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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f Winter Comes ...


  •   1981年的冬季阴雨连绵,水汽为虎作伥,助力寒气自人们的袖口、领口、袍角乃至呼吸着的鼻腔侵入,沦肌浃骨。
      阿米莉亚走进废弃电话亭,抖落伞上的水珠,检查自己身上有无湿迹,活动冻僵的手指,拨出62442。拨号盘迅速转回原位时,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传进电话亭。
      “欢迎来到魔法部,请说出您的姓名和来办事宜。”
      “阿米莉亚博恩斯。”这句话重复数十次,早不再如临大敌,“在押嫌疑犯的辩护律师,前来会见委托人。”
      “谢谢,”那个冷漠的声音说,“来宾,请拿起徽章,别在您的衣服前。”
      一枚徽章从金属斜糟里滑了出来,上面写着:法律事务。
      “魔法部的来宾,您需要在安检台接受检查,并登记您的魔杖。安检台位于正厅的尽头。”
      “明白。”阿米莉亚说。
      电话亭的地面突然晃动起来,外面的人行道逐渐升高没过了窗子,黑暗在她头顶合拢了。伴着枯燥的磨擦声,阿米莉亚下到了魔法部的深处,一道细细的金色光线照射在她脚上,越来越宽,移动到了她的长袍上。
      “魔法部希望您今日过得愉快。”升降机平稳地停下来时,那个女人的声音说。
      阿米莉亚用最后几秒再次整理发型和着装,然后狭小空间的门开了,魔法部大厅的嘈杂汹涌而至,她早有准备地迎上塞到自己面前的几支话筒。
      “博恩斯女士,请问西里斯布莱克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是否属实?”
      “博恩斯女士,您近期频繁会见,是否发现有价值的新证据?”
      “博恩斯女士,由于威森加摩负担过重,魔法法律执行司将对部分无争议的案件简化审判程序,请问布莱克案是否在此范围内?”
      咔嚓作响的快门声里,灰色短发的女巫眼睛一眨不眨,单片眼镜冷冷地折射着闪光灯的银光。
      她的回答从来不变:“无可奉告。”
      执勤傲罗变出黄色警戒线驱散记者,维持大厅秩序。罪大恶极的食死徒一个接一个落网,这件事他们每天都要干许多次,从动作到语气都熟练而懒散。新闻猎手们不甘不愿地退开了,电梯到安检台的距离是五十六步,阿米莉亚踩着她的低跟皮靴,一步一步地缩短这段距离。
      她受到了阻碍:一名人高马大的年轻记者钻过警戒线,连人带速记羽毛笔侵入她的个人空间,几乎撞上。
      “您好,博恩斯女士!”他神情热切,透出勃勃的野心,“我对您在战争中的遭遇深表同情!请问作为食死徒暴行的受害者,您对为最臭名昭著的食死徒布莱克辩护作何感想?”
      阿米莉亚立在原地,收起一切反应,仅瞳孔转动,打量这个唐突的人。他胸口“预言家日报”的牌子肯定是伪造的,魔法部上个月颁布了行政令,禁止除三家主流媒体编制人员以外的记者进入魔法部范围内进行采访或旁听庭审,但在真正的大新闻面前,违令罚款往往显得微不足道。
      “你的名字是?”她问,记者顿时神色一亮,眼睛又飞快地瞟过执勤傲罗,估量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詹姆斯米勒。”他做着自以为真诚的铺垫,“根据1915年生效的《辩护人履职法案》,执业律师不能拒绝担任指定辩护人,我理解您的处境,想必您——”
      “米勒先生。”阿米莉亚打断了他,“根据与你引述的相同法案及1964年约翰逊诉傲罗办公室等案,妨害辩护人履行职责的,辩护人有权要求排除妨害及赔偿时间损失,损失标准参考辩护人正常咨询收费计算。您可以选择从我的路上走开,或者稍后领取民事诉讼传票。”
      米勒的羽毛笔唰唰地做着记录,反应比主人快得多。执勤傲罗终于姗姗来迟,要求这位记者退到黄线后直至秩序恢复,闪光灯继续从不同方向闪烁。
      “《预言家日报》编制记者中没有詹姆斯米勒,建议检查他的准入证。”阿米莉亚说。
      米勒的惊慌在傲罗要求他出示证件时转为鄙视和憎恨,她继续前往安检,步伐加快,以弥补被耽误的宝贵三分钟。
      比记者更难进入魔法部的是受害者及其家属,他们的人数更加众多,情绪更为激动,恨不得将伤害自己亲人的被告连皮带骨生吞。每天从早到晚,都有许多人拥挤在安检台附近,软磨硬泡,或企图跟着上班的人混进去。以牙还牙是最直白的需要,哪怕罪犯被判处阿兹卡班终身监禁,对受害者而言,可能都不如一顿拳打脚踢来得解气。
      “布莱克杀了我儿子!”她的魔杖和提包接受检查时,一个尖利的声音脱颖而出,“我的儿子!彼得佩迪鲁!他是个英雄!你在帮那个杀人凶手——呸!”
      阿米莉亚侧身让开,唾沫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安检台上。那个叫伍尔弗里克的工作人员皱起眉头,眼神示意同僚前去安抚佩迪鲁夫人的情绪,清理干净台面。
      “每天都是这样。”她将提包还给阿米莉亚时说,“真难为你们。”
      “工作罢了。”阿米莉亚平静地说。
      就这方面来说,布莱克案在她负责的几个辩护案件里算是好应付的。他出卖的波特夫妇除尚在襁褓的儿子没什么亲属,炸死的十三人中有十二名是麻瓜,他们家人甚至不知道受害者是怎么死的,也永远不会知道。
      “而且你还这么年轻,真难得。”伍尔弗里克打手势让她前往内部升降梯,“工作顺利。”
      “谢谢。”
      跟她一同搭乘电梯的还有另一名辩护人和三个魔法部员工,这阵子她来得勤,不知道名字的也大都脸熟了。几人抱怨了会儿天气,都说冬季要是真冷也就罢了,偏偏温度又没低到下场大雪的地步,既冻人又没趣。
      两名辩护律师在地下二楼走出升降梯,那人绅士地让阿米莉亚先办理会见手续。傲罗领她入会见室,这地方不知是否还兼做审讯室,六面白墙压抑而单调,当中有张与地面一体的金属桌子,桌边放着几把金属椅子,它们跟屋子的空气同样冰冷。阿米莉亚在其中一把坐下,忍住哆嗦,过了一两分钟,嫌疑人被两名傲罗带了进来。
      西里斯布莱克脚踝的镣铐互相撞击,他落座时既不迅速也不迟疑,将手摆到正确的位置,让铁链从桌边弹出,固定自己的手臂。男人像头被驯服了的野兽,干枯的黑发垂肩,囚服干净整洁,眼睛垂下盯着桌面。阿米莉亚从未在他这里得到过一个正眼,人们都说布莱克被捕时一直歇斯底里地大笑,但她也没听到过他的声音。
      “早上好,布莱克先生,今天过得如何?”她仍旧以这句话开场,“外头冷得要命,雨下了快一个月,我都快忘记阳光是什么样了。”
      嫌疑人继续盯着没有可聚焦点的桌面,与上次、上上次一样,阿米莉亚在11月6日被指派来负责这起案件,每周一次的会见持续了一个多月,说话的始终只有一个人。布莱克的亲属死的死疯的疯,没人为他聘请律师,魔法部指派辩护人,也不过是走个程序。
      “我于早上7点半收到昨晚作出的判决,你的案子作为无争议案件,在简化程序的基础上走了加急程序,10点将与11月下判的罪犯乘同一航船出发,前往阿兹卡班服刑。”阿米莉亚说,“判决结果是终身监禁,我必须确认,你是否提起上诉?”
      布莱克没有反应,连眼球也不曾移动,若非胸膛还在随呼吸的节奏起伏,阿米莉亚都要怀疑他已被牢狱的寒冷冻成雕塑。然而他接下来要去的才是真正的极寒地狱,没有灵魂的怪物四处游荡,吸走一切温情和热度。
      “那么,如果你不反对,我仍将就程序违法提出抗议。”她继续道,“我的委托期限至上诉期间届满之日止。”
      即将正式成为囚犯的人仍没有反应,阿米莉亚咽下叹气的冲动,她已经恪尽职责,就一桩刑事辩护案件而言,不应该留下任何遗憾了。布莱克案并非她的第一个指定辩护案件,也不是她执业生涯中历时最长的案件,她不应该投入任何感情,更没有理由投入感情。这个案子不是没有漏洞,但只要有心去查,比这漏洞更多的案件比比皆是,而且那些犯人还未必像布莱克这样,痛快地供认自己的罪行。
      或许正是因为太顺利了,她才感觉有问题。布莱克平静地、坦率地承认了所有傲罗司希望他承认的罪行,笔录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没有刑讯逼供的痕迹,唯一奇怪的点是,除此之外嫌疑人什么都没说。他这样处境的犯人,总会企图逃脱或减轻罪责,或者一再重申伏地魔的谎言、设法说服自己为之入狱是值得的,至少,也会表达轻蔑或寻求理解;而布莱克,从头到尾,没有向外界输出过任何东西。
      伏地魔有许多忠实信徒,但他们都不像布莱克:如同干涸的河床,连生命的骸骨也风化了,只剩嶙峋碎石,贫瘠到野草都无法生长。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否真能这样活着:呼吸,但没有半分生机。
      “我带了点东西。”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推向对方,“是新的袍子,我猜你没带几件衣服……就当提前送圣诞礼物吧。”
      布莱克没有碰它,阿米莉亚也不抱期待,她希望傲罗司会把它塞进布莱克的个人物品里。
      但随即,布莱克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她。男人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疏远而深邃,令她想起大雪纷飞的季节里,黑湖表面冻结的坚冰。山区的冬季比平原更长,有时候冰层仿佛永远不会融化,但其下的湖水缓慢地流动着,被严冬封印的生命蛰伏着,而春天最终总会来临。她忽地打了个寒颤,这种反应的根源实则并非寒冷,而是身体寻求温暖的本能。
      “委托结束后,你还是可以向我进行咨询。如果案件有新情况,或者希望保释等——”布莱克这样的重刑犯不可能得到保释的机会,他们都清楚,“——可以联系我,我的工作单位等信息依法在魔法部都有登记。”
      布莱克的眼睛又垂了下去,他对关于案件的事都没有兴趣。
      “天哪,这儿真是冷啊。”阿米莉亚搓着手,往手指呵气,“这样的天气实在不该出门,我妈妈冬天常给爸爸和埃德加准备一种饮料……”
      她并不避讳谈起自己的家庭,避讳的人是那些知情的好人,会为让别人想起所遭遇的惨事而羞愧。也许阿米莉亚有一点点故意,如果她的不幸在关心她的人面前都不能将她打倒,那么在恶意的、想要她失控的人面前就更做不到。她不愿输给暴力和杀戮,所以她用惨遭屠戮的家人们填补尴尬的静默,对满手血污的食死徒描述如何将方糖放在戳了洞的锡纸上,浇上高度的朗姆酒点燃,待融化的糖尽数滴进下方煮沸的葡萄酒中,再加入香料,形成博恩斯夫人特制的冬日饮品。那些时刻满屋都是温暖醺甜的香气,阿米莉亚是家里的小女儿,最后一个被获准品尝这种饮料,馋它馋得不得了。她有两个冬天没喝过了。
      她对布莱克描述混杂的酸、涩和甜,喝下一杯后从胃里蔓延到面颊的热度,以及佐酒的华夫饼,这也唤回了她自己舌尖上的记忆。华夫饼是阿米莉亚最喜欢的东西,它不但美味,而且简单得几岁小孩都可以做。她喜欢吃面浆将将凝固、口感柔软的,埃德加则喜欢表皮焦硬的。她也很久没吃过华夫饼了。
      她说啊、说啊,然后时间到了。傲罗走进会见室,提醒他们布莱克该跟其他罪犯去码头集合,等待上船。阿米莉亚住了口,茫然若失。她的故事没有讲完,它是她工作中最不要紧的部分,但她还没讲完。
      铁链叮叮当当地飞回桌边,布莱克站起来,阿米莉亚做了同样的事。她不觉得布莱克会对自己说话了,她跟布莱克实则也无话可说,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女孩一厢情愿地倾斜热情,妄图感动虚空中的命运,以问出自己与家人遭遇那无理不幸的原因。
      但她拿起提包时,布莱克说:“去晒晒太阳。”
      “你太苍白了,该去沙滩度个假,我听说澳大利亚这会儿正阳光灿烂。”被带走前,囚徒如此说。
      他拿起了那件长袍,而阿米莉亚点头:“我会的。”

      担任律师达年限后,阿米莉亚申请进入威森加摩。魔法法律执行司的人很快就会了解到,博恩斯法官每年冬季雷打不动地外出度假,将圣诞假期和全年的休假一同挥霍。她回来时总晒成棕色,被问起时便说去了海滩,同事们都推测她的度假地位于南半球某处,也许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的确是个候选项,她有时也去非洲或南亚,传说哪里阳光最好,她都去晒一晒。没有家人牵绊,阿米莉亚的假期安排很自由,她常常提前一两天才确定出行地点,到达后看情况决定行程,有时哪都懒得去,就在宾馆睡几天。这随性的风格在旁人看来,肯定与严格遵循日程表的博恩斯法官格格不入。
      就像季节更替,她带着行李和深色皮肤归来,丢掉垃圾邮件,回去工作,皮肤在室内劳动中一天天变白,然后冬季降临,冷雨或白雪,下一轮的阳光与海滩。她每次到家都先检查信箱,布莱克的联络一直没有来。
      与她同级上学甚至年纪比她更小的男女巫师分分合合,一对接一对地组建家庭,接着开始谈论关于孩子的烦恼,阿米莉亚感觉自己渐渐与时代脱节了。她并不缺少追求者,衷心钦佩和欣赏的、为巩固事业提出与她联手的、比她年轻且仰慕她的男人甚至女人,俗套的绯闻也出现过几段,它们要不了多久都不攻自破。人们的好奇心滋长起来,博恩斯法官不算顶漂亮,但仍算得上颇具吸引力的那种女人,而且她理应比任何人都更需要组建一个新家。有传闻说她早已秘密结婚,每年的度假实则是与国外的丈夫相会。
      “阿米莉亚姑姑,你有心上人吗?”连侄女苏珊也这样问。她是博恩斯家次子的女儿,安德鲁博恩斯的遗腹子,阿米莉亚仅存的家人之一。圣诞以外的假日,阿米莉亚常与她们一同度过。
      “哪来的心上人?”她回答,“我上学的时候倒是迷恋过一个歌手,后来他因为滥用魔法入狱了,现在都没人听说过他了。”
      苏珊皱起脸,“你看男人的眼光好烂。”
      阿米莉亚笑笑,胸口隐隐泛起惆怅。她的第一个家消散得太突然也太惨烈,强烈的不真实感挥之不去,以致她对待生活始终无法摆脱冷眼旁观的视角。阿米莉亚因突发的加班逃过一劫,然而一部分的她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永远葬送了。战争中这并不罕见,数不清的人将部分或全部的自己留在了昨日,她认识的许多人都是,布莱克亦是。
      她无法告诉年幼的侄女:我正式执业的第二年在一起刑事案件中担任辩护人,被告是个沉默的男人,罪大恶极,可是我有一点喜欢他;他只对我说过一件事,就是建议我去晒太阳。那是不专业的,更是错误的,她早没了家族的庇护,职业生涯经不起与布莱克那样的人发生牵系的后果;她是战争遗孤,不应该对一名食死徒产生憎恨以外的情绪。
      整理和重温旧档时,阿米莉亚意识到,距离她和布莱克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近十年了。9月苏珊就要去上学了,万圣节她该参加神秘人消失的十周年庆典了,12月博恩斯法官要去度又一次假了。布莱克在阿兹卡班,还活着,但很可能像在那儿的其他人一样疯了,那人估计在更早前就已经疯了。即便神志尚存,他大概也不会记得阿米莉亚博恩斯,她曾在短暂的一刻将他当成命运本身,用他证明自己仍可像正常人一样生出慈悲和同情,然而那会见室坐着的,不过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与另一个。
      “别吝于付出真心,在你还能付出的时候,多尝尝那滋味。”她告诫侄女,“只是如果涉及到其他东西,譬如钱财或身体,就得多加小心。”

      西里斯举着号码牌站在镜头前,守卫草草按下快门,催促他赶紧让出位置,就像驱赶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对他这样的重刑犯,拍照是每五年一次的定例,一方面能寄给家属(有人收的话),另一方面囚犯死了讣告上也有东西可登。这也是计算时间的参考,他照的是第二次相,所以过去了十年。
      真不知该归功于执念的可怕,还是人生命力的顽强。说是这片地狱里度日如年,他却度过了十年,每日一分一秒地捱过长夜,现今也捱了数千个。阿兹卡班外的生活在西里斯的头脑中早就混沌成一片,回想起来,欢喜是不会有的,痛苦也痛苦不到哪里去。他有时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度过过那样一种生活:潇洒恣意、为所欲为,跨上摩托,整片天空都任他飞驰。沼泽地里偶尔也会冒出来一两个气泡,或许那些都只是他被摄魂怪搅浑的头脑冒出的幻梦而已,他是疯了,疯子总不愿相信自己不清醒。
      可是他穿着那件袍子,它是他除配发的囚服和洗漱用具外唯一的个人物品,西里斯上次也穿它拍照。照片正常情况下不对外公开,没准到他死后,阿米莉亚有机会知道他穿了。又或者她已经能看见了,听说她现在成了法官,被她宣判服刑的犯人们夜里尖声诅咒她不得好死,如果她想看的话,应该是看得见的。
      他有这件袍子,就说明是真的,他交上詹姆那样的朋友,加入过一个自称“劫道组”的团队,后来詹姆死了,他所有的一切在一场爆炸中灰飞烟灭,然后他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见到阿米莉亚博恩斯。浅灰色头发、皮肤苍白的女孩子,深色眼睛透出聪慧和脆弱的神气,那样努力地从身体里挖掘善意。
      西里斯知道她是谁,埃德加的妹妹,博恩斯的幸存者。所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他说那些,既然相信他是伏地魔手下第一得意的食死徒,她便应该打他、啐他,恨极了他,而不是对他念叨那些没用的废话。她的记忆早该被血污沾染、被暴力毁掉了,可是阿米莉亚说着说着,眼睛就真的亮起来,仿佛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离开拒不配合的委托人后会回家去,扑进妈妈怀中叫苦叫累。他与埃德加是点头之交,对阿米莉亚一无所知,也许她特别擅长伪装,也许她意在博取他的信任,也许她疯了,而她身边根本没剩下一个能看出这点的人。
      他不知道,可能有一点儿想知道,但不足以驱使他开口问。西里斯叫她去晒太阳,一件没用的袍子换一个没用的建议,西里斯认为自己做得足够公平。他再没有机会见到自由天空下的阳光,但那时他不知道太阳在阿兹卡班也同样升起,无论你失去或得到了什么,世界明日还是与今天一样运行。监狱不是什么和平养老院,西里斯要活下来,就必须与那些他尚可忍受的真正罪犯。大不了拼个头破血流,他是第一号不要命的,从不怕事。
      只有天气晴朗的时候,西里斯才偶尔避一避,到无人处坐坐。微末的暖意穿过摄魂怪的封锁,令他想起想起说到那杯饮料时,女孩呼进掌心的热气。即使他活动镣铐中的双手,将她的手指裹住,也不能为她取暖。他穿了自己收下的袍子,不知当时的博恩斯辩护人、今日的博恩斯法官有没有去过。

      “……沙克尔和唐克斯傲罗愿意成为我们的成员。”邓不利多介绍道,黑皮肤男人和粉头发小姑娘向大家问了好,尼法朵拉唐克斯歪着头打量素未谋面的舅舅,像只好奇的猫,“博恩斯司长同意在一定范围内为我们的工作提供帮助,以便人们为伏地魔的归来做好准备,并承诺如果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伏地魔在活动,她毫无疑问将站在抵抗伏地魔的一方。但她也就凤凰社行动的合法性提出疑虑,威森加摩整体则倾向于魔法部的立场。”
      那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企图把邓不利多踢出局就是证明。西里斯不禁冷笑,人们能多迅速地以讹传讹,就能有多坚定地拒绝自己不喜欢的真相。他们高兴时将邓不利多和哈利捧到天上,不高兴听到别人嘴里的话时,偶像就成了小丑和疯子。即便是在座的自诩明智者,也曾在听闻可怖的事件后一夜间转变对他的观点,丢弃并肩作战的记忆,纷纷想起所有彰显他冷血残忍的迹象来。他为此恨过,但经过十几年的挣扎已经看淡了,那颗能用于爱恨的心即便还有一角活着,也不是为这些人而活了。
      莱姆斯看了他一眼,狼人朋友总能觉察他被黑暗淹没的瞬间,他们不像詹姆那样明亮(谁都不像),莱姆斯被迫承受的他的黑暗也最多。也许正是这敏锐最终毁了他们的友谊,那是他以为自己拥有过的最牢不可破的东西之一。
      “她太显眼了,当然要更谨慎。”西里斯便说,“迪戈里夫妇拒绝让人检验塞德里克的尸体,我们拿不出证据证明那男孩是被谋杀,而不是死于比赛中的意外。三强争霸赛死人没什么稀罕的,为一个传闻丢了官职可不划算。”
      “也许你也应该低调些,先生,将说服人们的工作交给其他人。”比尔也说,“国际魔法师联合会和威森加摩都对您的警告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您的声誉大受损害,我们不希望到最后连霍格沃茨的校长都被更换。”
      “只要不把我从巧克力蛙卡片上撤下来,说实话,没什么我必须在乎的。”邓不利多调皮地眨眨眼,引来一片笑声。
      会议还在持续,但安排行动的事与他无关,他当了两年逃犯,就为了被关进另一个监狱。西里斯走起了神,他早已不再是白色房间里的年轻囚徒,牢狱赋予他皱纹、白发、破烂不堪的关节以及呆滞的眼神,那位肤色苍白的代理律师想必也变了样子。十四年的时间,即便不在阿兹卡班,也足以叫人改头换面。
      “你跟埃德加的妹妹认识吗?”会后莱姆斯问,“你不是会主动替为在战斗面前犹豫的人辩解的类型。”
      “没准我只是长大了。”西里斯耸耸肩,他的朋友并不买账。
      “提到她的时候,你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没什么。”西里斯便回答,“她当年是我案子的辩护律师,挺尽职尽责的。”
      莱姆斯不再说话,西里斯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膀,裂痕已经无法修补,但他们仍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要说他介意莱姆斯的不信任,那么莱姆斯就会比他介意三倍,尽管他们事实上是扯平——这笔账从来不是这么算的。他明白自己不能跟莱姆斯谈阿米莉亚了,也就没人可谈了。
      不过其实没什么可谈的。他们仅在傲罗的监视下独处过五六个小时,称得上交流的只有一句建议,她并不相信西里斯是无辜的,也没有理由去相信。她从未尝试证明西里斯的清白,但做的仍比西里斯信任过的人加起来都多。大部分是作为辩护人的分内事,确认他没有遭遇非法逼供,为他争取最下作的罪犯也应得到的程序正义,等等。她努力做正确的事,西里斯则企图证明,自己还能看见正确的事。

      阿米莉亚正准备出门,玄关鞋柜上的纸青蛙突然活了过来,蹦到空中。她伸手接住,它便将一张字条吐进她掌心。
      【哈利波特滥用魔法审判时间变更至早上八点,地点变更至第十审判室。】
      确认这是部里发出的消息,阿米莉亚皱起眉头。动用正式刑事法庭审理未成年人滥用魔法案件已经够荒唐了,福吉竟然还临时将审判时间提前一小时,并将地点改在那间吓唬人的旧审判室,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拿波特开刀。她可以拿一年的薪水打赌猫头鹰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导致那男孩和事发第二天就申请作为辩护人出庭并获准许(她签发的许可)的邓不利多都没收到庭审提前的通知。
      若波特和邓不利多真无法赶到,福吉一定会直接作出缺席判决,将波特开除出校,以强调自己两个月来努力营造的舆论:波特只是个胡言乱语、缺乏自制力的青少年。卢修斯马尔福多半在其中推波助澜,那人近期出入魔法部长办公室次数不少,阿米莉亚有理由怀疑他还跟为数不少的威森加摩成员通消息。据说第三个项目悲剧收场后,波特将马尔福也指控为食死徒,他们越是这么做,阿米莉亚就越有理由相信福吉仅仅是在粉饰太平,那么,他极力反对的论调就越接近真相。
      伏地魔回来了,杀死塞德里克迪戈里,并隐遁于黑暗以扩张势力。
      阿米莉亚没给自己太多时间想这事,她还有场庭审要赴,时间已经紧张得很了。她考虑是否装作没看见字条,按原定时间赴庭审,但福吉一心整治波特,未必会被魔法法律执行司司长的缺席动摇,到时候她不在现场就更没了发言权。且假如福吉只阻挠了邓不利多,审判室的情势就会是波特独立对抗魔法部长和整个威森加摩,那种压力阿米莉亚担任辩护人时早就尝过,一个没有法庭经验的十五岁男孩毫无胜算。
      所以她姑且还是得服从安排,但事情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叫福吉脸上不好看。阿米莉亚将字条重新卷好,塞进纸青蛙旁纸飞机的机舱,它翅膀轻颤,像真飞机那样在鞋柜上滑行、升空,然后消失了。

      “……邓不利多打断福吉,说根据威森加摩的什么规定,被告有权请证人出庭作证,并问博恩斯女士这是不是魔法法律执行司的政策。她立刻同意了,都没等福吉反应过来,福吉只能让费格太太出庭。”
      “他们还打配合了?”西里斯问,感觉莱姆斯又在瞟他。
      “嗯,我想是吧……然后福吉叫珀西——”哈利住了口,瞟了眼罗恩,不过红发男孩正兴高采烈地跟赫敏说着什么,金妮和双胞胎还在餐桌边大唱“他没事啦,没事啦,没事啦”,“——叫珀西把费格太太带进来,她作证说她也看见摄魂怪了。你知道哑炮看得见摄魂怪吗,西里斯?”
      “我不太清楚,但哑炮和纯粹的麻瓜的确不完全一样,他们的后代有可能成为巫师。我妈以前说过安多米达找个哑炮也比麻瓜出身者强这类的话。”西里斯说,“阿拉贝拉说自己看得见摄魂怪,所以他们相信了?”
      “唔,不是所有人。”哈利说,舀起一勺土豆泥,“费格太太说了她看到的事情经过,福吉想否定她的证词,但博恩斯女士主张费格太太将摄魂怪的威力描述得很准确。他们争执的时候,邓不利多说,摄魂怪到女贞路袭击我不是巧合。”
      “那是毫无疑问的。”莱姆斯说,“一定有我们以外的人在持续监视女贞路,等到蒙顿格斯擅离职守,就命令它们去袭击你。这不可能是巧合。”
      “但他们没想到我们的哈利有能耐变出肉身守护神。”西里斯笑道,哈利显得有点自豪。
      在福吉企图用不留余地的连环追问直接坐实哈利的罪名时,阿米莉亚也是用这个话题打断他的。他已经在报纸上见过阿米莉亚近期的形象,灰色短发剪成了更中性的样式,仍戴着单片眼镜,面容严肃,令人望而生畏。如果不是他见过那个年轻女巫在审讯室搓着手拉家常的样子,想象她在全员审判席上一本正经地赞叹哈利的魔法才能大概有点困难。
      “我就说博恩斯人不错吧!”唐克斯大踏步走进餐厅,一巴掌拍在哈利头上,“看,你果然没事了!”
      “福吉针对我的时候,她一直阻止他。”哈利点头说。
      “博恩斯女士的风评一向很好。”莱姆斯肯定是故意的,西里斯转转眼珠,动手去扯他领子让唐克斯品评里边那件丑绝了的灰绿色衬衫。不全是为了整他,莱姆斯真该反省一下为什么一个脑子被摄魂怪捅过的人品味都比自己好。
      闹了一阵,哈利又去跟朋友们重述受审过程了,既然化险为夷,那场庭审之于男孩大概会变成又一段精彩刺激的经历,毕竟要得到那样一场庭审,连真罪犯都得多多努力。他是肯定够格的,如果当年受了审,大概就会看到阿米莉亚对抗整个威森加摩的样子了。
      “你觉得如何?”莱姆斯捅捅他,“多亏邓不利多和博恩斯,哈利才化险为夷。”
      “多亏邓不利多。”西里斯说,放下叉子起身走到客厅,克利切正鬼鬼祟祟地想收起一块他母亲用过的帕子,他顺手把它抢来烧了。
      莱姆斯果然跟了过来,绕过正格外恶毒地咒骂着的小精灵,“没必要把气撒在它身上。”
      “它和我妈一样,是靠憎恨活着的,这样它没准还能活久点儿呢。”西里斯狠狠地说,莱姆斯叹气。
      “你不能一直这样怨恨下去,西里斯,你已经离开阿兹卡班了。”狼人的手指疲惫地梳过自己的头发,里边夹杂着太多银色,就像给西里斯的怒气浇上一铲雪,“你有我们,虽然你恨我们,但你还是为凤凰社提供了——”
      “我不恨你们。”西里斯说,“我只是恨这个地方,恨我不得不回到这里。”
      “我们要求你回到这里。”
      “你们有你们的理由。”
      这种无用的争论,还有莱姆斯悲伤的神情,真令人受不了。
      “好吧!”他踢了一脚沙发,然后把自己砸在上边,“我也有点恨你们,满意了?”
      莱姆斯没有回答,他加了把劲:“但要是我不明白真正应该恨的是伏地魔,我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蠢货。还是你要说我已经是了?”
      “我不是来指责或折磨你的。”老朋友在他身边坐下,西里斯决定贯彻自己今天的幼稚,往远离对方的方向用力挪了挪。
      “感觉上就是。”
      “哈利在凤凰社的保护下是安全的——基本安全,邓不利多已经处罚了蒙顿格斯。金斯莱在我们这边,你也不需要再想尽办法逃脱追捕,该为自己想想了。”莱姆斯说,“你不会永远是个逃犯。现在你有很多时间,想想看,等真正恢复自由,你想要什么?”
      “伏地魔滚蛋,哈利平平安安地跟我一起吃晚餐。”他毫不犹豫地说。
      莱姆斯仍看着他。
      “那你指望我做什么?”西里斯问,他忽然泄了气,再不想掩饰什么,“我是个罪犯,月亮脸——在全世界都这么认为的时候,我实际上是不是根本不重要。我不能敲响某人的家门说‘嗨’,我会毁了他们。”
      他闭了闭眼,那个年轻女孩又在他脑海中浮现,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深色的眼睛,像雪原上干涸的深井。那双冻红了关节的手如今大权在握,执掌许多人的自由和性命,魔法法律执行司司长,未来魔法部长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这些词汇都与他印象中的阿米莉亚博恩斯没有关系。
      “那么写信呢?”莱姆斯提议,“作为‘伤风’?”
      “我将来有一天可能落到她手里,没必要把事情弄复杂。”西里斯回答,“现在见她,与我十四年前见她的时候,本质上没有区别。如果不能有一个更好的时间,我宁愿什么都不做。”
      “事情已经不同了。”莱姆斯坚持,“这次你有朋友,大脚板,我们都在你这一头。”
      但这次还有战争。杀害他最好的朋友、毁灭阿米莉亚家庭的人正兴风作浪,已经至少又杀了一个无辜的男孩,伤害了哈利。也许这场战争之于他根本就没有过停止的时候,他做了个漫长黑暗的梦境,睁开眼睛,疲惫迟钝,詹姆和莉莉死了,而伏地魔还活着。
      “如果你不希望它停下的话,战争是不会结束的。”莱姆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在打一场仗,不是跟伏地魔,而是和你自己。我曾经以为你是……输了,但现在我知道它还在继续,我不想看着我的朋友这样下去。”

      邓不利多在她的办公室里等候,阿米莉亚虚掩办公室的门,把法袍在衣帽架上挂好。为了警告更多人,邓不利多已经失去穿这件袍子的资格了,但他们两人都知道,阿不思邓不利多如果有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回那些虚衔。
      “我猜您是作为代理人来提交书面证词的。”她说,拿起桌面上多出来的文件夹。
      “费格太太在证词上签名并捺印,此外虽然与本案无关,我让家养小精灵多比也提供了一份证言。”老人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您认为有必要,我可以把他叫到魔法部,在威森加摩面前进行质证。”
      家养小精灵的字迹是标准斜体,比大部分巫师都美观易读,“他怀疑自己的原主人卢修斯马尔福要对波特不利,所以设法诬陷波特在校外使用魔法,以阻止他回到学校?福吉部长会非常高兴看到这样一份证词的。”
      “由您定夺,博恩斯女士。”邓不利多说。
      阿米莉亚翻阅完毕,将文件夹放回桌上,有点烦恼地意识到邓不利多没有要走的意思。可能是想借此拉拢她,也可能是认为她有权知道,邓不利多在上次接触中告诉了她埃德加生前为凤凰社工作;至于他是否因此遇害,就无法完全查清了,博恩斯家反对伏地魔的立场一向是公开的。二十多岁时,阿米莉亚会毫不犹豫地步哥哥后尘,但现在她考虑的东西比那时多得多。她要做正确的事,而且必须以正确的方式来做。
      “只是想感谢您对哈利的帮助。”邓不利多及时道,蓝眼睛锐利地看着她,“如果不是由您主持,那个男孩恐怕无法获得公正的审理。”
      “公正是个主观的概念,邓不利多先生。在您看来公正是波特被认定符合《对未成年巫师加以合理约束法》第七条规定的情形,得到指控不成立的结果。但在有些人眼中,公正是即使对哈利波特这样的人来说,违法行为仍应受到追究,那么他们就没得到公正。”阿米莉亚说,“况且,庭审的主持者是福吉部长。”
      邓不利多的镜片闪烁了一下,“我完全同意任何人都应该为真正的违法行为受罚。福吉部长并非意在审判,我想我们都知道真正推动它进行的是谁。”
      那显然是我面前这位了,阿米莉亚不无讽刺地想。福吉不仅没能让威森加摩给出有罪判决,而且在邓不利多的压制下官威尽失,毫无疑问是被狠狠打了脸。
      “我希望您不是在暗示我的立场并非中立,邓不利多先生。如果涉及可能导致我遭到指控的情况,我就要确保这间屋子里有第三人在场了。”
      “恰恰相反。”邓不利多轻轻颔首,“我对您在审判公平和有序方面作出的贡献一直深表敬佩,博恩斯女士,我说出这句话时不含有任何弦外之音。”
      “确保当事人及其代理人按时参加庭审是工作的一部分,即使福吉部长不这么想,也不代表我就选择了某方当事人的立场。”阿米莉亚说,“而且既然您提前三个小时就在魔法部等候,显然我并没有真正帮上忙。”
      “您给了我信心,这比任何刻意的帮助都珍贵。”邓不利多说,他听上去很诚恳,连阿米莉亚都忍不住想相信他是说真的。
      哈利波特是布莱克的教子,布莱克的案卷中说得清楚,学生时代认识他们的所有人都认为他和詹姆波特是最要好的朋友。詹姆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布莱克,布莱克却背后捅了他一刀,作为保密人将波特一家出卖给伏地魔。人们选择性地看到哈利作为被选中的人出尽风头,而忽略这男孩双亲俱亡、孤苦无依。她手上有一份布莱克在霍格沃茨被捕后又逃脱的报告,里面写着布莱克迷惑了波特,让波特与自己为伍。
      阿米莉亚对自己在法庭上的表现问心无愧,无论哈利和布莱克有没有这层关系,她都会制止福吉为稳固自己地位公权私用的行为。但她当年竭尽全力也没能为布莱克争取到的刑事庭审判,波特却为这种琐碎的理由得到了,阿米莉亚忍不住想,若那位逃犯得知,不知是何滋味。

      “现在呢?”莱姆斯丢掉最后一块橘子皮,“你自由了,大脚板。”
      “每个人都跟我重复一遍,让我感觉这越来越像善意的谎言了。”西里斯眼馋橘子瓣,于是狼人毫不客气地在他眼前一片接一片地吃,伤号对这种缺德行径只能报以白眼,“跟我说实话,月亮脸,我是不是没救了?所以你们一个个排着队来跟我撒谎,顺便折磨我。喂,我要喝水。”
      “答对问题才有奖励。”莱姆斯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还是拿起了水杯,插上吸管,“福吉已经亲自登报道歉,承认魔法部十四年前是抓错了人,你可以在给任何人的信上署自己的大名了。”
      “他们前几天还在唾骂哈利和邓不利多呢,现在又把他们夸成大英雄,对我也是这样。”西里斯嗤笑,自己伸长了胳膊去抢,莱姆斯赶紧扶了他一把,“过一阵再说。”
      “对,等你长大点儿。”狼人没好气地把水杯举在他嘴边,就好像他自己刚才没欺负病患似的。
      “福吉失势后,情况有所改善。”趁西里斯忙着喝水,莱姆斯又道,“不出意外,斯克林杰会是下一任魔法部长,他跟邓不利多也不太合得来,但至少立场上是强硬反对伏地魔的。就算他还想粉饰太平也没用,几名官员在神秘事务司亲眼看到伏地魔本人,消息早就传开了。被捕的食死徒供认佩迪鲁还活着,并同小巴蒂主导了整场复活伏地魔的行动。”
      “神秘人现在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但凤凰社还是不能见光,除非想遭到双方面的打击。”旁边病床的穆迪以他一贯的乐观开朗插嘴,他们还以为老傲罗在睡觉呢,“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
      “而且在我的案子重审结果出来之前,我还得接受大概一百万轮的盘问。”西里斯吐出吸管和这句话,像吐掉一大口痰。旧案出错重查不是光彩事,前来询问的傲罗自没有什么好态度,不过这也可能跟西里斯讨厌他们有关。
      避嫌起见,魔法法律执行司在再审阶段特地指派了跟原布莱克案无瓜葛的人员来调查取证,西里斯越狱后负责带队抓捕的金斯莱自然靠边站,唐克斯也没能选上。外界看来博恩斯司长的做法没问题,也符合她的一贯风格,但此前金斯莱定期提交的搜捕报告都写着种种迹象表明西里斯躲在西藏,上个月他却突然现身神秘事务司,即便从前阿米莉亚没看出异常,现在多半也能猜出他们之间的联系了。调开很可能已经站队的两名傲罗,恐怕也是为有朝一日凤凰社的事情曝光,布莱克案不会再出变故。
      “我是这里唯一的乐观主义者吗?好耶。”莱姆斯又抓起一个橘子,“你要是真不想跟傲罗打交道,我们把斯基特放进来怎么样?”
      西里斯笑了一声,“这么个惊天大新闻,她却被你们挡在圣芒戈外边,肯定急得团团转吧。”
      “她可没少想办法,你苏醒之前,斯基特就扮成清洁工混进来过一次,被阿拉斯托看破了。”莱姆斯总算分了他一瓣,酸得要死,西里斯的脸立刻皱成一团,“我怀疑就算我们放她进医院,她也不敢进来。”
      “拙劣。”穆迪鄙夷地说,不知是指斯基特还是别的。
      “瞧瞧我都错过了什么。”西里斯感慨。
      话题被岔开了,但莱姆斯是不会放过他的:像一匹真正的狼,嗅到猎物的一丝血腥味,就会紧追不舍。
      西里斯不明白莱姆斯指望他干什么。写信,当下或许可行,但他能写些什么?他跟阿米莉亚的交集不过一瞬,并非愉快,也没有不愉快,更谈不上惊心动魄。她是他在阿兹卡班时常想念的人,仅仅是因为那件袍子,以及她成了为数不多摄魂怪带不走且又与痛苦无关的记忆。他知道她父母的结婚纪念日,知道她哥哥喜爱的书籍,知道她喜欢华夫饼,但仍然,他对她一无所知。
      “写信吧。”莱姆斯一再地说,“你可以边写边思考,在信里你永远不会说错话。”
      最终,西里斯写了。

      他这样开头:“博恩斯女士……”
      这个称谓之于他,比“阿米莉亚”还显得陌生,但她站在斯克林杰一派呼吁警惕伏地魔的行动,被数不清的眼睛盯着,西里斯不希望有心人拿他们的关系大做文章,更不想初次通信就唐突了她。
      他删删改改,浪费的纸墨让莱姆斯这个一力促成此事家伙都取笑起来,说他像个写情书的小男生。成品只有寥寥数句,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感激昔年博恩斯律师的恪尽职责,即便旁人私自拆阅她的信件,从这封上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西里斯希望阿米莉亚能读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他觉得——希望她可以。拿起那件袍子时,他或许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即便他猜错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然而这封稳妥的、甚至有些羞涩的信,到底没能送进收件人手里。

      “我不否认,部里现在人心惶惶,士气消沉。”福吉说,“这还不算,后来阿米莉亚博恩斯又失踪了。”
      “谁失踪了?”
      “阿米莉亚博恩斯。魔法法律执行司的司长。我们认为是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魔头亲手杀害了她,因为她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女巫——而且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曾经奋力反抗过。”

      阿米莉亚当然不会知道,满当当的邮箱里有一封迟来十五年的信与自己失之交臂。南半球正值冬季,她躺在病床上,黯淡的阳光挣扎着穿过窗帘缝隙照入房间,如她的生命般微弱而倔强。治疗师惊叹于她的顽强,承受着这样的伤势被从英国辗转送到澳大利亚,她竟然还活了下来。
      陪伴博恩斯司长多年、成为她标志之一的单片眼镜正式退休,它粉身碎骨,她也不再有需要戴它的那只眼睛了。咒语正中她面部反而帮上忙,眼镜上的小机关挡住了一部分威力,她出了局,但留下一条命,比包括后来那位斯克林杰部长在内的很多人都要幸运。
      刚恢复意识的那几天,未竟的工作困扰着她。博恩斯司长正值盛时,尚无可靠的接班人,斯克林杰会挑的几个人选都不能令她满意。诸多争议性案件尚未审结,与伏地魔的战争刚正式打响,还有她多年来极力推进的几项改革,至此都白费了。家人遇害之时,西里斯蒙冤入狱之时,她无能为力;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她以孤女之身跻身英国巫师界权力顶层,然而在纯粹的暴力碾压下,一夜之间,她就又只剩一副残躯,缠绵病榻。
      当然是不甘心的,阿米莉亚咬牙、怒吼,手指抓紧床头,努力睁开失去了的眼,然后现实一次次地击倒她。她倒在凌乱的被褥间,由治疗师灌下镇定剂,世界旋转着消失,房间变成空旷的白色。
      一个星期之后,她接受了,因为就像得知被抓的家人无一幸免时那样,她别无选择。
      至少有一件事办完了,阿米莉亚想。事发前三天布莱克再审案办结,威森加摩审阅并通过了处理结论:无罪。从同样是由她签发的通缉令上,阿米莉亚认出了布莱克所穿的袍子,尽管它变得又脏又旧。她的工作结束了,若有机会再度相见,她可以称他为西里斯。
      夏季再次降临时,阿米莉亚走出医院,在海滩边的鹅卵石小道上迈开步子,护理师随行陪护,人们怀着怜悯从她面前让出道路。她失去了一只眼,受到震荡的大脑也不再能完全支配肢体;她的右臂和右腿总是战栗不休,仿佛惊魂未定;宽松的罩袍下,她伤痕累累的躯体像推倒重搭的积木。阿米莉亚考虑要添购眼罩,没准加上海盗帽。
      断断续续走出几百米,伤者稍作喘息,慢慢转身,面向棕榈树林荫外宽广的海滩。沙子被照成金色,热气升腾,乳白的海潮在碧蓝底色上移动,后浪追赶着前浪,形成有节奏的拍击声。游人给沙滩着上了生气和色彩,他们三三两两地散步和休憩,或惬意地浸泡在温暖的海水里,一群少女在玩沙滩排球。
      她知道远隔半个地球,战火正愈燃愈烈,它能绵延过人一生的时光,却无法真正翻越万水千山、远渡重洋。阿米莉亚一直任由怒火鞭策自己,若是被悲伤和仇恨拖入绝望,杀害她父母和哥哥的人便击溃了她,博恩斯这个姓氏将沦为他们身后的微尘,她绝不允许;所以她行路向前,永不停留,永不懈怠,永不给罪恶可乘之机。
      然而今时今日,凤凰社想必已在英国安排了她的丧事,对认识她、记得她的人而言,阿米莉亚博恩斯已经死了。她所有的一切,都被留在这残破的躯体身后了。
      “我想去晒晒太阳。”阿米莉亚说。

      西里斯在葬礼上见到安多米达,他的堂姐风姿不减,但眉梢眼角已染上风霜,不再是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女了。他还记得当年安多米达与泰德唐克斯私奔时母亲和姑妈的震怒,不知道泰德、莱姆斯和朵拉到了六尺之下,是否还会碰见那几位长辈。
      棺椁消失在升起的坟茔之中,人群渐渐散开,只剩下与死者最亲近的人还踟蹰不去。西里斯看见安多米达将小泰迪放进哈利笨拙的臂弯,婴儿不舒服地扭来扭曲,发出小猫似的声音,哈利有些惊慌地端着胳膊。但安多米达径直朝他走来,男孩只得向罗恩和金妮求助。
      “莱姆斯托我把这个给你。”她说,递出一个信封,“他说如果他没撑过去,等一切结束,由我将它交给你。他一直都很担心你,西里斯,怕你被自己和过去困住。”
      “看看是谁都留在过去了。”西里斯瞧着它,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你知道么,多米达?刚加入凤凰社的时候,我说詹姆会是我们中最长寿的,他会跟最爱的姑娘生好多好多孩子,活到很老很老。莱姆斯要做见证者,看着詹姆怎么变得子孙满堂,接着多年后被一个比自己年轻一大圈的小甜心征服,试着走詹姆的老路,然后比詹姆早一点点死。彼得呢,还是那个总作出错误决定的老朋友,运气很差,对女人的品位也很糟糕,常常需要帮助,但总能误打误撞地化险为夷。而我则是那个最帅又最衰的家伙,早早就死了,每年他们聚在一块喝酒,都要缅怀我一番。”
      “每个青少年都幻想过壮烈完美的英年早逝。”安多米达的口吻不置可否,线条优美的颈项上方,发髻中已有银丝混入,“但那些没能成功的人,最后都长大了。”
      西里斯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明信片,正面是棕榈树和大海,他能摸出书写留下的凹凸印记。
      “只剩下我了,多米达。”
      “即便是一个人,也必须继续下去。”他堂姐说,“但有人同行,不是更好吗?”
      他翻过明信片,背面他挚友的字迹写出一个位于布里斯班的地址,紧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名字。西里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凤凰社设法救出了阿米莉亚博恩斯,但他上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她还生死未卜。这张平平无奇的纸片被他捏在手中,像是一份判决。
      “写信吧。”安多米达说,一时间听上去与他故去的老朋友像得出奇,“信件常常比言辞更适于修复和搭建关系,使用文字的时候,你能比使用语言时多发现许多东西。”

      恢复至能控制右手写完一整封信时,阿米莉亚搬到了离医院稍远的新居。她来布里斯班度过一次假,这个城市毗邻黄金海岸,气候温暖,被称为“阳光之城”,很适合她。
      按照老习惯,她在门前安装了一个红色邮箱,用来收订阅的报纸。春季的一天,阿米莉亚抽出报纸时,那封信掉了出来。信封上写的是她现在用的名字,但阿米莉亚后背还是升起一阵寒意,她提醒自己危险已经过去,连澳大利亚魔法部的官方报纸都刊出了大难不死的男孩在英国击败伏地魔的消息。
      她并没有特别激动或高兴,感觉更像是长出了一口恶气。这次不是不明不白的“消失”,数百人的围观下,救世之星再度击退死咒,用伏地魔自己的咒语杀死了他。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作为那魔头的结局了。
      阿米莉亚上次见到哈利波特时,他在威森加摩的逼视下战战兢兢,又因邓不利多的到来显出毫不掩饰的轻松,一副受保护的少年神气。然而刊印出来的照片上,那男孩俯视伏地魔失去生命的躯壳,神情悲悯,碧绿的眼中像有苍老的灵魂寄居。她希望这是暂时的,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都不该变成这样。
      然后她想过,不知西里斯是否也平安无事,在洗雪沉冤之后,有没有与教子成为家人。英国赫赫有名的前逃犯在澳大利亚远没重要到有自己版面的程度,她也只能暗自猜想,反正她的闲暇时间变得很充裕。
      虽然她没去找,现在,答案自己送上门来了。
      “亲爱的阿米莉亚:”那封信写道,“想必你还记得我,西里斯布莱克,我们在1981年见过对方……”
      阿米莉亚不禁微笑,一封信是不该带有语调的,她却听见西里斯的声音穿越漫长的时光传入耳中。那是她坐在白色房间内设想过的,眼前人不再镣铐缠足时会用的声音。
      “给我地址的人没有给出任何说明,我只能希望它的确能把我引向你。造成打扰的话我深表歉意,只是所有这些年,在我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一直记得你。听说你伤得很重,现在好些了吗?但愿你已经听说我们赢了的消息,并为此高兴。那些日子终于过去了,我在想,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重新认识。答案是否定的也没有关系,还请尽量回信,告诉我你是否安好。”
      信的最下方签着男人的全名,是她在认罪笔录上见过的字迹。她记得,远在西里斯布莱克成为魔法法律执行司最头疼的逃犯之前,远在阿米莉亚博恩斯成为近半个世纪最年轻的司长级官员之前。
      紧跟签名的是一个地址,位于伦敦的郊区。
      她的心跳没有加速,一点都没有,她只是像在法官席上作出判断时那样,瞬间确定了自己不会给出其他答案。
      “亲爱的西里斯:……”她写道。

      他们花了将近一年时间通信,从每月一封到每周两封,从矜持礼貌到开放坦诚,西里斯向她倾诉孤独和梦魇,阿米莉亚也在信中描述伤病的持续困扰。常常不等上一封的回信抵达,他们便又寄出下一封甚至两封,没有任何诗句或激情洋溢的言语,他们只是不断地、迫不及待地分享,无论身边最新的趣闻还是最久远的童年记忆。
      她好像从来没用过那么多的时间来逐一理清念头,并将它们付诸笔端,有时阿米莉亚阅读墨迹未干的信件,内心甚至是惊奇的。第二个月他们开始互寄照片,有自己的,也有周围人和事的。
      后来有一天,西里斯的新来信中抱怨英国短暂的夏季又快要过去,自己的关节将再度饱受湿冷折磨,阿米莉亚深吸一口气,任由自己被几个月间不时冒头试探的想法捕获。
      她在回信中写下:“布里斯班的空气一向干燥,冬季已过,气温日渐回升。欢迎你来此小住,我很乐意做你的向导。”

      这是一对引人注目的中年人:男士英俊潇洒、身姿挺拔,女士戴着俏皮的单眼罩、却仍掩不住全身非凡的气度。他们挽着胳膊走在银色的沙滩上,不时驻足观看冲浪板上卖弄的少年、沙滩排球比赛的关键赛点或把蜡烛插在沙子里求婚的情侣。世界闻名的黄金海岸从不缺少俊男倩女的点缀,人们也转头看他们,然后继续自己的享乐。
      “这儿一年四季都适合旅游,不过最好的还是过几个月。”女士介绍着,“12月到明年3月,阳光强烈,海水温暖,最适合潜水了。”
      “就在我要远离的冬天。”男人调侃道。
      “没错。”女士说,他们相视而笑,“我们来到了春季。”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If Winter Co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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