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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回之二 ...

  •   大风行
      第二回
      之二

      她觉得自己轻盈得像片鸟羽,随时可被风吹走,再仔细感觉,又觉得自己漂浮在湖面上,也许是海面?她不确定。她从没去过海边,不晓得海的样子。她仅听谁细致地描述过——广阔的水面,与天衔接。
      去哪里?她感到害怕。
      “……小姐?小姐?”
      她看见灰蒙蒙的雾气中有个人,人影轻柔地、轻柔地呼唤着她。她那颗死一般沉睡的心,泛起了涟漪。
      “小姐?是我呵,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离开秦家……”
      “能往哪里去?”
      她好像回应了那人,连自己也吃一惊——她并未开口。
      包裹着她的灰雾,渐渐降下,脚边缭绕着。
      她看清了,看清了那人——两个人。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一个背对她,一个面对她。
      背对她的男子,罩一件青底蜡点的花斑短衫,宽大的长裤缠着绑腿,足上一双浅鞋——正是她亲手缝制的。这男子,正是与她说话的人。
      而面对她的那个人,则是她自己。
      她就像个局外人,只能呆立一旁静观。
      “能去哪里?”
      男子面前的另一个自己喃喃着。
      “郁州!”男子道,“去海边,和我一起?”
      “可我……”
      一阵山崩地裂的摇晃,视野随之模糊,二人的对话也听不见了。她只隐隐看到,两人的唇在动,她知道他们还在交谈,于是朝他们奔去。脚下软绵绵的大地摇摆不定,张开了一条口子。她挣扎着,挣扎着想要呼喊,想让那男子听到她真正的声音,却不能。终于,她坠入了无底深渊。
      “小姐?”
      她在深渊中睁开眼,幻境中的呼唤竟还在耳边徘徊:
      “小姐,走吧?趁现在……”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也不应那声音,兀自张望。
      细瓦低垂,栏杆纵横,到处都浮着一层尘埃。湿润的空气中,飘散一股腐败的味道,亦掺杂着淡淡的清香。
      她猜到身置何处了,只是不敢相信。直至亲眼看见月光下那株鬼魅似的樱树,她才彻底了死心。她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她从牢中回到了秦家。
      头脑一阵嗡嗡乱响,她简直不知自己造过什么孽!
      “小姐?”
      声音回荡。面前的黑暗,逐渐突现成人形。人形朦胧,像沥着一层黑漆,看不真五官:“跟我走吧?趁那伏魔人不曾回来……”
      她坐起身,看着漆人:“能去什么地方?”
      “郁州,海边。”
      漆人声音坚定。
      她抬起胳膊,想抚摸对方的脸,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双手撑着冰冷的青砖:“……不,我不能,我是有罪之人……”
      漆人朝她伸来一只手,整个儿形体随之冲破漆层束缚,清晰起来——皓齿红唇,秀眉长目。
      果真是他!她安心了。
      “走吧?趁现在!”他道。
      她忧郁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慢慢抬起右手,缓缓伸给他,但还犹豫不定,那手也迟迟地碰不到他的指尖。
      他索性抓住她的手,叫她吃了一惊。他拉她起身,她再没迟疑。
      他道:“我们没错,你更没有罪,为什么要受苦。”他带她奔到樱树下。随着他一只手抚过她的眼,她闭起双目偎紧了他。
      万种柔情,一脉相思,此际全化成脚下腾起的一股旋风。旋风缠绕住二人,杂着无数晶莹细小的白沙。
      白沙散尽时,旋风骤止。
      她不敢睁眼,只感到他温暖的手臂紧紧抱着她。耳边风声呼啸,细小的沙砾磨过脸颊,脸微微刺痛。她忍耐着,想到这疼痛源于他,又觉得无比甜蜜。
      “就到了么?”她低问。
      他没作答。
      她忽然觉出,两人正从高处¬——好像是空中,直坠下来。
      她想睁眼看上一看,又不敢。她能感觉到冰冷的云丝缠绕着脚踝,掠过足面;她能听见夜鸮的低鸣在耳畔回响;她能够嗅出夜色中凄凉的味道……
      “海崖!”
      她惊恐地叫出了男子的名字,对方只是两手抱住她。
      足跟碰到地面,她心头一颤。接着,她听到噼啪一阵鞭子响。她在他的怀抱中,同他翻滚了一路,鞭子始终在耳底尖叫。她这才发现,他们坠到了秦家后面那条窄巷里。
      她抱紧他,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她慌忙松开手臂:“海崖!”只见一条飞舞的蛇鞭正狠命地撕打他。
      鞭子冲破黑暗,兜起风的口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线条优美的弧。当鞭子主人注意到她时,鞭子已狠狠落到她背上。
      她用身体护住海崖,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鞭子再不呼啸,夜寂静了片刻,响起一个女人暴怒的吼声:
      “为什么!”
      女伏魔人冲出黑暗,紧握鞭子瞪着她。她伏在半死不活的男子身上,缀泣。女伏魔人一把提起她,指着那男子,道:“这妖怪是害死你夫家十三口的凶手?为什么袒护!”
      秦氏低垂着头,不作声。一缕碎发坠下乌髻,遮住了她半张脸。
      阿灵松了手,看着秦氏瘫倒在自己脚下,心头一下子被什么攫住了,她倒吸一口冷气:“你、你们是同谋?”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秦氏无助地摇摇头。
      海崖业已苏醒,摸索一番,不见他那小姐,不觉低唤一声,恰给阿灵听见。阿灵拖长鞭子一回身,鞭首又要抽到他身。
      恰在此际,一线晦暗的蓝光从地下一挑而上。阿灵及时撤回鞭子,扯着秦氏朝海崖的方向喊了一声:“谁?”
      无人应答。
      夜色颤动了一下,黑暗里逐渐凸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
      周身冷清的空气,顿时充满蜜汁般浓烈的紧张感,妖气无形地弥散开来。
      阿灵盯住来者,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秦氏抬起头,瞪大眼睛。海崖也愣住了。
      月光追逐着来者,将其拥入柔软的光晕。
      阿灵盯住来者手中那柄锋芒晦暗的长剑,颤动着嘴唇,低低道出了来者的姓名:“…….葛聂。”她咬一咬牙,抖手挥鞭,鞭子劈去。
      葛聂往后一退,闪开了。
      阿灵跳向前方,抡蛇鞭又复一鞭。葛聂将剑入鞘,跃上墙头细瓦,与女伏魔人错身而过。待阿灵回望,他已提了秦氏折回原处,又去提海崖。阿灵余光扫着他的影子,擦地一鞭,震得两侧高墙的瓦片嗑嚓嚓抖动。
      葛聂提住二人,纵去墙头,一路飞奔。
      阿灵于巷间追赶,放鞭子缠住了秦氏的左脚踝。葛聂回手去拽,阿灵却早将鞭子往怀中抢,将秦氏硬生生拽了下来。
      鞭子复暴走出去,葛聂瞥了一眼,消失于暮色之中。
      海崖给女伏魔人打得没气力挣扎,随这俊美的剑士带他去什么地方。他只管昏昏沉沉地,就像二十四年前一样,漫漫地寻不见目标了。
      二十四年前,咸和四年——
      郁州一个临海的小村,沉沉进入了梦境。
      带着咸味的晚风,尽情扑打过岸边的破渔网,既袭入村子,兜起一股浓烈的焦油味。
      月光明朗,几只焦黑的火刑柱,排成阴森的圆圈,紧紧围住一小片白细的沙滩。
      与白沙混在一起的、焦碎的骸骨,被无情的海风扑打着,扑过林中空地,扑过布满藻子的海崖,扑到黑暗笼罩下的,更远处的地方。
      一名女子怀抱熟睡的婴儿,孤身于夜色中穿行。她身上的白衫给汗渍血污侵染得辨不出本色,蓬乱的乌发打着汗水,粘糊糊爬满她苍白消瘦的面颊。她喘息着,尽量不使自己发出一丝声响,瞪大双眼,警惕地小跑过柔软的沙地,穿过那些破破烂烂的木棚户。
      晚风中,林子沙沙作响。
      每听到草木摇曳之声,她都要缩入阴暗的角落,不安地张望一番。
      海浪此起彼伏,水鸟无声。
      她抱着婴儿——她的孩子,直穿过一排焦黑的火刑柱,扑倒这刑场的中央。她颤巍巍爬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只精美的锦囊,捻起地上一小撮骸骨,小心流入,收紧袋口,挂到婴儿脖子上,使锦囊贴紧孩子的心口。
      她朝那些焦黑的、不久前才烧死过活人的木柱子叩首:“天师!大贤良师!保佑,保佑我的孩子……”她对着那些木柱子,和一地的死人骸骨低语,“保佑我的女儿,一世平安、平安……”她最后拜了拜,抱起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孩子,冲出了这片刑场。她并不知道,她的这番行动、话语,惊动了黑暗中沉睡的一个妖精。
      这是什么人?妖精于黑暗中迷迷糊糊地醒来了。怎么声音这样悲切?心头一酸,妖精竟也很想落泪。他挤开深埋自己的白沙与骨骸,觉得身下有些颠簸,才知被人装进了袋子。他探着头,细细聆听,听到一个孩子微弱的心跳、听到一个女人急促的喘息。
      妖精倾听着,听进女人的心里,知她是那些被烧死的妖人的忠实信徒。她明知自己和女儿都逃不过死亡的追捕,还是拼着要把孩子送出去。
      “……活下去!我的女儿一定要活下去!”
      他听见她心里反复地说,怎么也无法继续沉睡。
      “我答应你。”他在锦囊里与女人道,“我答应你,一定让她平安……再平安地回到此地,平安一世。”他明知女人根本听不到他,还是向她许下诺言。
      女人抱着她的孩子,一路奔跑,跑过海崖,穿出密林。
      东方见白,天就要亮了。
      她的孩子吭了一声,使她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看着孩子,亲吻着。孩子熟睡着,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两只拳头却死死攥在一起,仿佛要将什么捏碎。
      她望见东方泛起的那片薄雾似的白渐渐被一线红光取代,越发搂紧了孩子。她凝视那一线极其微弱的光,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发了疯似地吻她的孩子,用脸颊蹭着那柔软温暖的小棉被,轻轻咬下孩子拇指的一小截指甲,就那么含在口里,把孩子交给了包容的大地。
      她把女儿放在冰冷的土地上,看了她一眼,转了身,顿一顿足,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海涛喷吐着浑白的泡沫,泡沫全让黎明染成金色的一刻,那女人被渔村的人们捆到火刑柱子上,烧死了。
      后来,那幸存下来的孩子被不知名的人捡去,卖往他乡,几年中又三番四次被转卖,吃尽了苦头、经历了无数惊险的风波,才在江州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姓秦的男人作妾。妖精则一直陪着她,藏在她紧贴心口的锦囊里,使她免遭生命危险。她的一切声音,包括心跳与呼吸,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即使她根本不知他的存在……
      杉树林里,剪影森森。每片叶子都挂着露珠,其中暗藏夜气。
      海崖被剑士带到林中,与剑士讲述着:“再后来,小可去见小姐,谎称是秦家的新雇工,暗中替她解围……杀死他家十三口人又嫁祸于小姐,那是绝没有的事!”他抬头看向剑士,对方却冷如冰霜。
      他埋了头,继续道:“小可看不惯秦家人作为,便将漂锦之法送与小姐。他们这才对她客气些,却只拿她当做招财招运的幡子。小可劝小姐逃走,她碍于人言人情,宁愿背负杀人的污名也不肯……”他声音渐小,像陷入了遥远的沉思,“她只顾自己是世上最苦之人,甘愿受苦,何尝想过千辛保她活命的人?”他想起二十四年前于月色下奔命的可怜母亲,想起无情的木桩、吞噬活人的烈火、大风、细沙、海浪的咆哮、飘着腥味的渔村……他想起即坚强又顺命的小姐——别人的妾,潸然泪下。
      葛聂眯细了眼,看着海崖。
      青色短衫被月影扫得斑驳,海崖叹息了一声,用一种孤独忧郁的口气,叹息道:“她、她又何曾想过,我也在这里……”
      风起,林子萧萧。灰白的月光中,闪出各样光辉。水声忽近忽远,仿佛瀑布追随了风的脚步。
      葛聂提剑起身,走到海崖跟前,影子瞬间罩住了对方。
      海崖盯着剑士一尘不染的靴面,惊惧地抬起头来。
      “在此等我。”葛聂说完这一句,转身便走。
      “先生!”海崖不知何意,“你不怕小可逃走?”
      葛聂头也不回,亦不停步,转眼消失于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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