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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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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暮鼓白日尽,山寺风雨方始来。一名年轻的僧人抬头望了望天,映入眼瞳的云悄无声息地变成一片墨色。
天边斜阳渐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空中已然遍布黑云,层层叠叠,浓得要滴出墨来。
正值狂风初起,赵澜京的身影出现在山下的时候,身后的丛林在风声肆虐中荡得如绿浪滔天。青羽立在山脚下远远望去,波澜壮阔的天色下,锦衣加身的赵澜京竟显得有些惨淡单薄。
他两腿迈得生硬,一双手无力垂在身侧,摇摇晃晃好似能被风吹动。青羽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几步路走得如同犯了离魂症,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青羽有一瞬晃神,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般模样的赵澜京,他竟觉得眼前的赵澜京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见四下无人,他便现身上前迎去。
异常的天色并未让赵澜京的神情出现异动,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头顶天色昏暗,脚下山路开阔。
天也无垠,地也无边,赵澜京望着眼前的一切,踟躇起来。那是寻不到去处也望不见来处的景色,他抬起脚茫然迈步,竟发现哪里都没有路。风声在耳边嚎啕,他只觉得天幕重重压了下来,直教人喘不过气,这地在无穷尽地下陷,要将人吞没。
山路已尽,他木讷地站在原处,狂风大作中衣袂翻飞,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他想在风中站住脚跟,却是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头顶一道惊雷乍起,电光石火间雨点便铺天盖地砸下,如同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将整片山林笼罩其中。
青羽从骇人的雷声中回过神来,便发现赵澜京直直向下倒去。他心中一惊,飞快跃到他身边。
“少爷,少爷!”青羽惊慌地唤着他,却不敢喊得太大声,见赵澜京没有反应,他怔了一瞬,而后又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放到他鼻边。
赵澜京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直愣愣地望着天。雨点不停打在他身上,他眨着眼,雨水便从眼角淌下,仿佛是眼中的泪水,如泉涌而出。
青羽暗暗松了口气,见四下空旷,草木稀稀落落,无避雨之处,忙解下外衣撑在头顶,垂下身子为赵澜京挡住一些风雨。
过了许久,才听赵澜京轻声道:“他说他亲手葬了他。”
雷光驱着猛雨,倾盆泻下,雨幕厚重得令人喘息艰难。
他声音很轻,又面无表情,青羽凑近了一些,不明所以地问道:“少爷,你说什么,谁葬了谁?”
“他竟然真的死了。他才十九岁,他救过我的命,自己却没命了……”
青羽这才反应过来,终于察觉出了是哪儿不对劲。不同于赵澜京,此刻他心中竟生出一些宽慰,赵澜京寻了许多年的救命恩人,在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难逃一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幸这人没有曝尸荒野,已经入土为安。可赵澜京此刻的模样,显然心中所想与他不同。
过了片刻,赵澜京又道:“你说他现在投胎转世了吗?我要是活到一百岁,还能再见到他吗……”
他突然抬手盖住双眼,指尖微微颤动,声音却轻得没入雨里:“可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
雨水很快浸湿他身下的土地,湿泥溅到他手上和衣上,将绸缎上精巧的花纹一寸一寸地染污,直到他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就像要化进泥里。
青羽想为他擦去脸上的泥点,撑着外衣的双手却不得空。他不知如何回应,忍不住别开了头,却见不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个撑着伞的人影。他望了眼赵澜京,有些微的犹豫,但很快身影便隐于低矮的山脚处。
一双布鞋踏着泥泞走来,在山脚下停顿了片刻,随后步伐朝着赵澜京靠近。青羽藏于稀疏的草木中,不动声色地瞧着。只见一位着灰色衲衣的僧人停在了赵澜京身侧,他把背着的包裹移到了胸前,将伞往前倾了倾。
厚重的雨水砸在单薄的油纸上,不断往下淌着,避开了赵澜京一半的身子,却湿了僧人一半的衣裳。他立在原处,不发一语,如同为人避雨的树,单薄却又昂然挺拔。
过了许久,雨势减弱,白茫茫的雨雾以不可察觉的速度消散着,天光自云层后显露。最后一滴雨水从伞沿滴落,僧人抬头望了望天,收起了伞。
“地上寒凉,施主起身吧。”僧人朝地上的赵澜京伸出一只手。
赵澜京闻声睁开了眼,只见这人年纪尚轻,却颇为持重,眼中含笑,正面色和善地看着自己。他并未搭上那只手,自顾坐了起来。
僧人收回手,对他道:“施主淋过的雨我也曾淋过,施主心中的困惑或许也是我曾有过的。”
赵澜京自嘲般低笑了一声:“多谢师傅撑伞之恩,你若是来劝我放下的,就别白费力气了。”
“施主是聪明人,当知幻即离。”
赵澜京平视着前方,几乎是质问道:“若不能亲手将它打破,又怎知它是幻觉?”
僧人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后方用平淡的口吻道:“我上山时,方丈曾告诉我,只需二字,便可得救”
赵澜京闻言终于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缓缓道:“不信。”
云层已经完全散开了,暮色从周遭袭来,天色渐暗。片刻后僧人背好了包裹,在赵澜京发愣的眼神中转身离去。
天边的留白和近处的山林仿佛一副泼墨而出的画,静默中唯余他温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飘进赵澜京耳中:“勿怀忧也,世相如是。”
勿怀忧也,世相如是。赵澜京苦笑一声,终于从泥泞中站了起来,望着树梢上一滴滴悄然滴落的雨水,低声重复着“不信”二字,似在细细咀嚼一般。再望向那道路尽头的时候,僧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远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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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小雪,虽说入冬已有半月,江源却未见银装素裹,不过只蒙上一层阴冷,晴日里便还是一派青绿之景。饶是如此,赵澜京却惹了一场风寒,一躺就是大半月,赵家大宅上上下下都焦心不已。
“主子啊……我的主子,都半月过去了,怎么还不见醒。你空有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从前还治死了人,如今遭报应了吧……呜呜……”
丰年趴在赵澜京床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仗着在旁伺候的玲儿是个不会说话的,已经嚎了几个时辰了。
玲儿守了好几日,也是一刻不离,对丰年连日的哭喊已见怪不怪了,只微微皱着眉头,暗自忧心。
丰年的嚎叫声还断断续续地,众人本就悬着一颗心,被这哭声扰得更觉心烦,因此除了玲儿其余人都退到门外候着了。
突然屋内传来“嘭”地一声响,屋外的人应声而入,才发现丰年捂着额头跪倒在地,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他脚边还躺着一个四分五裂的瓷碗,显然是他的额头遭了殃。
赵澜京还躺着,此刻手正悬在床边,他未睁眼,只是皱了皱眉轻声道:“烦死了,把嘴闭上,赶紧滚。”
丰年正欲抱怨,转念发觉赵澜京醒转过来,便顾不得额头上这点疼痛,惊喜大呼:“主子——”
嘴里刚蹦出俩字,便见赵澜京又迅速捏起床边一个空了的药碗,他终于识趣地抹抹眼泪,捂着额头低声道:“醒了就好,滚就滚吧,我就在门边候着,主子您有事就叫我。”
赵澜京并未起身,此刻屋内终于清净下来,他才舒展了眉头缓缓睁开眼。玲儿见他眼里终于有了一点神色,不似刚到家时那般无神,这才放下心来。她朝赵澜京递了水,他摇摇头,她又端了碗参汤,他还是摇摇头。就这样相对无言了片刻,赵澜京便看见玲儿比划着手势,询问着他:你病早好了,怎么一直不愿意醒呢?
赵澜京不答,眼神愣愣的,不知在想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道:“你记不记得十三岁那年,母亲忌辰那日,我跑出家门。”
玲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继续道:“其实那天,我是一心赴死的,差点就死成了。”
那一天玲儿记得尤为清楚,因为从那日之后,顽劣不堪的赵澜京似乎变了个人,开始听赵振的话,也开始跟着陆澜之潜心习医。她不知那日他离了家门,竟是去寻死的。她不禁泛起心酸,末了又深感疑惑,那日似乎在赵澜京心里尤为重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日有人好心救了我,他是真的救了我。要是没有他,我便真的要为陆澜之的谎话赔上性命了。”
玲儿轻拍他的肩,比划着手询问:是谁救了你?
赵澜京的脸上浮起自嘲般的苦笑:“我若早一些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他的下场便不会如此了……我只记得他背了一把剑,那剑造得鬼斧神工,锋芒都快盖过了他。我便凭着画纸上的宝剑一直找啊找啊,都找不到他……”
赵澜京此时竟想起一人,那人经脉俱损,将死未死,让人都不忍多看几眼。
他道:“前些日子,我差点就以为我要找到他了,可那个人浑身伤痛,在这人世活得半人不鬼,几乎无一日安生日子可过……我便又不希望那个人是他……可是,可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不忍在说下去。这些天里,只要一醒来,无藤大师的话便如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出现,他避不开,亦不愿再往下想,这一避就是大半月。
那日,在少室山的禅室里,他被方丈叫住,那白眉老人只是语气淡淡地对他道:“施主不必再寻了,十年前我已亲手将他安葬。”
赵澜京立在原地,仿佛听见了天上炸裂的一声惊雷。那钟声已毕,余音却还留在他耳畔久久不绝。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还有方丈的回应,一字一句,带来让人如坠冰湖的无尽寒意。
“他葬在何处?”
“记不清了,那日风雪极大,几乎睁不开眼。”
“他死前可有说什么?”
“伤势极重,不能言语。”
……
赵澜京闭眼,将这回音驱散,继而喃喃道:“可是我却听说他最后死得那么惨……”
玲儿听得眼眶发红,见赵澜京这副模样,忙伸手捂住了他耳朵,用力摇了摇头,安慰他道:别听他们胡说。
赵澜京收了声,眼神有些发怔,半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终于有了一丝讶异,他问:“你也觉得我不该信吗?”
玲儿望着他重重点头。
半晌无言,赵澜京的眼中又只剩下空洞神色,他望着床幔,喃喃自语着,不觉苦笑起来。
“不信吗,如何不去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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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一点点暗下去,房内已添了几盏烛台,屋内外俱是一片寂静,唯余烛火燃烧不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赵澜京这次是真的睡着了,他在睡梦中没有听见任何声音,那些难言的情绪也没有再来打扰,直至夜色融融,深不见物,他在一片寂静中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风拂过瓦片的声音十分轻微,鸟儿稍稍振翅便不留痕迹地飞走了,赵澜京莫名地觉得,在这个夜晚他会等得到什么消息。
不出片刻,果然传来极轻的扣窗声响,赵澜京起身,望着那明晃晃的烛火,心中竟有几分久违的忐忑。
青羽入内,带来丝丝潮气。他穿过了江源城外的细雨,一路奔波至此,见到赵澜京已然无恙,却有些无从开口了。
赵澜京轻声询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少爷……”
青羽应了一声,竟是欲言又止,但很快他便从两个消息中挑了个最令赵澜京意外的——
“少爷,无藤大师昨夜在少室山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