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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六、

      “五郎,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多住一些日子呢?”园里的蔷薇花都开了,夏日午后的阳光在柔嫩的花瓣上闪烁跳跃,处处生机盎然。我屏退了婢女,请梅五郎单独来赏花饮茶,他却提出要辞行。
      “严伯母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严伯父的身体也在慢慢好转。五郎可以放心离开了。”梅五郎笑道。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唉,你严伯父还是不愿见人,想必是受了过大的惊吓。但即使是这样,他能活过来,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严伯母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只要细心调理,严伯父一定会康复的。”
      我点点头:“严家就剩我和老爷相依为命,我会好好照顾老爷的,他一定能好起来。”
      梅五郎笑了笑,非常认真地说道:“看来严伯母一点也不后悔,这样就好。”
      我察觉到他言辞有异,奇道:“五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浅浅啜了一口茶,道:“严伯母何必故作不知。”
      “五郎指的是何事?不妨明说。”
      梅五郎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道:“我指的是严伯母杀薇娘与小翠,逼疯严伯父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说找不到线索吗?薇娘是病死的,小翠与老爷的事情是薇娘鬼魂作祟,五郎你最后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我收敛了笑容,沉声问道。
      梅五郎立刻反问道:“严伯母难道现在也同意这样的说法了?”
      我笑了起来:“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此事太过稀奇,而且就算真是人力所为,五郎凭什么断定与我有关?”
      梅五郎悠悠叹道:“的确。严伯母,这几件事你做得利落漂亮,即使明知你的嫌疑最大,也很难断定是你所为。”
      “但你现在有证据了,是不是?五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全说出来吧。”
      梅五郎沉吟了一下:“严伯母,还是从头说起吧。”
      “这几件事的关键,是一种独特的药,名叫生死粉。我行走江湖时听说过,服下生死粉之后会让人进入假死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后就自然醒来。药力的持续时间受服药的分量影响。严伯父与严家施粥时那个乞丐的死而复生,都是服下了这种药粉所致。然而,生死粉最初并不是打算用在严伯父或者那个乞丐身上的。那时拥有它的也不是严伯母,而是严伯父,更准确的说,是薇娘。”
      “薇娘被严伯母赶走以后,最希望的事就是能重回严家。我不知道严伯父或薇娘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世上有生死粉这样一种奇药存在,他们弄到了生死粉,并因此想到了一个办法。由薇娘服药假死,严伯父为薇娘抄写经书消灾祈福。等到药力过去,薇娘自然会醒来。到时就说是严伯父与薇娘的真情感天动地,所以上苍特许薇娘生还。这样无论严伯母如何不情愿,薇娘也能回到严家。这和严伯母你后来做的事情在说法上,是一样的。”
      “然而薇娘并没能保守住这个秘密,她将计划告诉给了丫鬟小翠。可她没想到,小翠却是严伯母你的心腹。小翠得知计划之后,立即向你全盘托出。你决定将计就计。小翠奉你之命偷偷用其他粉末换走了一定分量的生死粉。薇娘当然毫不知情,仍按计划行事,服药之后陷入假死。”
      “接下来,严伯父给薇娘买了棺木收尸,薇娘的死讯悄然传开。唯一与预定不同的是,原来的计划里为了方便诈死的薇娘复生,棺盖没有钉上;可在严伯母的指使下,小翠雇人把棺木钉死了。严伯父没有想到小翠的背叛,自以为计划周密,并未对棺木详加检查。而严伯母则随即以筹备寿宴为名拖住了严伯父,让他此后再也没有时间去看薇娘,更没有时间来抄经书。总之,当薇娘在比预计早得多的时间醒来时,才发现被困在棺中难以脱身。无论她如何敲打,也没有人来开棺。”
      “薇娘就这样被活生生地闷死在了棺材里,这就是她死状惨烈恐怖的原因。而到了计划中薇娘醒来的日子,我猜是严伯父寿宴当日,严伯父依约前去接薇娘。他担心被严伯母发现,不敢直接去薇娘家。然而他在约定的地方等了一整个上午也没有等到薇娘,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于是严伯父以回严家帮忙为名调回了所有下人,然后在寿宴的夜里偷偷潜入薇娘家里开棺。他所见的景象可想而知,严伯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就在他回严家的路上,遇到了所谓的薇娘的鬼魂——他是在此时遇鬼,而非他之前所说的寿宴当天清晨。薇娘住的地方很偏僻,装神弄鬼不必担心吓到别人。加上严伯父刚刚受惊,根本没搞清楚,那个女鬼并非薇娘的魂魄,而是尾随他出门的严伯母你。严伯母若披散了头发,换上白衣,在夜色里骗过严伯父并不难。至于声音上的差别,严伯母可以不开口,小翠是你的心腹又是薇娘的侍婢,可以让她跟在你身边向严伯父传话。传话的内容无非是责问严伯父为何没有替她抄经书之类的。严伯父在几重惊吓之下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地相信了,严伯母继续威逼他连夜去广济寺抄经,严伯父不敢回到严家,自然也就不会发现严伯母根本不在家。”
      “这个计划最精妙的一处是,由于严伯父必须同时掩盖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他清晨离家去接本该死而复生的薇娘,第二件事是他半夜去薇娘家开棺,他不得不重新编造一个遇鬼的故事,将遇鬼的时间安排在清晨。严伯母不担心闹鬼的事情会穿帮也就在于此。在严伯父所说的寿宴当日清晨,严家至少有一打的下人可以证明严伯母好端端地在严府里坐着,哪里会出去装鬼吓人。事情到此本来可以告一段落。严伯母准备些银子就可以把小翠打发回家,等传言平息下去,也就可以请严伯父回家。然而施粥的时候,你却意外地知道了之前有个乞丐也出过死而复生的事情。这大概是严伯父为了测试生死粉的药效做的。这让你非常担心,唯恐有人想通了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就会怀疑到你的身上。除了严伯母之外,小翠是另一个知晓全盘计划的人。因此严伯母一不做二不休,连小翠一起杀了。”
      “小翠乍看是被人用簪子刺死的,神态平静,死得干脆迅速,应是顶级杀手所为。严伯母那时右手被烫伤,似乎不可能杀得了小翠。但考虑到生死粉,这就不难了。我在小翠嘴角和指缝里发现了一些糕点的糖粉。我想,严伯母是把生死粉加在了点心里劝小翠吃下,哪怕分量只有一点,只要小翠失去知觉,你用左手也可以拔出她的发簪刺死她。即使小翠没有当场死去,即使生死粉药力过去,心脏被刺伤的小翠孤零零地留在薇娘家里也只有等死的份。何况严伯母下手果决,小翠恐怕根本等不到药力过去就一命呜呼。”
      “杀了小翠之后,严伯母就可以放心了,再也没有人会泄露你的秘密。虽然你表面上极力反对薇娘鬼魂作祟这种说法,但这才是你要世人相信的。为了配合这种传言,你不惜在严伯父身上也演一场死而复生的好戏。尽管严伯母人未至广济寺,但隔几日就会送素点和酒过去。严伯父会把点心与僧人们分食,因此这一回的药粉应该是下在了酒里。我在广济寺里找到了几壶还没来得及喝的酒。我觉得很奇怪,酒壶做得非常小,一瓶也就是三四小杯的分量。我问了下人们,他们说这是严伯母为了让严伯父少饮一点酒特意定做的,我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你担心药效在一壶酒喝完之前发作,也担心下人偷酒喝导致秘密败露。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严伯母足不出户,就杀死了严伯父。说实话,我挺佩服严伯母在严伯父死后的表现,毫无破绽。因此我也确信你对严伯父确实是深情一片。接下来严伯母力排众议,刺血抄经。严伯父在药力过去之后醒来,于是坊间无不赞叹是严伯母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唯一不尽如人意的一点是,严伯父屡受惊吓,这回的死而复生彻底损伤了他的心智。但这样也未必不好,至少以后绝不会有人再与严伯母争了。”
      一口气说完,梅五郎端起茶盏,浅浅啜饮着。长久的静默里,我伫立在凉亭畔,望着浓浓翠色里那一丛妖娆盛开的蔷薇花。不知道看了多久,我终于轻笑出声:“五郎,别的不说,就拿你说小翠是我杀的来说,你这样讲只能说明我有可能杀得了小翠。但你想过没有,也可能是老爷认为小翠偷走药粉害死了薇娘,所以他杀了小翠。其实按你说的办法,谁都有可能杀小翠。”
      “不,只有可能是严伯母你做的,因为只有你能掌握小翠的行踪。我问过迎春,她说你同意小翠回严家,那么小翠离开了薇娘家后为什么没回严家呢?”梅五郎摇摇头,似乎对我非常失望。
      “你说寿宴那天?当天晚上家里需要人手才找了小翠帮忙,小翠回严家也要等到料理完薇娘的丧事以后。她在回薇娘家后就失踪了。”
      “失踪?薇娘的棺木被撬是寿宴当夜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薇娘诈尸。如果真的有鬼魂存在,如果薇娘的鬼魂真的要杀小翠索命,如果小翠真的回到了薇娘家,薇娘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杀了小翠?假如说小翠是因为害怕躲了起来,最后又为什么会死在薇娘家?小翠在失踪了整整一天之后死在了薇娘家中,只能说明她之前不是失踪,而是按严伯母的意思躲了起来。她回到薇娘家是因为那个闹鬼的地方没有人敢去,最适合你与小翠见面。小翠死在寿宴后的第二天下午,那时严伯父正在广济寺里抄经书,家里的下人们也都在广济寺里施粥。严伯母悄悄从后门出去,谁也不会知道。”梅五郎从怀里掏出一小片白色绢布,“还有,我在小翠的手里发现了这个。这是她从严伯母的受伤的手上撕下来的吧?”
      “不可能!小翠是……”我立刻反应过来,定睛一看,冷笑道,“五郎,你居然这么算计我!这是我那天被蔷薇花刺扎伤了手,用来包扎的手绢,不是包烫伤时用的。”
      “这确实是我刚好捡到的。严伯母眼力很好,但反应还是略微慢了一点。你本想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想说小翠死得很安详,她根本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就死了,是不是?”
      我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不甘地问道:“五郎,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疑心到我身上的?”
      “如果总从事情可能不可能上来想,假如不知道生死粉这种药物,严伯母你就不可能杀小翠也不可能杀严伯父,从时间上看,也不可能装鬼。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几件事都牵扯到的,只有严伯父、严伯母、薇娘、小翠四人。薇娘、小翠已死,严伯父又没必要搞死而复生的把戏,那就只有可能是严伯母做的了。”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等一等……还有一种可能……”
      “哦?”我微微挑了挑眉毛。
      梅五郎思忖良久,颇有些落寞地笑了:“严伯母,我错怪你了。原来严伯父是自愿服下生死粉的。”
      “你终于想到了?”我有点意外。
      “是啊,不管严伯母多么小心,要保证严伯父能把掺了生死粉的酒喝得干干净净这都很难。只要还剩下一点酒,我就可以试出来里面有没有加药。只有严伯父自己服药,才能保证绝对不让人看破。”
      我微笑着颔首:“没错,不过还有一点。”
      “还有一点就是,严伯父那时只是受惊,心智未失。一连串的事件虽然手法一时难辨,但只有可能是严伯母做的。严伯父在给薇娘抄经时想通了这一点,心灰意冷,又为薇娘的死负疚万分,于是他……”
      我平静地接道:“于是他也服了生死粉,想为薇娘殉情。只是……”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面的话我们都明白,但谁也没有说。其实温槐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服了生死粉。若是他再晚几日醒来,只怕也会和薇娘一样被钉死在棺材里了。不过,也许这就是他本来想要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想要的。直到在棺木中醒来,死亡迫近之时,温槐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爱薇娘,也不想为她陪葬。他在那一刻切身体会到了薇娘曾经的痛苦,他只想好好活下去,哪怕我令他厌恶,他也宁可选择我——这恐怕,才是他失心疯的真正原因。
      我柔声道:“五郎,谢谢你没有说出去,为严家保全了面子。”
      “不必言谢。只要严伯父与严伯母都觉得值得,我一个外人,何必多加干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神情萧索而忧伤。他取出怀里的竹笛,吹起了那天我在花园里听到的调子。笛声缠绵深沉,令人沉浸在过去的思绪里难以自拔。花下的携手,月下的笑语,往事一一上心头。我凝视着温槐现在住的房间,那个人如今只能整日躺在床上,时而安静,时而疯癫,像个婴儿般难以捉摸。我喟然叹息,悠悠道:“我与他都已无回头之路。既然他选了我,我也选了他,那么我们就只能一起把这一辈子过下去,好好过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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