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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僧禁 ...

  •   战火中的松泉山,一如既往地不沾凡尘。
      任天下如何硝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王侯将相换过一茬又一茬,都与山中无关。只因这山中无人,只有数百只仅存的精怪。
      这一场逐鹿之战持续了七年,七年后,鹿死在楚王朝手上,它的上任主人熙王朝顺理成章地归了尘土。
      大楚太Ι祖改年号为建元,招揽天下能人异士,收拾在战火中支离破碎的山河。
      建元十三年,久不闻世事更迭的松泉山,走进了一个凡人,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在乱草荆棘中摸上山顶,顶着漫漫星河枯坐一夜,露水凝在他花白的长须上,滴落下来打湿僧袍,他不曾管。直至日出,天边红霞渐起,万道金光穿云而出,老和尚俯下身去,拜了三拜。
      他下山,过了几日,又带着几十个年轻人上山来,伐树开路,祭祀山神,动土建寺,耗时两年,终建成一座佛寺。
      寺落成之日,老和尚站在山门外,默然看松涛翻涌,终于等来山脚泉间飞出一只白似云雪的鹤,它划出一道凌厉亮白的光,停在寺内松树之上,低头看老和尚。
      一人一鹤对视片刻,老和尚说:“多谢。”
      白鹤的到来,意味着山间精怪们接受了这个凡人。
      没过几日,这寺便挂上了“白鹤寺”的匾。
      两百年前,熙王朝太Ι祖开国,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纠结了一批修行有成的道人僧侣,誓将非人之妖物赶尽杀绝,还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
      逍遥惯了的精怪们节节败退,最后退守松泉山,拉起屏障,挡住了凡人的禅杖木剑,又经过数年的谈判,最终约定残存的精怪永不得踏出松泉山,这片山就划为他们领地。
      后来,皇室豢养的能人异士猎去不少精怪,为达官贵人所用,百年下来,山中还存活之数,不足当年残存的七成。
      及至楚王朝举兵立国,逼得熙王朝穷途末路,那一批被收走的精怪出现在战场上,受皇家奴役,倒显出几分扭转战局的势头。
      但许是天命所归,楚太Ι祖寻到了几位隐世的修行者,将这些精怪杀得片甲不留。这时,大局已定,熙王朝的败势再无法扭转。
      穷酸读书人模样的太Ι祖却还不满意,生怕松泉山中精怪浑水摸鱼,几经商讨,派了三千道士及僧众围剿松泉山,要斩草除根。此时山精鬼怪,仅余数百之数。
      刚打了一场胜仗归来的大将军林飞石听闻,染血的战甲都未及换下,纵马冲进行宫,一路无人敢拦。怒极的林飞石几乎剑指太Ι祖,幸而一路追来的侄子眼疾手快,夺了他的剑。他怒发冲冠:“开国之君以武立国,陛下真是威风的很,这武都要用到非人族类身上去了。那些精怪躲在山中两百年不曾作乱,陛下睿智,总不会把这些无辜精怪与被熙朝狗贼奴役的精怪混为一谈!”
      具体过程是怎样,远在松泉山的精怪们并不知晓。只知道林飞石怒闯行宫两天后,围剿的人在松泉山外围设了层层禁制,便陆续撤走。妖物死伤惨重,但到底没有死绝。
      再之后,在几代皇帝的刻意压制之下,有通天之力的修行者日渐凋零,再没有什么势力能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和权势。
      这在松泉山修成白鹤寺的老和尚,正是十数年前阻止了那一场灭顶之灾的大将军林飞石。

      辗转又两百年。
      白鹤寺早不复初建时的遗世独立,被风雨磨成同色的墙瓦将它拉入凡尘。寺内陈设老旧,光线昏暗,衬得古旧的佛像面目森然。那些模糊的角落里也仿佛藏了什么,时不时露出双晦暗的眼睛。比之寻常寺庙的正气浩然,这里倒像个窝藏脏物的邪神处所。
      这一年掌管白鹤寺之人,是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眼中天然带着疏离之色,常着白色僧袍,往那暧昧不明的大殿里一站,就是铺开清凌凌光辉的皎月,带几分不合时宜的诡谲。
      僧人法号同尘,自十七岁接替族叔掌管白鹤寺,至今已有四年。
      晚间,天边红霞黯淡,白鹤寺的大雄宝殿里点起数盏油灯,一室温暖明亮,散去不明来历的鬼气。
      同尘跪坐在佛像前,左手捻佛珠,右手敲木鱼,低声诵着地藏经。空旷的木鱼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暗处的精怪纷纷抖抖身子,揉醒睡眼,化出不完整的人形,三三两两跪到同尘身后的空地上,跟着念诵起经文。
      层层叠叠的诵经声袅袅绕在同尘耳边,他逐渐放松了绷紧的肩背。
      过往百年的每个夜晚,这些硕果仅存的精怪们,都如今夜一般,跟着敲木鱼的和尚诵经。
      七遍地藏经念完,同尘站起来,单掌竖起,缓缓向众精怪一躬身。精怪们退回原处,闭上眼,继续养那些刻骨百年的伤。
      同尘端走一盏油灯,踏着月色回到禅房,没过多久,托着两只碗出来。
      他在院中吹声口哨,三息之后,夜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拍飞的声音。只见一只白鹤疾飞而来,落地化成白衣白发的少年。
      白鹤扑到他身边,抽了抽鼻子,立刻翻个白眼:“怎么又是糯米酒。”
      同尘将瓷碗放到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晶莹的碗盛着微浊的糯米酒,盛不下满天的星光月辉,万籁皆寂。同尘撩起僧袍下摆坐下,带几分笑意:“不是你说出家人不可重口腹之欲?”
      白鹤一拍桌子一瞪眼:“戒都破了,还管它重不重做什么?”
      同尘作势要倒掉一碗:“你不喝就算了,我拿去喂门口那棵松树。”
      白鹤大叫一声:“住手!”飞手抢走碗。
      同尘见他一口闷了,自己也抿一口,辛辣的芬芳刺激着久不尝人世滋味的感官,呛得他几乎流泪,勾出枉活一世的怅惘。
      正仰头看天,就见那白发少年抹嘴道:“你个大男人怎么爱喝甜的。”
      被嫌弃的人眼泪立刻回笼,斜他一眼:“你管我?”
      “行行行,不管。”白鹤身子歪在桌边,凑近同尘仔细瞧了瞧,“又散了不少,两代人以内应该能散清,后生,继续努力。”
      同尘喝掉最后一点,摁着白鹤坐正:“我都数不清多少代了,要像你们一样多好,不用把几代人都耗进去。”
      白鹤挥开他的手,又瘫在桌上:“离我远点,天还热着。”
      他甩甩头:“你这酒不对,不是米酒?”
      白鹤嘟嘟囔囔的,看得同尘眼皮直跳,他思忖着这人天天嚷嚷着要喝就喝点好的,还以为他酒量多高,怎么一碗白酒就要醉了?
      好在桌上有凉茶,他倒一杯给白鹤,没曾想再抬头看时,这厮已经变回了原形,正拍着翅膀乱飞,一边飞一边掉毛。
      他拿着茶壶茶杯,想不明白他倒茶的那几息内发生了什么。
      白鹤晕头转向,转了好一会才找到同尘的方向。他蹦跶着跑过来,跳着脚一翅膀拍到同尘头上:“你脑子有毛病!妖怪有什么好的,你看这……这一山五百六十二只妖怪,除了我,还有谁是囫囵的一整个?嗝!”
      “你林家替人做刀背了满身命债,我们老老实实生存被逼着赶尽杀绝,哪个又容易了!”
      刚说完,又拍起翅膀飞到半空,边飞边吱哇乱叫:“遥想当年盛世,龙凤主天下,四象护左右,九子守秘境,而今无影无踪,都成一把云烟,散了个干净,我一只小小白鹤顶了龙凤的位置做妖王,你说好笑不好笑!”
      白鹤越说越气愤,冲着天空长鸣了几声,同尘追着他满院子跑,终于抓住一条腿给拽了下来,掐住它暗红的喙:“别叫了,大半夜的吓不吓人?”
      发酒疯的白鹤终于安静下来,两眼一闭,睡着了。
      同尘看看睡得直翻白眼的白鹤,再看看僧袍上挂满的鹤毛,有心把它一身毛拔个精光,又担心这扁毛畜生半途醒来啄他,比划了半天,最终放弃了。

      早起,煮粥,撞钟,早课,这是正常和尚的清晨。
      同尘不是正常和尚,他的香客是满山缺胳膊少腿的妖怪。
      大清早,禅房门被敲响,他打开门,是一只山鬼来送早饭。
      山鬼是生活在深山里的精灵,薜荔做衣,女萝为饰,顾盼间眼波犹如月光流转,不可逼视,曾被奉为山神,从来与世无争。
      可惜熙王朝太Ι祖灭妖没放过这个美丽的种族,如今松泉山,仅余十三只山鬼。
      她将托盘递给同尘,满是大火燎伤后留下的疤痕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抱起脚边蹲着的瘸腿狐狸,袅袅婷婷地离去。
      用过早饭,同尘象征性地撞了两声钟,准备去山脚,看看那眼入了松泉山名字的灵泉水量恢复得怎样,就有一只独角梅花鹿边跑边高声呼喊,气喘吁吁:“和尚和尚,白老大又在拔你的菜苗了!”
      同尘一愣,骂一声这混账玩意儿,撩起僧袍下摆狂奔离去,冲到白鹤寺旁的空地上,果然看见白鹤化成原形,一边在菜地里撒丫子跑,一边啄出几棵菜苗,时不时还哈哈大笑几声:“我叫你灌醉我!我拔光你的菜,看你怎么办!”
      小路上,几只小妖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显然被这混账玩意恐吓得不轻。
      同尘停下脚步,气沉丹田,怒喝一声:“白鹤,你能干点人做的事么!”
      “嘎?”白鹤一扭头,同尘已经大步追到它身后,一把抓住它的翅膀,额头青筋暴起:“你知道种这些菜多不容易吗,不帮忙还捣乱,今天不拔光你的毛我迟早在松泉山混不下去!”说着就开始捋袖子。
      白鹤惨叫一声,翅膀乱拍挣脱开,跌跌撞撞地胡乱飞走,同尘二话不说追过去。
      帮忙照看菜地的瞎眼黑牛听到消息紧赶慢赶过来,只看见原本长势喜人的青菜被踩到泥土里,一眼看去,视野里只有光秃秃的黑土地,而那两位祖宗全然不知,一个泡一个追,好不热闹。
      白鹤那让人火大的声音不时响起:“出家人慈悲为怀,六根清净,你能干点和尚应该做的事吗!”
      然后是同尘:“打死你佛祖会欣慰我为民除害的!”
      黑牛心疼地捧起一棵菜,再看看追得僧袍下摆沾满泥土的同尘,十分郁闷:这和尚刚来时跟座冰山似的,还以为松泉山好不容易有个正常的主,怎么才四年,完全跟疯了一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锅背在白鹤这个祸害身上。

      冷静下来的同尘觉得十分丢脸。
      他自幼天资聪颖,故而心智早熟,与同龄人玩不到一块,因此成了个冷清孤僻的性子。到十七岁,族叔逝世,接手松泉山的人成了他,就更加少言寡语。他也自恃形象,不肯轻易在人前露出一点不稳重的举止。
      他越想越觉得无颜见人,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忘了今早那事。纠结了许久,看到踱着步子过来的罪魁祸首白鹤,愈发恨得牙痒痒,想扑上去揍他一顿,又忖道这样岂不是更没形象?于是硬生生停下,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
      白鹤用翅膀戳他:“喂!”
      同尘面无表情:“哼!”
      一人一鹤相对无言了片刻,白鹤化出人形,在他身边坐下:“对不起啦,早上纯粹是个意外,我那时酒还没醒。”
      “其实说起来你也有错,要不是你骗我,我怎么会喝醉,不喝醉就不会生你的气,不生气就不会去拔菜苗……”
      同尘心知他说一阵就能扯远,碎碎念的本事比他念经还厉害,当机立断打断他:“找我什么事?”
      白鹤:“我们去找那老乌龟算算明年种什么年成好吧。”
      眼下已近深秋,再想种点什么东西也难,倒不如为明年做个准备。
      于是同尘点了头。
      白鹤口中的老乌龟名为乔淼,擅于卜算,当年为了在熙朝太祖和后来楚太祖的围剿中给松泉山众精怪算出一条生路,用光了自己的龟甲,百年间一直住在山脚灵泉中温养元气大伤的身体。
      虽然近年依然不能进行大的卜算,但掐指算算明年什么作物年成好,还是可以的。
      同尘生怕白鹤张嘴把这位已五百高龄的长辈气死,再三叮嘱他留在岸边别动,他去叫人。
      灵泉是精怪修炼的福地,据白鹤说,很久以前,它还不叫泉,那是一片湖,无论阴晴,湖面永远水波凌凌,清风微拂。可惜后来精怪们借助湖水养伤,伤势之重,生生将湖耗成了泉,以致那些伤直到今天还未痊愈。
      同尘轻叩泉边大石三声,不消片刻,泉水下陷,形成一个漩涡,满面皱纹、长须垂地的乔淼佝偻着背走出来。
      他不大的眼睛迟钝地转了转,看见站在正前方的同尘,咧嘴露出一个缺牙的笑:“哟,飞石,来啦?”
      同尘双手合十行个佛礼,语气十分无奈:“前辈,那是我林家先祖,我是同尘。”
      白鹤得到他的示意走出来,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你就说来干什么吧,这老家伙搞不明白的。”
      听两人说明来意,乔淼伸手掐算一番,道:“哎呀,算出来了!人命好收。”
      “老爷子,我们是问种什么庄稼年成好,不是……”白鹤扯着嗓子,双手拢在嘴边喊道,还没说完,同尘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对乔淼说道:“有劳前辈,晚辈知道了,前辈好好养伤。”
      乔淼闭上眼,打着呼噜,沉到水下去了。
      白鹤用力拽开他的手:“干什么!还没问清楚呢。”
      “等等。”他细看同尘,“你怎么了?”
      同尘的手在颤抖,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神破天荒地有了一丝焦灼。
      白鹤顾不得还没问到明年种什么,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那老乌龟对你使了什么法术?我去揍他!”
      同尘将手收回,拢在身侧,目光落在水面上,有些空茫:“明年,恐有战。”

      白鹤知道同尘在忧虑什么。
      两百年前,太Ι祖举兵伐熙,林家是最早向他称臣的家族。
      太Ι祖是书生,有满肚子的用兵之术,却手无缚鸡之力,无兵可用。林家以武立家,是一把快刀,这刀送到太Ι祖手里,听凭他的指挥,所向披靡。
      林家家主林飞石很快成为大将军,林家子弟在军中也各有职位,一时间,林家可称风头无两。数万条人命从他们刀下走过,命债化作孽气,没有找上只动嘴皮子的皇帝,缠上了手中沾血的林家。
      立国之后,林飞石保留大将军职位,另封永定侯,厮杀了七年的林家终于安定下来。
      战时新生儿的存活率不高,因此直到大楚稳定下来,林家才开始觉出不对。
      十年间,林家新生儿竟无一存活。
      林家遍寻天下名医,甚至不惜亲自求上门,然一无所获。
      林飞石由着家人寻找名医,自己却找到了前朝残存的修行者。
      那人在战中断了一只胳膊,被囚在宫中,禁止见任何人。林飞石凭借非凡的身手,悄无声息潜入宫中,承诺找到他的家人并护其平安,才求得他一算。
      白鹤从林飞石口中得知他说了什么:“寻常的改朝换代,虽然也以人命铺成,少不得有孽气,但多顺应天命而为,这孽气就被天地化去。
      “可熙王朝命数未尽,你们皇帝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断了它的龙脉,战中的孽气本当找上皇帝。可见血的事都被你们做了,命债牵在你家,自然由你们承担后果。断子绝孙,以命偿命,这是明摆着的。”
      白鹤与同尘走在回寺的路上,同尘仰头看看天,又看回脚下的路,说道:“那人告诉先祖,想保下林家,就必须化掉这些孽气,最好是修一座庙,日日超度,代代接续。他就求了太Ι祖,到松泉山修了白鹤寺,一方面是为了续上血脉,另一方面,是希望万一太祖想对林家做什么,看在你们的面上,能有所忌惮。可怜他好不容易用十年的超度换来了林家的下一代,却连自己的孙子都没见过。”
      白鹤寺已经近在眼前,同尘盯着白鹤当年落脚的松树看了一会,怅然说道:“林家就快摆脱太Ι祖接给我们的命债了,要是这个时候再让林家人上战场,少不了再多些血债,倒也确实报应不爽。”
      白鹤沉默了一路,没有以往活泼,只强颜笑道:“瞎想什么呢,那老东西年纪大了经常说胡话,这你也信?我早两百年不听他瞎说了!”
      同尘戳穿他:“两百年前松泉山的防御阵法你就是听他的话摆出来的。”
      白鹤一巴掌盖在他光头上:“你皮痒是吧!白瞎我一片好心。”

      卜算归卜算,日子还是要过。
      同尘一如过往四年,每晚都在佛前诵地藏经,超度盘踞在他身上的亡魂。除去乔淼的五百六十一只精怪,照常跟在他身后,一同念诵。
      百年来,因着他们的帮忙,才使超度的速度远胜于寻常。
      天气好时,同尘不死心地折腾那一片菜地,试图种出点什么来,可惜他有满腹经纶,也会舞枪弄棒,却单单没有学过种地。
      极少的时候,他走很远的路,去离松泉山最近的城镇买东西,香烛,纸钱,还有灯油。回来时,白鹤会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接他。
      至此年末,同尘已在松泉山过了五年。
      除夕,天大雪,岁大寒。
      五百六十二只只精怪聚在白鹤寺,热热闹闹地准备年夜饭。同尘脱下穿了一年的僧袍,抓起菜刀砍排骨,将肉片成薄薄一片,再在盘中摆成一朵花。
      他神神秘秘地对喜欢吃人类食物的几十只精怪说:“我们人间在冬天喜欢吃锅子,今天就告诉你们,什么叫人间至味!”
      众妖欢呼:“好!”
      夜间,一人数百妖在后院摆开几十张大桌,由白鹤用法力在头顶铺开一层光膜接住落下的雪花,吵吵嚷嚷地吃一顿年夜饭,年幼的精怪们在不远处燃放着同尘买回来的烟花,同尘拉着白鹤,不让他喝太多。
      一直吃到半夜,众妖喝得烂醉,才各自找到自己的窝,一头栽倒睡着了,发出震天的鼾声。
      同尘作为唯一还清醒的人,负责送乔淼回灵泉。喝得不自觉地变成原形的白鹤扑棱着翅膀,一步三绊地跟在他们后面。
      乔淼抻着脖子念叨:“飞石啊,你个出家人,怎么能喝酒呢,还吃肉,你这是破戒了,知道吗……”
      放在往常,同尘微笑着听就罢了,但这会酒意开始发作,身后还有个哇哇乱叫的白鹤,他忍不住接了句:“不但喝酒吃肉,过不久,我还要破杀戒。”
      乔淼手一哆嗦,反手抓住同尘:“这可不行啊……”
      乔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脆,被酒力上头的同尘丢进灵泉里,声音就被水淹没了。
      同尘看到乔淼手忙脚乱地沉入水中,哈哈大笑,转身抓住白鹤的两只翅膀,不知道为什么笑个不停。
      白鹤竟然被晃得有了一丝清醒,它大着舌头问:“笑,你笑啥?”
      同尘一把搂住它,就像抱小时候那只喜欢黏着他的小狗。
      脑子昏沉的白鹤也分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哭了,就听到他声音闷闷的:“白鹤,几天前我下山去买东西,大雪封了路,我摔了一跤,特别疼。”
      白鹤跟着乱嚎:“好好好,乖,不疼啊。”
      同尘仿佛吸了一把鼻涕:“可是进了镇子才知道,有人比我还疼啊。镇子里的人说今年大雪成灾,那狗东西杀了三百人祭天,要是雪再不停,就继续祭天!”
      白鹤一激灵,彻底吓清醒了。
      当一个王朝的君主开始不拿民生和人命当回事,它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今年冬天之寒冷远胜从前,皇帝不令各州府赈灾施粮,却试图以祭天这种丧心病狂的做法终止天灾,这不就给那些早有异心的人送上一个现成的、光明正大的起兵缘由?

      林家与松泉山的联系一直被皇帝监视着,同尘没法得知朝堂的具体情况,只能每隔三天下山一趟,听听民间的声音。
      白鹤觉得这样既费时,又没什么效果,就偷偷放出十数只初开灵智的麻雀,让它们把沿途所闻所见复述给同尘。
      同尘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与白鹤分析:“镇北大将军向来与外族人私交甚好,三个月前就让小儿子带了一批人回京探亲,恐怕不安好心。
      “几位王爷要想取皇帝而代之,就必须在皇帝第二次以人祭天之后、大雪停下之前,否则起兵就是无稽之谈。这么看来,估计不远了。”
      白鹤听得焦躁不安,听同尘说完,连声追问:“如果真的战,林家不能置身事外吗?你们在开战前全部辞官怎么样?松泉山一定有你们安身的地方。”
      同尘摇摇头:“先祖在追随太Ι祖时曾起誓,子孙后代皆效忠皇帝。那时不知太祖用心,若要背叛对天子许下的誓言,后果恐怕不比断子绝孙强,林家本就子嗣单薄,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白鹤沉默下来,明知这荒唐的誓言搭进了林家满门,却想不出解除办法。即便是他,也不敢对有真龙之气护体的人间皇帝动手。
      果如同尘所言,镇北大将军头一个自立为王,向百姓承诺推翻这草菅人命的昏君。紧接着,几位王爷也迅速结盟,一同向皇帝发难。
      与此同时,外族人得知王朝内乱,于是整顿兵马,虎视眈眈。
      只可怜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们,所谓新朝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就成了各方军队铁蹄之下的无名亡魂。
      同尘知道他该回去领先祖留下的大将军之位了。
      满山的精怪再次聚在白鹤寺,看同尘的目光沉默又哀伤。
      他们知道林家有恩于松泉山,因此百年来一直庇护着来松泉山的林家子孙,同他们一起超度亡魂,更带大了几名来时尚年幼的林家人。
      林家人于他们,既是恩人,也是家人。
      但世上多的是有心无力的遗憾,且不说他们大多数走不出松泉山,单是他们残缺的身体,就决定了他们无法为林家做更多。
      同尘再次换下僧袍,穿一身粗布衣衫,隐隐有五年前,初来白鹤寺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各位,多年来承蒙照顾。今日一走,也许无缘再见。没什么可留给大家的,只好把我的名字留给你们。
      “我叫林有光。”
      他本来,是林家人的光。
      白鹤蹲在屋顶上,冷笑一声:“你倒是能耐,小心把林家全搭进去!”
      “不会的。”林有光笃定地说道。
      他会回去,成为皇帝的大将军,上阵走个过场,然后自尽于战场上。皇帝眼皮子浅,朝中又不止林家一家可用之人,多半会憎恶林家人无能而委任于他人。只要他主动厌弃林家而不委以重任,那么就不算林家背弃誓言。
      他认真地看一眼白鹤,又转向其余众妖:“我死后,烦请各位想办法把我的家人从京城接出来,以后的路,他们自己会走。”
      白鹤依然冷笑:“休想。”
      有几只精怪忍不住喊道:“老大你别这样,这点事我们还帮得到……老大?!”
      只见白鹤突然跳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同尘手里的长枪,用力一抡,把人砸晕,在众妖目瞪口呆的表情中,镇定自若地变成同尘的模样,大吼一声:“兄弟们等我回来!看好这和尚!”

      白鹤变成同尘的样子去歌舞升平的皇宫见皇帝,正要接受他的旨意成为林大将军时,迅捷如电地一把掐断他的脖子,立刻变成鹤形飞出皇宫。
      他一边躲乱射的箭一边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还配做皇帝,豆子眼只看得到女人,这样还不亡国简直天理不容!”
      它一路飞到林家宅邸,也不解释,一翅膀扇晕一个就叼到背上,林家上下六十三口人就这样被他背着往松泉山飞。
      途中,他看见下方大地上硝烟四起,迷迷糊糊地想:同尘,不是我不想让更多人幸免于难,这时代精怪没落,我没有远古大妖的通天之力去扭转乾坤,能护好林家已经是极限。我不能力挽狂澜,你也不能,好好和家人生活,不要做傻事……
      皇帝再昏庸,也是被天道认可的皇帝。他可以横死在天定的朝代更迭中,却不允许被异族夺走生命。
      屠杀皇帝的天道反噬很快找到白鹤,他的心脏开始抽疼,眼睛和耳孔都流出血来,嘴上却不服输:“狗屁天道!凭什么他们能杀妖,我们不能对他们动手?你等着,老子迟早撕了你!”
      白鹤有些飞不稳,他拼命扇动翅膀,在力气耗尽时撞入白鹤寺,众妖七手八脚把林家人抱下来安顿好,叽叽喳喳地说老大真厉害。
      白鹤用翅膀盖住头,有气无力:“你们吵死了……”
      众精怪诡异地同时安静了一瞬,给同尘送早饭的山鬼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白老大,你怎么了?”
      “老大你怎么了啊!”
      白鹤的气息愈渐微弱,山鬼不敢往不好的方向想,却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他们相互看了眼,懵懂地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没有人再出声,白鹤说他们吵,他们就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所有人拼命告诉自己,不会出事的,却早已泪流满面。
      不知静默了多久,山鬼探了探白鹤的鼻息,下一刻抱住白鹤嚎啕大哭,这就像个引子,所有被压制的哭声同时爆发出来,惊得满山的松树同时抖了三抖。
      九
      同尘在第二天才醒过来。
      他一脸茫然在大雄宝殿里看着白鹤的尸体,不停地对守灵的山鬼说“白鹤没有死。”“他不会死的。”“我现在应该哭吗?”“他睡多久了,什么时候醒?”
      晚间,他回到禅房,端出两碗糯米酒,在院中吹声口哨。
      三息之后,没有鹤飞过来,落地化成白发少年。
      同尘如梦初醒,也如遭雷击,锈了一天的脑子终于活过来,卡了许久的哭声和眼泪一瞬爆发。
      白鹤的尸体最终存放在灵泉深处的洞穴中,可保尸身百年不腐。
      同尘安顿好林家人,再没有过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想法。
      他不是神,只是个会些拳脚的普通人,也没有支持他称霸天下的势力,无法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去给天下万民创造一个没有压迫的王朝。能守住家人,不给乱世添一把火,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
      有人死在战争里,那是他们的归宿,而他的归宿是松泉山,守好这里和林家,不让从前围剿的惨剧再发生,他就算问心无愧地活过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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