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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自剔灯花成永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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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孙婆婆竟起了叫小龙女收柳随风为徒的想头。
按理说古墓规矩森严,向来不许外人出入,若在往日,纵然柳随风为人再如何谦逊知礼,妥帖周全,孙婆婆也万不会留他长期在此,更何况一入活死人墓,终生不得再见天日,柳随风年纪虽小,已能见当世人杰的气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且身上似仍有刀刃加身兼惨遭灭门之仇未报,孙婆婆念及此也不便留他。只是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生怕一朝西去,小龙女一个年轻女子守着空荡冰冷的古墓无人照料,或被她师姐李莫愁欺负,更是糟糕。古墓向来无人走动,突然来了柳随风这么一个聪明温柔又知世故的年轻人,孙婆婆带着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想着先试试柳随风的口风,再去求小龙女点头。
孙婆婆在柳随风门外敲了敲石门,柳随风捻了下手里的书页,记下位置,合上这本《金匮要略方论》,起身给孙婆婆开门。孙婆婆进门,看到那本书,便问起柳随风怎么开始看医术,柳随风笑道“近日读书,很多书都有五分熟悉,干脆不挑类别,不论顺序,先把易学并医术的书先囫囵看过再说。”柳随风似乎天生便能过目不忘,他自己也为这件事而有些骄傲,近日他以惊人的速度捡回因失忆遗忘掉的书本内容,孙婆婆也不知该先为他过人的记忆力讶异好,还是该感叹他过去十四年竟读过那么多书好。
孙婆婆道“我知道你为我这老婆子的身体操心,每日又添了一道羹汤给我和你龙姐姐,只是你伤势未愈,切莫劳累,读书时也要多点几盏灯,别伤到眼睛。”
柳随风轻轻笑道“谢谢婆婆,这五日来我已经适应了墓道黑暗,也熟悉了一些机关,两盏灯已足够多,我不嫌暗。”拉着孙婆婆坐到石凳上,又问“不知婆婆来这有什么事?”
孙婆婆拉过柳随风的手,满是皱纹的苍老双手叠在少年修长有力青筋隐现的左手上,问“小柳呀,不知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柳随风细细想了一回,他本想说想先查身世,再杀巨仇,还想去烟柳繁华地展本领、明志向,博一个声动天下乃至名留青史,却隐约觉得这念头有些熟悉,令人倦怠,甚至觉得,虚名有什么好留的,万事云烟忽过,一箭快风,追欢似梦,还不如闲庭信步,任凭风吹雨打、笑谈富贵功名来得痛快!又为这突然生出的念头惊诧,竟觉完全不似自己了,最后脑海里就只余几日前白衣女子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波,他宁心定神,开口道“不论身世,不顾仇怨,在下只想惜取眼前人,脉脉青山茫茫人海,只有婆婆和姐姐与我有关,婆婆和姐姐若要我,寒冰烈雪,我也愿意周旋,若你们不要我,纵然天高地广,可也没有我柳随风的容身之处了。”
柳随风一席话,温和坚定郑重其事,听的孙婆婆几乎掉下泪来,她挤挤眯缝的眼睛眼道“举手之劳,又何至于此呢,只是婆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柳随风笑道“婆婆说便是,在下无有不应。”
孙婆婆道,“切莫先答应了,婆婆年纪大了,生怕有一天撒手西去,留你龙姐姐一个人在世上无人照料,婆婆想劝龙姑娘收你为徒,你待照顾她一生一世,从此和她相依为命,婆婆问你,你愿不愿意?”
柳随风虽然早有预料,却也不知是此等泼天大喜,“相依为命”四个字仿佛蒙头一棍把他几乎砸昏了。柳随风这几日察言观色又熟悉地形,正愁怎么长留此地,侍奉孙婆婆和那白衣龙女,听孙婆婆如此提议,他虽然惯常不动声色,可年纪到底不满十五,竭力压了压唇角才回复平常稳重的样子,清晰地说“柳随风愿意。”又说,“只是婆婆不要说什么时日无多,婆婆身子健朗,寿比南山。”顿了顿,冷静下来,“不知姐姐那里?”
孙婆婆大喜,“你愿意便好!龙姑娘那里老婆子去劝。”
柳随风竟有些紧张,退了一步对孙婆婆深揖一礼,“在下愿与婆婆同去,自己和姐姐说。”
孙婆婆连连点头,“好,好孩子,和我来。”
孙婆婆领柳随风进到小龙女书房,此地只一桌一椅并一墙书籍,别无他物,小龙女正坐在石凳上读书,她自幼长于古墓,黑暗中惯能视物,读书时只点了萤豆般的一盏孤灯,柳随风把手里提的灯放到桌上,让小龙女读书的灯光亮了些,然后不等孙婆婆开口,便撩起白衣下摆,直直跪下。
小龙女也不起身,只问,“你有什么事,因何跪我?”
柳随风道“在下想追随姐姐。”
小龙女想都不想,本待拒绝,却见平素处事坦然,总带三分笑意的柳随风神色紧张,身子微晃,脸色白的透明,肋下绷带竟然隐隐渗出血色。小龙女随手发出一道气劲想扶他起身,柳随风膝盖只一沉,仍跪在地上。
小龙女自幼被孙婆婆照料长大,感情甚深,孙婆婆身体不好,她也偶尔担忧,只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摒除喜怒哀乐之情,脾气冷酷,断不会宣之于口。柳随风做饭美味,小龙女虽然有些喜欢,可是古墓内功断情绝欲,不必耽溺于口腹之欲。柳随风将孙婆婆照顾的好,却实在收获了小龙女的几分好感。
而柳随风其人,表面温文如水,内里却隐含几分锋利热烈,看似谦和,实则强硬,一开始就以一种不容质疑也不许拒绝的姿态,挤进两个人的生活,从接手照顾二人开始,几乎说一不二,正如刚才他给小龙女添那盏灯,没问过任何人,也不容谁拒绝,天经地义,做了便是。仅仅几日小龙女竟有些习惯柳随风做饭的手艺,煲汤的技巧,这少年遭逢巨变,重伤醒来的那天黑沉如水的眸子已震过小龙女一次,更兼性格可靠又温柔周全,纵然小龙女性子冰冷,这几日下来也多了几分好感,几分谢意,待他亦有几分不同。此刻见他伤口崩裂面色苍白,一时竟无法拒绝。
不等小龙女开口,柳随风咬了咬牙,面颊的肌肉跟着紧了紧,有几分成年男子的气魄,开口道“我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该去何处,承蒙婆婆姐姐收留,若你们不要我,天大地大我也无处容身,若姐姐要我,刀山火海我也去得,人生寻得归处,死也无憾,姐姐用不到我上刀山,我也能为姐姐熬汤煮饭,砍柴洗衣。求姐姐要我吧。”他难得自称“我”,跪的笔直,很有几分可怜。
小龙女此时已被他说动,小龙女年纪虽小,却十分威严,此时她改了主意,下了决心,也不多解释,只道“我也不用你为奴为婢,你便拜我为师,我传你功夫,有一天你想出去,你就自己打出去,可是在这之前,需得待在这半步不离,这也是古墓规矩,你若不愿拜师,我也能传你功夫,只一点,你要好好照料孙婆婆,不许粗疏。”
柳随风道“我愿意拜姐姐为师。”
小龙女便起身道,“你包扎好伤口,随我去后堂行礼。”柳随风无不依从。
孙婆婆本以为这事有的纠缠,说不得要自己流几滴眼泪,方能尽力说服,却不想如此顺利,当下也不及想别的,只把柳随风扶起来,想给他重新裹伤。哪知柳随风却不要,只说自己伤已好了几分,不用劳动婆婆,自己重新包扎了伤口。
原来柳随风这几日发觉自己的经脉中竟然有内力自行运转,捡回易学并医术,竟寻回了几分原本忘记的轻功并刀法,且内功运转圆融娴熟,浑不似十几岁的少年,他这日使了苦肉计,用内力崩裂伤口,达成目的便不再提,也是怕小龙女识破他这诡计,不想小龙女为人诚挚天真,浑没疑他。
小龙女、孙婆婆和柳随风来到后堂,小龙女点亮两枝蜡烛,堂上东西壁各挂着一幅画,小龙女指着西壁那幅画中的年长女郎道,“咱们身居古墓,便是古墓派,这是祖师婆婆,你磕头吧。”柳随风也不多问,一板一眼依言下拜,小龙女指着这画中另一个丫鬟装束的少女,“这是我师父”。柳随风复又重重叩首。
小龙女指着东壁那幅画道“站起来,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柳随风仍然不问,神色肃然,依言照办。小龙女看他照做,出言解释,“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拜了祖师婆婆后向他吐口唾沫,这是本门中的一个规矩。”
柳随风方才开口,“姐姐,这是为何?”小龙女道,“我也不知,师父和孙婆婆说过,天下男子没一个好人。”声音突然转为严厉,“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我定不饶你。”
不想柳随风竟在她面前三尺处跪下,直直看着她“我若有负姐姐,便叫姐姐杀了,我也毫无怨言。”语气之诚恳郑重,小龙女哑然,一时忘了维持严肃的表情,回过神来,复又瞪了柳随风一眼,脸上不自觉带了一分笑意道“起来。”
柳随风却不起,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小龙女磕了九个响头,低声道“师父”,这才起身,起身时白衣窄袖,手臂舒展摆动,也不掸身上灰尘,只长身玉立,意态十分潇洒,竟透出几分放松和惬意,甚至有心思分神,细细推敲起上一辈人的恩仇纠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