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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交雨合 ...

  •   1925年9月下旬,秦克定回到上海。七年未见,父亲和母亲都苍老了些,秦克定猜不仅是岁月之功,还缘于秦家的变故。他在回程的船上已经想好如何应对父亲,他要认错。结果两父子一见面,父亲就对他笑笑,问路上颠簸,畅叙别后事,变故则一字不提。他什么也不需说,两父子已然达成谅解。母亲哭着拥抱他,微笑着坐在一旁看两父子谈话,眼里时有泪光闪过。
      窗外车道上有汽车开过来,“应该是你妻子德音回来了。”母亲说。
      秦克定走到窗边,这年轻女子为秦家支撑了近两个月的门面,他心里有愧疚。仆役跑过去开车门,身姿窈窕的青年女子走下车,她一抬头,秦克定就惊住了,查尔斯河畔的女孩,他多年前的牵挂!他记得那容颜!他惊讶地回头看父亲。
      “你们见过?”
      “嗯。”他从书房疾步走向大门口,身着藕荷色绚花旗袍的女孩姗姗进门,她以手肘夹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帮忙扶着,举止从容,姿态娴雅。两个婆子跟在她身后。
      秦克定赶到大门前,“你……”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女孩抬眼看他,眉敛春山,眸盈秋水,她微微地点一下头,从他身边经过。
      “德音,这是克定。”母亲走过来。
      “哦,”她出于对母亲的礼貌,回身再看他一眼,“母亲,我上楼换衣服。”
      秦克定盯着身姿曼妙的女孩离去,那妍丽的女孩儿惊鸿一瞥就再次夺走他的心。
      “我打电话告诉德音克定回来了,让她早点回家。”回到书房后,母亲对父亲说。
      卫德音换了身旗袍下楼,玉色的底子洒着鹅黄花蕾。她改了发式,很随意地挽一个家常髻,洗去脂粉的容颜娇嫩得如同她衣上的花蕾。秦克定陪着父母走进饭厅时,她正站在一旁和女管家说话,“……让人把行李拿出去,就现在吧。”秦克定看她一眼,说的应该是他的行李,放在他们共同的房间里,之前母亲让仆人送上去的。
      管家看向母亲,“叫人送到克定原来的房间吧。”母亲说。
      大家在桌前坐下,两父子继续闲话,德音静静地吃饭,垂着眼,秦克定时时看向她。
      “你回来就好,德音太辛苦了!”母亲试着把女孩儿拉进谈话里。
      “我暑假一直在纽约,没看到电报,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否则,我立刻就回来了。”这话他刚回家时就跟父母解释过,现在是说给妻子听。他盯着女孩,她也许听了这话会看他一眼,夫妻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女孩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德音,你去过波士顿吧?”秦母问,秦克定这会儿正给父母讲波士顿的那条河——查尔斯河两岸的风光,他特意提到波士顿大学的马什教堂。因为克定说他们之前见过,所以秦母有此问。
      “没有,我只去过纽约,母亲。”
      怎么没有?她在撇清,所以德音应该记得他!秦克定心里波澜起伏。哦,纽约,那就来说说纽约!秦克定说暑假里他除了去纽交所,基本上都在公众图书馆里看书。
      “德音,你去过克定说的那个图书馆吗?”母亲再问。
      “我没听说过这个图书馆,母亲。”
      这是个傻子吧?纽约尽人皆知的图书馆,她说不知道?秦克定在心里笑笑,小女孩犟得很。
      女孩子总要逛公园吧?秦克定说他看书累了,就去中yang公园,公园里有巨大的水库,他喜欢绕着水库跑步。
      “德音,中yang公园是不是很大?”
      “母亲,我没去过中yang公园,我在纽约的时候得了流感,什么地方也没去成。”
      好在“西班牙流感”发生在1918年到1919年,否则,德音会不吝惜给自己安上个“西班牙流感”的。
      父亲看着他,眼里内容丰富。两父子既对立又统一,彼此心里想什么,往往不用说便领会。
      母亲始终尽力把德音往他的话题里拽,母亲的每一次努力都被德音成功地规避了,女孩子神情谦恭,声音柔婉,母亲也拿她没辙。秦克定心里叹息。
      吃过饭,大家都去书房,德音向父亲禀告公司里的业务状况,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秦克定跟母亲坐在一旁,他目光灼灼始终停留在女孩儿脸上。女孩子思路清晰,叙述事情简明扼要,父亲无论吩咐她什么,都是一点即透。他寻思该如何打破两人间的僵局,父母在场,不方便他跟妻子说小话,况且看德音的态度,不是几句小话可以挽转局面的。
      “辛苦了,德音,你去休息吧。”秦行舟对所有的事务一一做了指示后说,“周一,克定和你一起去公司,公司的业务他该接手了。以后,你们两夫妻同心协力,秦家的生意会越来越兴旺。”
      秦家没有女人出头露面做生意的传统,此次德音打理家业是逼不得已的事。父亲的伤不是很重,虽然现在还需依仗轮椅,但是再有一两个月肯定会痊愈。他能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
      “你看她怎样?满意吗?”房门在德音身后掩上后,父亲开口, “我从来都为你选最好的。很聪明的女人,知书达理,做事稳妥。”父亲不等他回答就说,“只是不够狠,没有野心,眼光和襟怀也不行,不适合做生意。也许守成可以,开创不能。不过要是那样的女人也不适合做妻子。”
      “很满意!”秦克定微笑,“谢谢你,父亲!”他由衷地说。若早知道德音是查尔斯河畔上的女孩,他订婚后就要办婚礼!
      这是周六的晚上,秦克定把宅邸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的花园走了个遍,没看见德音的影子,楼里他也上上下下地走了几回。他不好意思直接去敲德音的房门,因为他所有的行李,不分巨细,都被完整地送回到他的房间里,甚至于他擦汗的一块手帕。女孩子够决绝!
      “邦媛,你不弹琴吗?弹支曲子给我听。”他对在图书室里看书的妹妹说一句。
      “没用,”邦媛对他的意图了然于胸,“我刚才替你邀请过嫂子了,邀她一起弹琴。她说头疼,早早地休息了。”
      秦克定苦笑,话要不要说得那么明白透彻?
      上天还是眷顾他的!秦克定入睡前想。

      早晨,秦克定从浴室窗户里看见德音去后花园,他立刻漱掉满嘴的牙膏沫,匆匆抹把脸,赶紧跟去。
      他们迎面撞上,德音手里抱着邦媛的狗,秦克定熟悉自家花园的布局。
      “早啊,德音!”
      女孩子瞬一下眼睛,算是致意,没有话。
      “天气真好!”
      女孩依旧没吭声。他一时找不到话题,便去逗弄德音怀里的狗。小狗颇亲人,作势要他抱。
      “你认识他?”德音低头向怀里的狗,“那你跟他聊吧,不打扰了。”她弯腰放下狗,转身回去。
      认识?聊天?跟一条狗?秦克定看着德音窈窕的背影苦笑。
      “德音,你在欧洲呆久了,咱们中式的早餐你吃得惯吗?”他不顾父母、妹妹在座,因为私下里的沟通效果太差!
      “嗯。”
      嗯?这是个什么回答?哦,怨他自己问了个只需要回答“Yes”或“No”的问题。“你早餐喜欢喝什么?果汁、咖啡、茶?”
      “茶。”女孩看着桌上插花,才从园子里剪来的月季,花瓣上有露珠凝结。
      还是怪自己,问题太简单。“你一般喜欢怎么喝茶?”这个问题可以吧?
      女孩把茶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意思是你自己看。
      哦,不加奶,是中国传统的喝茶方式。自己不回来举办婚礼是大错,伤了德音的体面,女孩子心里过不来,他很能理解。
      “这奥灶面是咱们甪直的特色,德音,”婆子端上一汤盆面,秦克定赶紧借题发挥,他亲手给妻子盛一小碗面,女孩子胃口小,况且样样数数都来点,对身体好,“尝尝,德音。”
      婆子看呆了,秦家什么时候开始男人给女人盛饭?
      昆山的特色好吗?“咱么甪直”,谁跟你是“咱们”!女孩连个“谢”字也没有。
      “哥,帮我盛一碗!”邦媛带着笑意。
      死丫头,偏来添乱!秦克定帮妹妹也盛一碗面。小丫头很肯帮忙,开饭时抢先坐在母亲身旁,使德音只好坐在他身边。
      “这海棠糕是咱么甪直的传统糕点,吃一块,德音。”他再拣一块糕给妻子。
      苏州的!她自己家乡的美食!女孩儿喝一口茶。
      “德音,再来点茶。”秦克定看到妻子的茶杯见了底,端起茶壶帮她续上。
      吃个早饭,让眼前这人忙得眼花缭乱!
      “德音,吃完饭,你给克定详细讲一下公司里的业务,他明天去了不至于一头雾水。”秦父开口,他这儿子是伏低做小的真材实料。
      “好的,父亲!”
      “书房,我要用,你们去自己屋里吧。”
      父亲真是助攻的好手,“好的,父亲!”
      早饭,德音只吃了煎蛋、一块乌米糕、一片玉带糕,他为她盛的面、拣的糕、续的茶都撂在一旁。小女孩跟他结下了梁子,不肯承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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