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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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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漕河笼罩在青灰色雾霭中,船首犁开的水波泛着铁锈般的暗红。
林弈屈指叩击柏木货箱,第二关节的薄茧在木纹上磨出沙沙轻响。白鹭惊飞时抖落的盐晶落在剑鞘吞口处,被他用拇指抹去。
"这箱《水经注》送往沧州书院,封条却是广陵府的官印。"
剑鞘突然插入箱缝三寸,林弈挑出片粘连的墨绿海藻,"江兄昨夜莫不是偷捞了河鲜佐酒?"
江然调整了下倚靠粮袋的姿势,月白广袖滑落时露出小臂旧疤。
他手中《山河舆地图》哗啦翻过泛潮的页角,玉佩穗子垂在酒坛边沿,随船身摇晃在桐油甲板上勾出蜿蜒纹路,恰似鹰愁峡曲折的水道图。
"林镖头可闻过鱼胶经年的海腥?"他指尖弹出颗青梅,果核破空声竟似短箭离弦,正撞在剑鞘七寸凹痕处。
迸裂的果肉在甲板洇开深色水渍,"七年前胶东渔港沉过艘香料船,三十坛龙涎香浸透鱼鳔——"
书页在他掌中展平,泛黄纸纹间凝着的盐粒折射出棱形光晕,"这般海腥混着官盐,倒是别致。"
剑柄骤然压上江然腕间淡青血管,林弈眼中映着雾中初阳:"三日前你说这玉佩得自沧州客商,为何书页盐渍纹路..."
破空声撕裂晨雾,江然旋身用酒坛接住雕翎箭的刹那,林弈剑鞘已横在他后心三寸处——本该是护持的姿势,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默契显出几分滑稽。
浊酒顺着箭杆黑蛟纹滴落,在甲板蚀出缕缕白烟。"好毒的见面礼。"
林弈削断第二支箭的铜簇,剑锋擦过江然耳际挑飞第三支暗箭,"漕帮的蛟龙箭需用寒潭水淬火,这箭镞淬的却是腐水——沉银渡的魑魅坐不住了。"
江然拂去肩头木屑,将酒坛残片踢入河中:"林镖头方才这招倒是比七年前利落三分。"他故意将"七"字咬得极重,指尖在货箱刻下道水波纹。
子时的货舱浮动着桐油与霉味混杂的浊气。江然盘坐灯下,玉佩悬在《沧州河防志》上方三寸,光斑随漕船颠簸在舱壁游移如活物。
林弈注意到他握书的拇指始终虚扣无名指,形成个怪异而稳定的手势。
"永初七年,鹰愁峡改道。"江然指尖划过书页泛潮的折痕,在"蛟龙窟"三字上稍作停顿,"新河道形若玉佩缺角——林兄且看这处暗格。"
剑柄叩击舱板的声响三长两短,林弈余光瞥见江然左膝微曲——像是某种独特的守势。
撬开的夹层滚出本裹着油布的《漕运纪要》,信笺滑落时带着龙涎香余韵,墨迹在昏黄烛光下泛起诡谲青紫
"——三月初七借鹰愁峡转运,需长风镖局第七镖队押送,事成焚毁..."
林弈猛然抬头,剑锋已抵住摸进舱门的漕丁喉结。那人颈间刺青随吞咽蠕动,浪花纹样中藏着枚细小七芒星——沧浪阁死士的标记。
江然忽然屈指弹灭烛火,月光漏进舱缝,照亮林弈剑柄磨损的"七"字烙印:"三年前的今天,第七镖队十一人连人带马坠了寒潭。"
他声音轻得像在说书,"总镖头的剑鞘漂回时,鞘里还卡着半片七芒星。"
门轴在死寂中吱呀作响。林弈反手卡死机关,剑鞘与舱壁相撞迸出火星:"江公子对长风旧事倒是如数家珍。"
他刻意换了称谓,剑尖微偏三寸,是个随时可攻向江然的起手式。
"林镖头寅时替我垫付的梅花糕,可还掺着广陵饴糖?"江然却只是笑着翻开《漕运纪要》,指尖停在绘有玉佩纹样的堤防图。
他突然扯断腰间穗子,金线在月光下显出游蛇纹路:"长风镖局独门的七股绞,第三股本该逆捻——就像你剑穗的编法。"
断裂的金线飘落在林弈靴边,与他的剑穗纹路严丝合缝。
五更梆子惊散雾霭时,二人伏在鹰愁峡东崖。林弈将浸过松油的麻绳缠上剑柄,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次——每次缠三圈退半寸,是长风镖局检验绳索的老法子。
绳尾七股金线在晨光中泛起冷芒,江然忽然抛来块蜂蜡:"崖下寒潭水蚀性极强。"
"当年总镖头在此寻得半块镖旗。"林弈剑尖挑起岩缝里的生锈马掌钉,铁锈簌簌落进潭水激起细小气泡,"旗角残留的七巧结用了蜀锦,这种料子只供..."
话音未落,玉佩破空声惊起寒鸦,玉器撞在岩壁的共鸣声里,潭底传来铁链挣动的闷响。林弈注意到江然掷玉时腕部奇异地翻转三周,不似任何已知门派的暗器手法。
麻绳如灵蛇入水,林弈腕间青筋暴起:"江兄早知沉银是幌子?"
"三十万两官银坠江,岂会连箱笼漆皮都不见半片?"江然拽住险些滑坠的林弈,五指如铁钳般扣住他护腕。
这个本该暧昧的动作,因两人同时发力稳住身形显出几分江湖特有的粗粛,"倒是沧浪阁十二箱《河工秘要》不翼而飞——"
他突然贴近对方耳畔,"林兄可觉得那老汉的梅花糕,甜得像是掺了广陵饴糖?"
麻绳猝然绷直,拽上来的铁箱刻着沧浪阁徽记。林弈剑锋劈开铜锁的刹那,江然突然按住他手腕
"且慢!"剑尖在距锁孔半寸处硬生生停住,挑起的铜锈里赫然夹着根淬毒银针。
泛潮的书页间飘出张地契,钤着沧州府尹的朱印:"壬寅年三月初七,鹰愁峡西岸三百亩..."
破风声自头顶袭来,江然旋身甩出账册。羊皮封面的《广陵盐税录》撞飞子午钉,暗器钉入岩壁三寸,露出"沧州府库"的阴刻铭文。
林弈的剑鞘几乎同时护住江然后颈,击落第二枚暗器。
残阳将驿站酒旗染作血色时,林弈正用剑尖串着兔肉在篝火上翻转。
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藏着七种变化——剑身倾斜的角度恰好封住江然周身要穴。
油星溅在剑柄"七"字烙印上,滋啦作响。
"七股绞第三折需过七道火。"他忽然开口,剑身映出跳跃的火苗,"江兄如何识破提篮玄机?"
酒葫芦在沙地勾出绳结图样,江然衣摆沾着草屑:"顺捻金线会形成蛇腹纹,这种编法只有左撇子..."
他忽然噤声,葫芦口指向马厩。二十匹快马踏碎月色,马上人皆着府衙差服,手中分水刺却泛着漕帮独有的青黑光泽。
林弈注意到江然垂落的左手小指以奇异频率颤动,似在测算风速。
他故意将兔肉烤得滋滋作响,掩盖剑穗银铃的颤动:"赌三坛秋露白,这些人腰间必佩七巧结。"
"再加五斤酱牛肉,赌你早知陈七是沧浪阁暗桩。"江然玉佩甩出的同时,林弈的剑已刺破夜风。
剑光如银蛇吐信,挑开对方衣襟露出浪花纹身,也挑破了江然左袖——半截旧疤蜿蜒如地图上的河道。
夜风卷着血腥掠过驿亭,江然拾起分水刺端详:"淬了海蛇毒的刃,切口呈细鳞状——沧州府库里可存着三十斤南海钩蛇毒。
"他突然用刺尖挑开尸身衣袋,滚落的火折烙着广陵府官印:"三年前广陵通判暴毙,书斋灰烬里也寻得这般火折。"
林弈剑锋在地上划出交错线痕,每道痕迹都暗合沧州水脉走向:"沉银案发次日,沧州府尹便调任广陵。
"寒光乍起,试图报信的信鸽被斩落在地,染血的绢帕飘入火堆,焦痕渐次显出"四月初八"字样。
这个瞬间,两人后背相抵,体温透过衣料传递着无需言明的戒备与信任。
江然饮尽残酒,玉佩在月光下泛起涟漪状光晕:"明日便是四月初八。"他望向铁锈色的潭水,"林兄可听过'沧浪水浊,可以濯吾足'?"
夜枭凄厉长啼惊醒了驿站铜铃。林弈拭剑的手顿了顿,剑身忽然映出他眉间凛冽:"江兄可知长风镖局第一戒?"
归剑入鞘的铮鸣撕裂夜色,"见浊流而不疏,非侠也。"
漕河尽头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江然袖中滑出半块焦黑镖旗。
断裂的旗杆上,七巧结穗子正在夜风中簌簌颤动,宛如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悬在沧浪阁檐角的招魂铃。
林弈的剑穗不知何时缠上了江然的玉佩络子,金银丝线在月光下绞成沧浪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