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岩十一

21、第 21 章

　　邱麦照了照镜子，果然眼睛底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将一件白色和一件红色的T恤摊在床上，左比比右照照，邱麦最终还是选了白色的那一件。T恤很是宽大，罩在身上更显得她娇小。放假的这些日子，白天都待在房间里看书，傍晚才出门，所以没有晒黑很多，邱麦对此感到满意。
　　从客厅的窗台向左边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一个十字路口，沿着其中一条路向前走就是市里一条比较繁华的路了。
　　徐立庭在十字路口旁边的路灯下，也是穿着白色的T恤，跨坐在自己的那辆女式摩托车上，一只手支撑着脑袋，懒懒地伏在摩托车头上。
　　邱麦静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他，手指比划着他的大小，才发现原来平时比自己高的徐立庭，只有那么小的一丁点，若是不小心丢在偌大的世界里，丢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肯定是轻易找不着了。
　　这一刻，邱麦很想把他捡起来装在口袋里，去到世界上的任意一个地方，都不会丢掉。
　　邱麦走到徐立庭面前时，他正在闭着眼睛，可能昨夜也是没有睡好，两个黑眼圈跟邱麦如出一辙。

　　一片落叶落在脚边，邱麦捡起来，捏住其中一头，用另一头轻轻扫过徐立庭的鼻尖。
　　徐立庭睁开眼，双眼明亮如水洗，眼底溢满了笑意。
　　那一刹那，邱麦心尖微颤，想到了霁月清风，想到了山间清涧潺潺，鸟鸣啁啾，在山谷回荡，山中娇花在雨露中盛开，人间美好，不过如此。
　　良久，邱麦笑道：“你瞧瞧你，跟我一样变熊猫眼了。”
　　“昨天晚上想着给你打电话安抚你一下，怕你紧张，但是你在跟别人通话……怎么通那么久？”徐立庭佯装生气，语气中孩子气的撒娇责备让邱麦忍俊不禁。
　　邱麦用手摸了摸刘海：“余青舟说她很紧张，我其实也有点紧张，互相安慰着，就忘记时间了。”
　　徐立庭：“昨晚没睡好吗？”
　　“嗯……做了个噩梦，早上早醒。”
　　徐立庭食指指腹抹过邱麦鼻梁：“都是汗水。”
　　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七点，街边早餐店腾起烟气，早餐店小老板们纷纷在门口支起桌子椅子，热火朝天制作早餐等候客人。老城在一夜雨之后苏醒。
　　“上车吧。”
　　邱麦戴上安全帽，双手搭上徐立庭的肩膀，左腿抬起，跨坐在摩托车后座，紧紧捏住徐立庭腰部衣服两侧。

　　早晨的空气里没有往日的浮尘，带着丝丝清冽钻入鼻中。
　　摩托车在麦当劳门口停下。
　　“这是？”
　　徐立庭笑说：“你之前说还没吃过肯德基麦当劳，今天先带你来吃麦当劳，因为我觉得麦当劳比较好吃，以后再带你去吃肯德基。”
　　邱麦想起在和徐立庭谈天说地的时候，说过自己没有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这些洋式快餐。小时候，难得和奶奶一起进城逛街，路过小城里唯一一家肯德基，邱麦透过玻璃门，看到里面的小朋友正往嘴里送去一个和脸一样大的汉堡。邱麦只在宣传单上看到过汉堡，口水在嘴巴里分泌，她仰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奶奶。奶奶有些无奈，摸摸她的头：“这个有点贵了，还不顶饱，我们去吃别的。”邱麦始终记得那碗5块钱的馄饨，那是小小的她吃过的最苦涩的东西。
　　徐立庭买了两个麦当劳的早餐套餐，拿回位子上，将豆浆放到邱麦面前，再将汉堡的包装纸打开递给她。
　　咬下去的第一口，面包、沙拉混合的味道荡在口腔里，邱麦发觉原来这味道跟小时候想象中的味道相去甚远。曾经她想过，以后长大了要将这些店里的每一种汉堡都尝个遍，现在发现原来美好的永远只存在于想象和得不到的渴望之中。然而，她还是从中品到了别人尝不出的似有若无的甜味，独属于这一刻，独属于坐在这里的两个人。
　　一整个汉堡吃下来，邱麦有些狼狈，要么就是汉堡里的青菜掉了，要么就是沙拉酱糊住了嘴角。徐立庭忍住眼角隐隐的笑意，拿着纸巾帮她擦掉不小心糊在脸颊的酱。
　　“怎么这么傻里傻气的？”
　　“徐立庭，你再说一遍？”
　　徐立庭乖巧地向耍狠的邱麦示弱：“我错啦！”
　　徐立庭的家就在麦当劳对面的小区。邱麦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家里没人，你只管进来。”说着便开了门，找到一双比较小的拖鞋给她。
　　不大不小的家里，除了沙发电视，以及客厅边的小书架上摆放着一些书之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倒不像是有两个儿子的家庭。
　　徐立庭的房间是与另外两个房间相对的小卧，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衣柜外，也同样没有多余的东西。
　　“徐立庭，你真的是在这里生活的吗？”
　　“是啊。”
　　“怎么一点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
　　“……”

　　徐立庭让邱麦随意找个地方坐，自己去厨房给她烧水喝。
　　邱麦上半身仰躺在他的床上，其实他的床上还是有他的气息，属于他的独特的味道。邱麦自觉只有自己是狗鼻子，别人铁定闻不出来。
　　坐起来，甩甩脚，脚后跟突然撞到一个东西。邱麦往床底下看，原来是一个已经蒙了灰尘的纸箱子。
　　把纸箱拉到自己面前，拂去落在上面的尘埃，邱麦凝神看着它，丝毫没有注意到徐立庭已经捧着水杯进来了。
　　“在干什么呢？”
　　“准备窥探你的隐私。”
　　理不直气也壮。徐立庭笑，给她看看手机的屏幕，已经是九点多了。
　　“分数什么时候公布？”
　　“十二点。”
　　“紧张吗？”
　　邱麦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紧张也不对，说紧张，也确实没有那么紧张，她心里对自己的成绩有把握，也没有非哪一所大学不可的执念。
　　徐立庭虚靠在书桌，把水吹凉了，递给她：“这是紧张不紧张？”
　　“不算紧张，就是一想到要读大学了，有点像在梦里一样，好像一夜之间，我从按部就班的被安排好的生活抽离出来，被扔到一个有很多条道路的路口，自己去决定走向哪里——如果你没有休学，现在也是和我一样在等着查成绩吧？”
　　“……嗯。”
　　“你有想过要考哪所大学吗？”
　　徐立庭没有回答，只是透过小小的窗户凝视某个虚空的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青舟打电话过来了：“邱麦，我昨天一晚上都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
　　“你的成绩，想考哪里都没问题的，”
　　“我知道，只是我做了一个秘密的决定，我紧张的不是我的成绩多少，而是我一旦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爸妈，他们一定会骂我没脑子的。”
　　邱麦笑：“说说看，你的秘密决定是什么？”
　　“嗯……等到时候告诉你！”

　　查询电话没有打通，徐立庭的呼吸变得重而缓慢——他似乎，比当事人邱麦还要紧张。
　　一次又一次，电话都显示占线。中午太阳热烈，窗外楼下行人稀少，安静到只剩下两个人交织的呼吸声。
　　成绩出来了。和预想中的差不多，按照她平时的成绩，可以报考很多不错的学校。
　　无惊无喜，也没有失望失落。邱麦给奶奶报告情况，电话那头的老人欢喜到流眼泪，哽咽道：“回来阿嫲给你加餐。”
　　撂下电话，邱麦抬头，撞上了徐立庭的目光。他笑着看着她，不说话，像是一场无声的约定达成，奇怪的是，她好像没有跟他有过约定。但那又怎么样呢？不说话的欣喜，默契地以沉默和相视而笑庆祝，窗外暑气蒸腾，屋里有沁人凉意，一切都刚刚好。
　　而邱麦不知晓的是，徐立庭一直在祈祷，她能顺利走向属于她的未知但美好的未来，没有波折，没有意外，顺理成章。

　　“你考得很好，想要什么奖励？”
　　邱麦思考了一会儿，轻抚着肚子：“奖励一顿午餐吧，饿死啦。”
　　徐立庭拍拍脑门：“都把没吃午饭这事儿忘了，你想吃什么，我来点外卖。”
　　等外卖到来的间隙，两个人并肩坐在地板上，面向窗户，背靠床沿，阳光打在两个人的脸上。
　　享受完片刻的安静，邱麦问：“纸箱里装着什么？我可以看吗？”
　　半晌之后，徐立庭把纸箱拉过来，打开，奖状、奖牌、照片……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徐立庭的过去。
　　“徐立庭小朋友，在2003年度第一学期表现优异，被评为优秀学生”；
　　“徐立庭同学，在2006年度第二学期期末考试中，凭借优异成绩，获得年级第一名”；
　　“徐立庭同学，在全区英语竞赛中，获得一等奖”；
　　“徐立庭同学，在全市校级篮球比赛“精英杯”初中组中，表现优异，获得最佳篮球手称号”
　　……
　　一整摞厚厚的奖状被粗暴地卷在一起，大多数已经褪色，四个角还粘贴着胶带，胶带上有点点灰色白色的灰尘，这些奖状是从墙上剥落下来的。
　　奖状下方是徐立庭以往的一些照片：婴儿时期的徐立庭浑身肥嘟嘟的，被妈妈抱在怀中，惊奇地看着镜头；小学时期的徐立庭站在树下抱着书包傻笑；初中时期的徐立庭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那时的徐立庭骄傲张扬，像一只在森林里奔跑的小豹子，是一只即将飞往广阔天地的雏鹰，是最标准的少年模样，和现在有点病恹恹、有点颓丧的徐立庭判若两人。
　　邱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照片上摩挲，抚摸着照片中那个扣篮的人，这是徐立勋用镜头定格的十五岁的徐立庭。
　　俗套的“天之骄子遭遇病痛一朝一蹶不振”的故事，并不漫长曲折，徐立庭讲述时也是淡然的，看不出情绪波澜。

　　徐立庭的父母均是区里一所小学的教师，生下徐立勋七年后意外怀上了徐立庭。徐父徐母同大多数父母亲一样，对两个儿子均给予厚望。只是，先慢慢长大的徐立勋并没有展露出学习上的天赋，常常旷课逃学，身边集结着许多狐朋狗友，学习成绩也是惨不忍睹。但是后来发现，徐立勋有跟不同人打交道的能力，有经商的头脑，各种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徐父徐母也就不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转而将更多的心血倾注在小儿子身上。
　　而这个小儿子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从幼儿园开始，就会乖乖数着时间去上学，升上小学后，更是很快展现出在学习上的天赋，考班级甚至是年级第一名更是家常便饭，区里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各种学科知识竞赛都能得到不错的奖项。在还没有“学霸”这个概念时，他就已经是一名学霸了。徐父常常说：“我儿子将来是要去清华北大的。”如果没有两年前那场意外，按照既定的轨迹，他应该是已经踏入国内最好的学校之一的大门，延续骄傲辉煌的人生。
　　徐立庭生病时，徐父徐母和徐立勋日夜照料，几乎没有合眼，等到他醒来时，看到的是三个憔悴的眼角挂着泪的人。本以为这场病只是生命中一个考验他的小波澜，不曾想却是改变他命运走向的炸弹，炸毁了他原本平顺的道路。
　　回到学校后的徐立庭，身体孱弱，难以支撑他集中精神和精力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后来干脆休学，就连热爱的篮球也成为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徐父徐母尽心尽力照顾这个儿子，可看到他生病后的状态，眼底难掩不曾宣之于口的几丝失望。可是他看到了，心就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以为自己对于父母而言，所有的价值就是成为一名成功的人，可这价值终究破碎了。
　　偏执、丧气、自暴自弃接踵而至，他剪断了与同学朋友的联系，藏起了自己的过去，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以前的他，因为好看的长相和出色的能力，身边朋友如云雀聚集，如今却总是自己一个人，徐父徐母，还有徐立勋为此都头疼不已。
　　邱麦鼻子一阵酸楚，很努力很努力才没有让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