李深细微处不自觉的关怀流露,可能是转生以来他对他这个父亲尚算欣赏,又或者,近日所历所见,让他心中生出了种不形于外的悯惜……总为了些什么缘故,才会让他顾不得多想,心头一热,竟是有些神思不属。

      “冰上马蹄容易打滑,父亲为何竟不肯稍等片刻?”
      话音里不自觉带了愠意,话一说完,连说话人自己都皱起了眉。

      仆役们辛苦忙碌半日,此时场边每隔数步,都已立起了大簇的松明火把,照得场中有如白昼一般,这样的光亮仿佛让一切都无可遁形。李深骑在马上低头看他,凤眼上挑,鹰眉飞扬,嘴唇却紧紧抿成一道直线,平静面容下,隐隐阴郁怒火,不过是含而未发罢了。
      这般情态,可不依稀就还是李棠记忆里,初见青涩少年模样。
      血气上涌直冲头顶,李棠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攀上了缰绳,而心中有些话,积蓄了这许多日,如骨鲠在喉,终是不吐不快。
      他已许久没有这般年少意气,可于这样光明之下,却再无法像惯常一般,处处回避他人直视的目光。
      他昂首抬了眼,看眼前火把通明光耀整坊,又有仆从往来,奔走喧嚣有如东市——便即回头,直直对上李深。
      “父亲这般做派,莫非觉得我李家还张扬得不够么?”
      “嘿嘿,张扬,李深忠心上可昭日月,下无愧于君王,便是张扬些,又便如何?”
      李深的嘴唇仿佛有些轻蔑地翘了起来,然而话中讥诮之意,却不知究竟是对人,还是对己?

      李棠知他所指,前日李深面圣,当今也只差没暗示他年纪轻轻,便独领精锐扼守危城,让朝中多少人眼盯着放不下心——李棠只不明白,既是如此,他为何还非是要搅合进立储这天下最大一潭浑水里,难道他会不明白君王最忌讳手下武将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野心罢,李棠想,让他注定不甘做皇帝手中锋锐的刀,他不愿没有自己的思想,也就终不能满足于只做一个纯粹的武人。

      这时仆役已捧着一张大弓奉将上来,李深握在手里掂了掂,平放到李棠眼前。

      “遥想当年先祖一世沙场,何等英烈,难道我就该拘束在京中,做笼里的苍鹰不成!”
      冰一样平静的语调,掩盖着下面流淌的火一样炽热的血,这未免太过危险了些。李棠不禁想,一面无言低头,从他手中接过弓来。
      弓有些重,单只拿在手中,已觉吃力。上好柘木制的弓身,弧度凝炼流畅,外角内筋,桦皮为护,虽已有些年头,然而弓身依然丝严合缝,看不出半点粘合痕迹。弓把——也就是弓身中央手常握之处,上下两侧,因了长年累月加力相持、汗水浸透,已是给磨得乌黑发亮。细细蚕丝层层缠绕在弓把上,弓梢末端系弦之处,用的纹理质密的牛角,莹润光洁——至于弓弦,他却看不出是什么所制,想必不是常用的牛筋了。
      他持弓试了试手中分量,鼓足全身力道,竟也只拉得开半分——李棠心中骇然,这倒是几石的弓?
      再看弓身下缘,仿佛刻了行不起眼小字,待要细看时,李深已伸手索了回来。

      只见李深双手离缰,稳坐马背之上,左手便向鞍旁盛箭的箭壶伸过去,马未惊,人已动,迅捷犹若闪电,只见他搭箭、后仰、开弓、拉弦,一连串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怀若虚抱,气吐开声,弓弦开至有如满月,李棠尚未瞧清楚,须臾间箭已疾飞离弦,直朝了远端箭靶,劲射而去!

      夺地一声轻响,木屑纷飞,那当作箭靶的木鹄子,隔了三五十丈远,竟仍被他由颈而入,由尾而出,足足射了个对穿。
      如此箭艺,足教人目眩神驰,李棠半晌回神,那刘伯符已在一旁轻笑,却道:“郎君今日这箭,可使了足有八分力道了。”
      八分便如此,十成又该如何?如是血肉之躯,当可一箭封喉罢。李棠实在料不到,李深看着并不如何壮健,臂力竟惊人到这般地步,也只能说是天赋异禀所至乐。
      李深放平手中大弓,看了刘伯符一眼,眉目舒展开些,却似想起些什么,便自马上俯身,伸手按上他肩膊,有些歉意道:“我要教训棠儿,子策先要他们下去吧,今日我心绪不佳,实是辛苦你了。”
      刘伯符拱手一笑,未多言语,李深又拍拍他肩,便看着他领人渐渐退出去。

      这样一来,场中又只剩这父子二人,李棠只觉自己方才说得太多,已有些恨自己脑袋发热,正自忐忑,李深开口,口气却温和得紧,只听他道:“棠儿既有话,便一并说了吧——单看今日你替济阳王解围一事,便知道我儿子其实聪明得紧。嘿嘿,招人嫉恨果然不好,日日装这般样子,也难为你小小年纪。”
      言罢又微低身,去摸马鞍另一侧——这次却解了只皮囊下来,拧了囊口盖子,便往口中倒去——李棠这才知道,这皮囊中是个白瓷水壶,又闻得一阵酒香,原来这壶中装的竟是水酒。
      李棠知他心中悲愤,看着他饮一口囊中物,便开弓射一箭,一箭复一箭,酒水也一次次直落入喉——酒虽可解得百忧,然而此刻李深喉中,该是火辣辣的痛罢?
      又一轮箭射罢,此番这只木鹄却未被他射成对穿,然而整只鹄子周身密密麻麻,均匀布满了箭簇。这轮所射数箭,竟没哪两支彼此相撞,更是无一脱靶。
      沉默移时,李棠苦笑一声,终是决定坦率相对:“我本最担心就是父亲回京,陛下会不会借故处置父亲。李光堂叔单纯冲动,可父亲深思熟虑,怎么会没有想过。经了当年那些事,如今您尚能卸了兵职闲居在京,已是再好不过了。”
      “父亲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一家老小想想。”他停了停,终于忍不住添了这一句。
      其实他真正想说,当日你在前线生死未卜,又有谣言传你投敌,皇帝派兵围得宅子水泄不通,老夫人重病卧床,母亲背后饮泣,人前还要含笑强撑,全家凄凄惨惨有如黄泉路近——这些,都是你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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