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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辞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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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前夕,南熹回了趟家。
天气即将转凉,阿英婆婆说要跟他一起拿些秋衣回去。然后沈十安就送他们一起去了。
进家门时,正瞧见母亲在同父亲说俏皮话。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些夫妻之间要关起门来说的话。她就是为了讨个零花钱。
也不知道她在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父亲咬着烟,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然后就从口袋里拿钱。
那种蓝花花的一百元。母亲在那儿支着脖子乖乖地坐着。
一二三四五六。父亲总共给了她六张,也就是六百元钱。
后来家里的座机响了,父亲就去接电话了。
南熹跟沈十安对视了一眼,然后悄悄地问她:“爸爸为什么要给你六百元钱呢?”
“因为他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我呀。”
母亲边数着钱,边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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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熹从沈十安家的浴室里出来时,突然见到桌上多了个奇怪的信封。
往下一倒,倒出了六张蓝花花的一百元钱。
他疑惑地问阿英婆婆:“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阿英婆婆想了想,然后说:
“是从一个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的人那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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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那天还是下雨。
沈十安把他送到了教室门口才离开的。
南熹坐下来时,坐在他后桌的一个同学看了一眼沈十安离开的背影,忽然拿笔戳了戳他的后背。
“喂,白南熹。”
南熹回过头。
那同学看了一眼四周,随后悄声问他:“我是听别人说的。刚才送你过来的那个叔叔和你……”
“你们两个人,真的是同性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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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的蔓延像是炸开的烟花一样。只要一瞬间,所有人都能看见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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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熹突然被孤立了。
同学们开始私下议论那个悄悄在学校里弥漫开来的传言。把三人成虎这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人在明面上说出来。但这样细细碎碎的声音就像是一道跟随着南熹的影子一般,无论走到哪里都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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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南熹是个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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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恶心吧?”
“看不出来呢,他竟然是个同性恋。还是跟一个可以当爸爸年纪的男人。”
也有人会说些别的,为他辩解几句:“听说同性恋是一种性别认同障碍。他可能只是生病了吧,不一定像你们想的那样。”
“生病?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呢?总不会是神经病吧?哈哈哈……”
这样类似的对话是极其小声的。却总是环绕在他的周围。或是前边,或是后边。总归就是在他的耳朵边。
南熹兀自低着头,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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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不反抗的原因是,一条鱼没了水的支持,就没办法好好呼吸了。
不管水是冻了还是烫了。
一个人在环境中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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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南熹=同性恋;同性恋=恶心。
所以白南熹=恶心。
恶心一个人就是,听他说话觉得恶心,看他写字觉得恶心,连他胸膛间的一个呼吸起伏都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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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十安发现最近南熹变得沉默了一些。
原本一碗的饭,现在只能吃两口。话也变得少了。像是又回到了初见他时的样子——
也许还要更糟糕一些。
初见他时,他是个遇到问题还要扯父亲衣角的小孩子。现在他长大些了,不会什么都去依靠父亲了。也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了。
某一天吃饭时,沈十安问他:“最近学校里的菜好吃吗?”
南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没有回答说“好吃”,也没有说“不好吃”。
然后沈十安又问他:“最近学习压力大吗?”
南熹扒了口饭,又摇了摇头。
沈十安搁下筷子。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件事能告诉我吗?”
南熹顿了一下,然后摇了下头。
“……我没事,先生。”
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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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过后的初七。
班主任找南熹谈了一次话。
“你的摸底考成绩很好。上面很快就要来调查了。学校里现在传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我们学校有几个人能像你一样,不用高考就提前录取呢?”
“还没怎么样呢,就传得满城风雨,有鼻子有眼了。真要怎么样了那还得了?你这个年纪,又真的知道些什么呢?以后上了大学,找到好的工作,才会有更好的,更适合你的人。”她说。
“反正最近,还是不要让你的那位叔叔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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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晚上,父亲打来一个电话。
“你们老师找过我了,”他说,“之后我会来送你上下学的。”
南熹没说话。
电话那头也没说话。大概又是在抽烟。后来也没说什么,就问了孩子一句:“累吗?”
南熹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眶里打转着一点点泪花。
父亲忽然问:“可有后悔吗?”
南熹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狼狈地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声音带了些哽咽。
“是我做错了吗,爸爸?”
“可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有感觉到后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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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觉得后悔,就说明你没做错。”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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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十安知道这件事情时是星期一的上午。
他在书房看到了南熹落下的作业本。然后顺便给小孩儿带了点水果和牛奶,连带着作业本一起送到校门口,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
班主任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说:“你就放门卫里吧,南熹在上课,一会儿我会叫他下去拿的。还有啊……”
“我不管你们之间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但是北大教办的招生老师过几天就要下来调查了,你最近还是不要来学校了。否则影响不太好。”
沈十安怔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往南熹所在的教室方向看了一眼。
随后转回头,连声对着电话里的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您听到的不是真的。”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每天学习也只是为了考上好的大学。消除流言的事情,麻烦您帮帮他吧。”
“求求您帮帮他,”他低声说,“帮帮他。”
“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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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南熹回家时,沈十安总是坐在那个窗台边上,戴着个眼镜,拿着本反了的书,低着头看。
南熹还没走到泥地,这位先生就会将视线往下一瞥,然后说:“哦,你回来了啊。”然后又将头低下继续看书。仿佛那就是很不经意间的一瞥。
但是这次南熹抬头往上看时,却见到书房的两片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的,连条缝儿都没露出来。
南熹疑惑地问阿英婆婆说:“先生在书房吗?”
阿英婆婆说:“是啊。在里头一天了,连今天的炒茼蒿都没有吃呢。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有人去哄哄他。”
她状似不经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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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没有锁。
南熹先敲了敲门,问:“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的人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进来吧。”
南熹进去时,见到那扇原本关着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屋子里还残留着片刻的雪茄味儿。是浓郁的,醇厚的,偏苦的甜。
沈十安坐在书桌前,目光还是一贯的温和。
“回来了?去楼下洗洗手吧,等会儿就要吃饭了。”
南熹迟疑着,随后问:“您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沈十安笑了一下,然后说:“小孩子家家的,就别问这些了。”
“您又把我当小孩子了。”
他顿了顿,继而温声说:“洗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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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白季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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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沈十安时常不在家。尤其是南熹在的时候。
阿英婆婆当时正在院子里洗菜。边洗边解释说:“听说是医院忙。十安还是那儿的挂名医生,近段时间得回去坐堂。”
南熹没有说话,中午也没吃几口菜,一直坐在书房的窗台旁。拿了一本书看。
就一直等到夜色降临。沈十安依旧没有回来。
阿英婆婆又解释说:“大概是被手术绊住了。十安以前操刀的手术都需要很久,经常半夜才回来。要不你先去睡吧。”
南熹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手里的书。
“我再看会儿书。”
(我再等会儿他)
“好吧。”她说。
“那你再看会儿书吧。”
(那你再等会儿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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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传来自行车吱嘎吱嘎的声音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南熹揉了揉眼睛,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往下看去。
只见沈十安坐在他那辆自行车上,挨着那道开满了蔷薇花的篱笆,抬着头,好像在看空中的什么东西。
天空上有什么呢?
南熹抬起头一瞧。哦,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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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在看月亮,小孩儿。
沈十安随手拨弄了一下自行车上的铃铛,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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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诗如画,如水如波。
依我看,还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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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还未到尾声之前,沈十安问了南熹一个问题。
“上到大学里,你想做些什么呢?”
南熹说:“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那你没有自己的爱好吗?比如物理,或者文学,或者艺术……”
南熹想了想,随即道:“没有。”
“除了您,我没有什么其他喜欢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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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孩儿怪会说话的。
沈十安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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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我们两个。
你从天上映到水里;
而我在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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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十安弯下腰,伸出食指,轻轻地弹了下他的脑袋。
“花开了要谢,日头升起了也会落山。”
“所以,别那么喜欢我,小孩儿。”
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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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会完。
我们也是。
45
进入十月时,沈十安向南熹辞行。
“我要回日内瓦了,”他说,“那里有人需要我。”
南熹问他:“什么回来呢?”
沈十安笑了笑,说:“也许不回来了。”
南熹愣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攥着衣角,轻声说:“先生……”
“我们结束了,是因为这个夏天结束了吗?”
沈十安没有说话。
南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母亲说,您会和女孩儿结婚。日内瓦有姑娘在等着您吗?”
沈十安亦没有回答,只是温声道:“我该去机场了。”
天色昏暗。街道旁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引来几只煽动着翅膀的蛾。
沈十安推着行李箱,转身往后走。
“先生。”
“先生!”
他似乎是没听到一般,继续往前走。
“先生……”
后面传来追逐的声音,“先生,您等等我!”
他裹紧了身上的风衣,越走越快。
身后的人追赶不及,一个不小心就被石头绊在了地上。
“先生,先生……”
南熹看着那道背影哽咽着:“可是,我也需要您……”
沈十安却没有回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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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需要纸巾吗?”
飞机长驱直入云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沈十安恍然从窗外重叠的云层中回过神。
他随手揩了一下眼角,轻声道:“谢谢。”
“不过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